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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時,家文打電話到我家,告訴我她吞了三十片安眠藥,神智開始迷糊。
明知道她的話當不得真,我其實可以繼續倒頭大睡,但我還是選擇到她家確定她一切安好。
我不想做殺人兇手,害家文為我而死。
半年前,我主動跟家文提出分手。我們相處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吵架上,每次見面我總是誠惶誠恐的,害怕說錯甚麼做錯甚麼惹她不滿,她發起脾氣來絕對生人勿近。
我已經厭倦了跟她無休止的爭執,與其相處得不愉快,倒不如乾脆分手好了,這對我和家文來說都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家文卻不這樣想。我向她提出分手後,她大吵大鬧,死命抓著我的手臂不肯放開,哭哭啼啼的嚷著沒有了我她活不下去。當時我很冷靜而無情地對她說,誰沒了誰也死不了,叫她看開一點。家文瞅了瞅我,二話不說,拿起桌上的餐刀就往自己的大腿插下去。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衝動,也沒想到她對我這麼認真。為了平復家文的心情,我只好暫時不再提分手的事。
那天之後,家文對我總是溫柔體貼,可是我心裏明白,這根本不是她的本性,這樣下去對她對我也不公平,而且我對她早沒感情了,總不能因為她以死相脅,便要跟她同偕白首。
於是我決絕地跟她分手,而且無論她怎樣哭鬧,也絕不心軟。偏偏她卻不肯放過我。
三個月下來,她已經三次以自殺威脅我來她家。第一次她說開了煤氣,第二次她說要燒炭,這一次她說服了安眠藥,恐怕也跟前兩次一樣講大話,只是為了騙我上來吧。
一如我所料,家文並沒有吃過藥物的癥狀,她一看見我立即厲聲問我:“你來看我死了沒有嗎?”
我盡量忍住不滿的情緒,扶她到床上,柔聲問她:“妳根本沒有服食安眠藥吧?”
“如果我真的服了安眠藥,早就死了,還等得及你來救我麼?”
見她罵我罵得這麼起勁,知她無恙,轉身便要離開。
我剛轉身,家文突然哇一聲哭了出來,撲過來擁著我,央求道:“不要走,求你不要離開我。”她淚眼汪汪的看著我,看得我心也軟了,再也硬不起心腸離開。
我不知道她還要鬧多少次才肯罷休,我已經很努力向她解釋我們之間的感情實在無從挽救,亦很努力令她在分手的過程中好過一點,可是一切都是徒然。
她一次又一次騙我說自殺,但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心甘情願地受騙。一個月後她又嚷著要跳樓,我對她的自殺謊言已經開始麻木了,但我依然第一時間跑去看個究竟。
“都已經被我騙了這麼多次了。”她危坐在天台的欄杆上,兩腿在半空中搖來搖去,幽幽地說:“為甚麼還肯來看我?”
“我寧願被妳欺騙一千次,也不願見妳真的做傻事。如果我不來,而妳又出了事,那怎麼辦?我不想發生狼來了的故事。”
“你這樣做不是太傻了嗎?”
“有時,做人還是要傻一點的。”
“為甚麼還這麼關心我?”她充滿期盼的看著我。
我想了一會,說:“我們總算相愛過一場。”
“那即是說你不再愛我了。”她低聲沉吟。“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我縱身一躍,你會重新愛上我嗎?”
“絕對不會。”我決絕地說,不想給她任何無謂的幻想。
“我明白了。”她仰天看著夜空目不轉睛,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打滾。我不停勸她回來,可是她好像完全沒有聽見,過了良久,她轉身跳回大廈內,垂著頭在我身邊擦過。
那夜以後,家文沒有再找我。往後的日子,一切風平浪靜,我想家文總算想通了。
這時我才敢鬆一口氣,並開始跟同事敏兒交往起來。
敏兒是那種善解人意的女子,樣子雖然不太漂亮,但是十分討好,跟她一起的感覺很舒服,一點壓力也沒有。我一直追求的,只不過是舒舒服服談戀愛,不用整天提心吊膽。
我已經作好打算,等積蓄豐厚一點便跟敏兒結婚,沒想到這時會橫生枝節。
那天我開完會,赫然發現家文在留言信箱留給我的口信:“對不起,這是最後一次煩你了,你知道一個人的血要流多久才會死去嗎?”
就這麼一句話。家文說得有氣無力。我心頭一顫,立即丟下所有工作去她家。聽她的語氣,這一次她不是鬧著玩的,當我發現她時,整張床單已被鮮血染紅了。
“你乾脆讓我死掉算了。”家文昏倒前對我說。
我當然不會讓她輕易死掉,否則我便不會匆匆趕來了。我替她包紮好傷口後把她送到醫院去。
因為送院及時,她總算給救活了。
“為甚麼這樣傻?”我被她嚇得心慌意亂。
家文甦醒後痛苦地說:“我花了一年時間想要忘記你,可是始終辦不到。前天我看見你拉著另一個女人,很親密的樣子,那一刻我整個人也崩潰了,我再也騙不了自己。我還是很想念你啊。”
她說得可憐,我聽得心痛。說到底,她是為了我才會自殺的。萬一我來遲了,她豈非枉送性命?這個罪名我怎麼擔當得起?
家文出院後,我怕她再做傻事,每天也到她家陪她。敏兒起初還信任我,可是後來她漸漸對我失去信心,認定我和家文舊情復熾。
“這個月你陪她的時間比陪我還要多,好不容易等到跟你見面,可是你口中總是提著家文。你還要我相信你們只是普通朋友嗎?”敏兒發狂的扔東西,這是她第一次向我發脾氣。
“家文現在這個狀況很需要我,我不可能就這樣丟下她不理,妳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嘗試跟敏兒解釋,可是當我想找一個合理的理由時,我才發現我百辭莫辯。
事實上,當時我已經動搖了。
家文在這一年間改變了許多,簡直判若兩人,變得更加接近我心目中理想的對象:美麗、溫柔而又處處以我為先,加上她一直對我念念不忘,又曾經為我自殺,我越發覺得我辜負了她。
敏兒一向了解我,早就察覺到我心裏有變。她跟我下最後的通牒。“要麼跟我分手,要麼以後也不要再跟那個家文見面,你這樣左右逢源算甚麼態度?”
我內心在交戰著,家文負不得,敏兒也不能負,我的思想越來越混亂,根本拿不定主意。敏兒見我為難的樣子,失望地對我說:“我們分手吧。”
我沒有異議,敏兒更加失望了,她離開前恨恨的對我說:“我要你知道,你今天的決定是完全錯誤的。”
當時我並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三天後,我接到敏兒的死訊。
她是在家裏燒炭自殺身亡的,事前完全沒有預兆。
為甚麼會是敏兒?我錯了,以為我可以拯救大聲喊狼來了的牧童,可是我卻忽略了自己家裏的羊。
我難過得不能面對自己,更加不可能再面對家文。
自此以後,我沒有勇氣再找家文,而家文也沒有再自尋短見,我們都從這件事學會了珍惜生命。
這是家文在我的留言信箱中留下的最後一個口信:“自殺的人永遠也是輸家,所以只有認輸的人才會跑去自殺。我不會再認輸了,只要還有一口氣,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找到幸福。祝我好運,也祝你好運。”
家文說得沒錯,不久之後她認識了她的醫生丈夫,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這是一個如童話般美好的結局,而我始終不能忘記,這是敏兒寶貴的性命換來的。
至於我的結局嘛,不提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