上帝來到納木措﹝13﹞

第七天，一早，就如往常，小徒弟來到湖邊，卻看見一名老藏人仰著頭、望著天，坐在一塊石頭上。金黃色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如刀刻般的皺紋，看得出老藏人年紀已經很大了。

「札西德勒！」小徒弟向老藏人問好。札西德勒是藏語吉祥如意的意思，這也是小徒弟來到西藏後，唯一學會的問候語。

老藏人看向小徒弟，沒有說話，卻瞇著一雙眼細細打量著小徒弟。

「世代以來，無數的人們來這裡尋求指引，就如同你一樣……。」好一會兒，老藏人終於開口，聲音蒼涼遼闊。

「他們或許坐在湖邊沉思默想，或許繞著聖湖做大禮拜，念著咒語，但是，卻很少有人能夠找到答案。」

小徒弟很意外，老藏人似乎知道他在湖邊尋求指引。

「在那一頭，」老藏人伸出右手，指向湖的對岸，說：「有一個傻小子，已經待在那裏三年了，還是一個傻小子……。」

「那麼，你呢，這幾天，你看到甚麼了？」老藏人問。

「沒有……。」小徒弟囁嚅地回答。

「又是一個蠢小子，」老藏人搖搖頭，說：「答案就擺在眼前了，卻有言無珠。老天爺怎麼盡找些蠢小子來……。」

老藏人的話，讓小徒弟感到驚訝又荒謬。

驚訝的是，老藏人似乎知道他該尋找甚麼答案似的。荒謬的是，老藏人竟然嘲弄起老天爺來了。

「答案就在眼前？」小徒弟忍不住問。

「就在眼前！」

「哪裡？」

「到處都是！」

「到處都是？」

「當然，不然你以為在哪裡？」

老藏人的問話，讓小徒弟啞口無言。

「您老人家是說答案就在我的眼前？」好半响，小徒弟忍不住再問。

「是的。」

「甚麼答案？」

「你要找的答案！」

「為什麼我看不見？」

「所以我說你有眼無珠。」小徒弟再一次啞口無言。

他眨了眨眼睛，再一次細細打量著老藏人。老藏人毫無來由地出現，說著啞謎般的話語，莫非 ── 老藏人是在開他玩笑？這個念頭閃進小徒弟的腦海中。

「眼前，你看到甚麼了？」老藏人問。

「眼前……？」小徒弟不明白。

「你現在眼睛裡，看到甚麼了？」老藏人搖頭，似乎對於小徒弟的愚蠢感到無奈。

「嗯嗯，聖湖，石頭，草原，馬尼堆，經幡旗，遠方的雪山……，」小徒弟一邊說，一邊環顧著四周：

「犛牛，山羊，人，帳篷，土丘，太陽，天空，雲朵……。」

「夠了夠了，」老藏人打斷小徒弟的話，再問：「它們是甚麼？」

「啊 ──。」小徒弟張大了嘴巴，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是的，它們是甚麼？」老藏人懶洋洋地說：

「當你明白它們到底是甚麼，你也找到答案了。」

肯定是在開他玩笑吧？看著老藏人，小徒弟心裡滴咕著。

正想開口的時候，突然間，小徒弟想起了畫家。

畫家曾告訴他一個故事，在那故事裡，一朵白色小花就是一朵白色小花，縱然它的存在可以有許多解釋，但是它的外在表象終究只是一朵白色的小花。

「能接受外在表象存在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內在的奧秘 ── 外在是內在的反映。」

小徒弟想起故事裡的這句話。

突然間，這句話像一道暗夜中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小徒弟的思緒，在那電光火石的一霎那，他看見了答案。小徒弟張大了嘴巴，想要把答案吐出來，還來不及開口，閃電已經消逝，黑夜再度降臨。

某個領悟發生了，就在小徒弟內心深處。

老藏人沒有跟他開玩笑，而老喇嘛對他的教誨也是真實的 ── 真正的生命，隱藏在表象之下。雖然天空是天空，雲朵是雲朵，石頭是石頭……，但是，在這些表象的背後，卻有一個更大的存在。那就是答案。

小徒弟感受到了答案，卻沒有抓住它。

☆ ☆ ☆

「上帝，就在聖湖裡。」

老藏人離開了，留下了這麼一句話，也留下了一個故事。

靜靜地站在聖湖邊，小徒弟一動也不動，就如遠方的高山。

卓瑪來過了，也靜靜地離開了，她沒有驚動小徒弟。這幾天，她已經探索了這一大片的草原，也認識了許多遊牧的藏人，他們熱心地提供卓瑪和小徒弟溫熱的食 物，也好奇地向她打聽在湖邊尋求指引的少年。關於小徒弟的追尋，卓瑪沒有多說甚麼，但是她知道，不論要花多少時間，她都會陪著小徒弟，直到他找到答案。

太陽悄悄地爬過了頭頂，逐漸向西傾斜，小徒弟卻依然靜立不動，他的思緒逐漸沉澱。

老藏人留下的故事，迴盪在他的腦海裡。

　　一個小徒弟，帶著一匹駱駝，跟著他的師父，雲遊四方。有一天，在黃昏的時分，他們來到了一個小鎮，天色即將黑暗，走了一天，也該休息了。於是，找了一間小旅店，師徒倆準備投宿安歇。

　　「師父，」突然間，小徒弟問：「駱駝要拴起來嗎？」
　　「讓老天爺去決定吧！」抬頭看看已昏黃的天色，師父回答說。
　　「讓老天爺去決定？」小徒弟一時無法會意，師父卻已走進旅店。
　　「好吧，那就留給老天爺去決定吧……。」小徒弟喃喃自語，便留下了駱駝，也跟著進旅店休息了。

　　第二天，清晨，師徒倆打包好，準備繼續未竟的旅程。到了旅店門口，卻發現駱駝不見了。也不知是駱駝自個跑掉的，還是被偷走的？

　　「駱駝呢？」師父問。
　　「不知呢……。」小徒弟也很著急。
　　「你昨日沒有拴好駱駝？」師父再問。
　　「師父，您昨天說讓老天爺去決定的！」小徒弟趕忙辯解。

　　狠狠地敲了一下小徒弟的腦袋，師父說：「是的，是讓老天爺去決定！但是，老天爺靠你的手做事！」

天空開始出現黃昏的色彩，小徒弟終於輕輕地轉動了身子。

他緩緩地轉頭，看向湖面，湖面依然清澈，淡淡的水波裡，倒映出天際一抹淡淡的晚霞，還有遠方的山頭。

「上帝，就在聖湖裡。」這是老藏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小徒弟跪了下來，俯身看向湖面，想看見上帝，卻依然只看見自己的模樣。

他看向自己的臉龐，深深深深地注視著……，好久以後，一抹很淡很淡的笑容，逐漸綻放在他的臉上。

他，終於找到了答案。

這就是小徒弟找到的答案。

當他看向湖面，想看見上帝，卻只看見自己的時候，他就發現答案了。

這就為甚麼老藏人告訴他，答案就在眼前，到處都是。在世間萬物表象的背後，的確存在著答案。

 ☆ ☆ ☆

小徒弟終於了解，在夢裡，上帝為什麼告訴他，對生命的誤解，會創造出自己的苦難。因為，身為一隻小老鼠的牠，面對豐盛，卻思索著飢餓，擁有生命，卻無法享受當下。他最大的錯誤，就是忘記自己是上帝的一部分，忘記上帝靠他的手做事。

現在，他理解到，身為一個人，面對世界的美麗，他可以驚嘆；面對存在的奧秘，他可以敬畏；面對未知的將來，他卻有責任去創造、承擔，並且享受自己的生命，用他的機緣、天賦和能力 ── 就如上帝創造這個世界。

或許，這就是上帝要告訴他的。

小徒弟也理解到，生命的旅程永無終點，聖湖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內心裡，只要跟隨內在的渴望，上帝就會引領每一個人，走上成長的道路，並且發現在所有表象之下的秘密……。

想到這裡，他彷彿聽見一陣喧囂卻又寧靜和諧的聲音，在他耳際響起，那是草原與微風，泥壤與石子，犛牛和山羊，大地與天空，夕陽與白雪……，大自然一切存在的聲音。

然後，他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他抬頭，看見在夕陽餘暉下，卓瑪正向他走來。

如果，他曾經錯過上帝的禮物，那些豐盛的稻米。那麼，現在，他一定會好好珍惜現在的一切，用他的天賦與渴望，以及愛的能力……。

他站起身子，在夕陽最美麗的時刻，迎向卓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