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而堅定地在山裡行走〔下〕—在那陽光普照的嘉平林道,大專山訓教會我的事

2022/06/01閱讀時間約 1 分鐘
只屬於自己的夜晚
頭燈圓形的光芒在前方的路面上晃動,憑著記憶在黑暗中摸索,試圖找出任何一絲白天時看過的轉彎與起伏。順著瘦稜腰繞,我回到那寂靜無人的住所,周遭看不到任何人的燈光,也聽不見絲毫的人聲,彷彿天地之中僅有自己存在一般。在天幕低矮的入口處坐下,我熄滅燈光,靜靜望著前方的谷地,身後的庇護所給了自己無比的安全感,眼前無垠山林的交錯聲響,演奏著令人安心的旋律。
點起爐頭,我給自己泡了杯紅茶,手邊夾鏈袋內裝著的洋芋片,則是特別留給今晚的小確幸。推想是在人群中待久了,有時能夠自己一個人坐在山裡反倒覺得鬆了口氣,無需在意他人、無需顧慮外物,只要盡情地將最真實的自己展現給自然,就好。
溫存著獨處的時光,躺進舒適的睡袋,頭部的天幕略顯低矮,可我絲毫不在意。
「或許,偶爾來試試獨攀也不錯呢。」我在心裡默默想到。
倦意襲來,我想像自己獨自躺在無止盡的層巒疊嶂中央,我想,大概真的只有獨處,才能夠給人如此獨一無二的安詳暢快之感罷。
隔日清晨,我特意起了個大早,在離開營地前沖了杯濾掛咖啡,鼻腔充斥著咖啡的香氣與枝葉濕潤的味道,我依舊獨自一人,在這濕漉漉的森林中,多麼美好的早晨!可奈何,這也是自己能夠獨處的最後一段時間。收妥物品,我緩緩散步回營地,想要再多偷到那一絲絲珍貴的安詳。從沒想過獨處的夜晚竟是如此舒暢,更從沒想過一個獨處的夜晚,竟會讓我重新勾起了那曾飄渺不實的獨攀想像。
早晨絕美的天光下,我溫存著最後的獨處時光。
那阿那阿神去村—加羅神社巡禮
再度背上單攻裝備,這一天各組將分別出發,到林道下方的加羅神社晃晃。加羅神社可以說是「舊太平」地區的中心,位在整個聚落的最高處,如今還遺留有完整的階梯、祭祀平台等設施。在1920年代、太平山林業剛開始發展的時期,位置其實與現今大家熟知的「太平山森林遊樂區」有些距離:現在的我們常說的太平山,其實是在1930年之後隨著就林區檜木資源匱乏後,政府將伐木重心移轉至今三星山區的「新太平」地區。在經過編制改組後,新建的太平山林區納入了大元山林場,建立起範圍更大的太平山林場,並在其下設有大元(原大元山林場)、太平(原新太平林場區域)兩分場,此及今日所稱之太平山林場的完整樣貌(更多資訊可見跨越時空的校際參訪〔上〕—大元國小探銅山林道出翠峰湖,那段林、礦業的超時光之旅,文中對於大元與新太平的歷史有更多一些的著墨)。
至於最初發展林業的舊太平地區,指的其實正是我們這次造訪的神代山一代,於1920年建立後迅速在新太平林場設置的1930年代步入衰退,可直到太平山林場建立、大元被合併後仍繼續殘存了好些時日,直至1950年前後才終於裁撤,並將原有資材移轉至太平林場下的二分場。雖活躍的時間不長,但事實上台灣曾鼎立的「三大林場」:太平山、八仙山、與阿里山林場中的太平山林場,指的仍是這座已消逝在台灣人腦海中多時的舊太平林場。
沿著小徑一路陡下,我們離開了熟悉的林道,直往神社所在的山腰處下切。下切的路徑雖有些陡峭,卻十分清晰,想必近年來大概是有不少人造訪過次處。左側的樹林忽爾退去,露出遠方耀眼的藍天與雪白雲彩,轉身繞過一處巨大的倒木後,我們赫然站上了加羅神社的主殿平台。順著石製階梯望去,前方寬廣的神社廣場、向下綿延的參道都完完整整地跨越了百餘年的時光,悠然展示在眼前。
神社代表性的主殿平台與階梯都仍清晰可見。
位在舊太平制高點的加羅神社,幾乎也可以說是此區保留得最完整的建物之一,順著參道階梯向下走,進入神社淨手用的「手水舍」、曾佇立著鳥居的石基座都仍清晰可見。走到中央平台的下方,教練拿出神社的舊照片,讓我們直接對照著看。泛黃的照片中,神社肅穆的挺在林木環繞間,地表的建物雖多已消逝,可當初開闢的祭祀、活動空間、以及少數殘餘的建築碎塊,仍足以推想當年興盛的景象。
光影隨著枝葉稍稍晃動著,爬滿苔綠的階梯、平台,與周遭深褐、濃綠摻雜的古老林木,已逝的神社空間,卻彷彿比那個木構尚在的年代還具有神異性。時間的流逝深深刻印在水泥與枝幹的表面,但那莊嚴的靜謐感,確定格在了舊太平裁撤的1950年代,至今仍使來者敬畏不已。人類的情感有時也確實有趣,當文明且在時,我們到訪此處、參拜而後離去,留下的是感念與寄託;當歷史沖散了人群、磨光了人類構築的框架,我們卻更願意為了一訪那曾經的風華,而千里迢迢來到這個與自己幾無關聯的深林,留下讚嘆、遙想、與雋永。死亡與逝去,有時或許比「活著」還更能捉緊我們情感的絲線、更能讓我們體會到那永不停息、且始終在消逝的「時間」,也更讓人得以靜下心來,品味當下的甘甜可貴。
走下神社著名的28階階梯,下方的山坡上錯落著曾經的舊太平村落,層疊的建築平台與穿梭其間的道路,都使人一再遙想當年的景況。隨意地走在坡道上,路旁的草叢中躺著無數破碎的空瓶,現代難以見得的形狀與字樣,顯示著其挾帶的歷史故事。墨綠中帶著些許深褐色的大玻璃酒瓶,上頭刻著的日文依稀可見,據說是當時廣受歡迎的櫻花牌啤酒。
在另一旁的草堆中,閃閃發光的各色迷你玻璃瓶罐隨處散落,反射出玲瓏微光。小瓶子有著各種形狀,從方扁到橢圓都有,唯一的共通點是頂部都像是被折斷一般,有著斷裂後形成的洞口—在那個科技仍在發展中的年代,藥品、針劑、疫苗等,並不像現在有常見橡膠瓶口的瓶子可以承裝,使用的正是眼下這些細小的玻璃容器,使用前直接把頂部拗斷,再以針筒抽取藥劑,散落一地的便是當時用剩的藥劑空瓶。
遍地形色各異的小玻璃瓶,是先民曾定居於此的重要遺痕。
踅了一圈,我來到一處距離神社不遠的平台,另一組的北搜教練正端詳著一個頂端有著開口的圓柱型金屬容器:「這個阿,是以前的燈喔!」看到走去的我們,教練抬起頭來說道。在電力普及以前,這種稱為「電石燈」或「電土燈」的器具,曾擔當著日常生活的重要照明設備。電土燈的原理,是將電土與水混和後產生的乙炔氣體點燃,以穩定的火光達到照明的作用。電土的主要成分為碳化鈣,在接觸到水之後會產生大量的乙炔氣體,電土燈便利用這樣的原理,上層的水槽裡裝滿水後,利用水閥慢慢流進下方裝有電土的燃料箱,產生的氣體則會從容器設計的開口噴出,點燃後即可成為照明。
從建築殘骸、藥罐酒瓶、到此時見到的電土燈,曾支持著日常生活的種種設施在人去樓空後,留在此處繼續訴說著往年的故事。那是一個我們錯過、甚至未曾深入了解的年代,百年後出生的我們,卻能在山林間見到這歷來種種,所蘊含的那既滄桑、而又帶著點苦澀的深邃。
畜生們!開喝!
回到營地的下午,我們重整好了營地,煮起「最後的晚餐」,正思愁著明日的離別時,帳外的一聲大喝打斷了思緒:
「OOO、XXX!出來!森林系還敢躲啊!」
聽命提著小鋼杯,我與組裡同樣是森林系的夥伴,屁顛屁顛地跑向氣氛早已達到頂點的迎本部。由於森林系向來都是各校登山社的穩定社員來源,這次參加山訓,也聚集了全台6所森林系中的4所,幾乎可以說是森林系大集合了。而在既定的印象裡,登山社應該是愛喝酒的,森林系也該是愛喝酒的,登山社的森林系,那該是極愛喝酒的存在,難得一口氣聚集了全台大多的森林系所,在各位教練起鬨下,便一口氣把在場的森林系全集中到了營本部,準備大喝一場。
「第一屆畜生杯,開喝!在場的各位,都是畜生!」
舉杯高喊著,帶頭的郭熊在黃湯下肚後,早已有幾分醉意,見到我們過來,急著就要為我們斟酒,而一旁酒量驚人的阿Q教練雖神色自若,卻也笑著隨之起鬨。由於各校的森林系間,有個名作「大森杯」的運動比賽,包含排球、籃球、羽球等,畜生杯的名稱便由此得諧音而來。雖然身為一個「登山社的森林系」同學,但我早知自己的酒量是出奇的差,大約一瓶大瓶的啤酒就可以醉個7、8分,因此也一直不怎麼喜歡喝酒。可此時場景換到了山裡,周遭的人是朝夕相處了3天的山友,其中帶頭的甚至還是自己萬分景仰的登山家與教練,高昂的氣氛、激動的情緒,自然也顧不得酒量差,咕咚咕咚的便乾了杯中的烈酒。
與大夥圍著圈笑著、鬧著、搖晃著,酒精的催化鈍化了大腦的反應,與外界的知覺彷彿隔了層棉紗般含糊,可坦承、自然的心境,以及歡愉、熱絡的情緒,都讓這昏沉的感覺變得可愛,甚至就是因為昏沉,而更能融入當下激盪的空氣。這大概是我接觸到酒精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喝酒的快樂,第一次感受到所謂「對的」喝酒的氛圍,第一次打從心裡的覺得喝酒,或許是一件愉快而有趣的事。
模糊而略為混亂記憶中,僅存的是那暢快的心境與飄忽不定的視野。
最後的喊話—溫柔、而堅定的在山裡「行走」
最後一天的早晨,金色的朝曦同樣閃爍、飄散的水氣依舊氤氳,不同的是每天清晨的期待與活力,轉而成了離別前夕的寧靜。經過了前夜的「畜生杯」,各組也在酒酣耳熱下,各自聊了好長一段時間,雖然話題有些八卦、內容無所聚焦,可最後一段暢談的時光,還是格外令人珍惜,也更讓人願意敞開心扉。
全員最後一次聚集在營本部的巨大天幕下,拿著插上蕨類的空酒瓶做麥克風,依序分享這三天以來的心情。過程有笑鬧、有感傷、有感慨、也有遺憾,大家靜靜地聽著,來自不同的人的不同感受,似乎也正觸動著自己內心未被察覺的細微情緒。在清早最動人的光影下,我們分享著最內在的感觸與話題,再如雲霧般飄盪繚繞於心頭。
在最後最美的朝霞中,我們暢談著各自的心情與轉變,如同這趟行程給我的感覺一般,溫柔而舒暢。
壓軸的四位,自然是各組的教練,一方面說說這幾日相處下的心得,也給予我們最後的引導與喊話。在這四日的旅程中,我想我對山的態度似乎有些改變,而這大概得歸功於活動的總籌老龍、本組的教練阿Q、以及隔壁組的教練郭熊。在實際參加山訓前,透過網路文章的搜尋,便已對於阿Q教練有些基本的想像,而對於郭熊教練的想像,則來自於群山之島的影集。對於他們這種長時間在山林裡工作,且不為帶隊、不為登頂而爬山的人來說,或許就如同雪羊在百岳人物誌中形容阿Q教練的一語:
「登山是工作,也是生活,不會特別去追求,而是像呼吸一般的日常。」
老實說拖到撰寫本文的現在(2022年5月下旬),當時各位教練在台上的教誨早已在記憶中模糊淡去,但其中的幾句話和關鍵字,我至今仍清楚記得。在山訓中不斷被戲稱做「溫柔登山家」的郭熊,是我在看過紀錄片後就相當仰慕的存在,在片中他那徜徉在山林間、仔細觀察、體會一座森林的樣貌,或許才真的是我想像中人類在面對山林時,所應呈現的最自然的姿態。
「希望各位在山裡行走時,能思考如何溫柔的對待這塊土地。」
說來慚愧,原文我早不記得了,拼湊腦海中僅存的關鍵字後—或許意思有些扭曲,卻是我在東拼西湊下最後記得的詰問。在我印象中,郭熊似乎很少說出「登山」一詞,而多用「在山裡行走」取代之,也許對他們來說他們確實不是在登山,而只是自得地在山林裡行走罷了。不為登頂、不為成就,就只是單純的在山裡走著、看著、呼吸著、感受著,能夠如同真正的熊一般「以山為家」,大抵才是享受一片山林最棒的方式吧。
「最後給大家兩個關鍵字,溫柔,與堅定。」
阿Q教練勉勵到,與郭熊截然不同的外貌風格,但內在所包含的,或許是一具相似的老靈魂。同樣的自在、同樣的堅定、也同樣的溫柔。對以前的自己來說,山從未跟「溫柔」這樣的詞彙、或者說情緒聯繫在一起過,大學山社開啟了我的山林之旅,登山近三年的現在,我恐怕是第一次如此深刻的反思山之於我的意義,與山所代表的寓意、感觸。
我至今仍未能真正理解兩位前輩口中的溫柔,可能有著概略的想像,卻還無法深刻的體會,只知道他們帶給我的感受,與他們在山林中的神情,那所謂的溫柔,正是我所嚮往的登山者的樣貌。「以最堅定的姿態在山裡行走,並溫柔的對待這片土地」,我想,這已足以成為自己未來一輩子追求的樣子。

後記—
「這是一次讓我更迫不及待想上山的旅程。」
如同前文開頭提到的,參加山訓的初衷,自然是增進自己的知識與技能,怎麼都沒想到整趟行程下來收穫最多的,反倒思考與內在層面的轉變。自己最初踏入山社的動機,或許與許多平常喜愛爬山的人們一樣,是為了高山大景、為了深林清幽、為了溪谷轉圜,雖然隨著接觸的路線逐漸增加,聽聞、感興趣的地方也愈來愈多,卻始終尚未脫離那種為了某些目標而上山的「追求」,又或者該更準確一點的說:為了某種「外在」目標的追求。
阿拉斯加之死之所以令人悵然、貝加爾湖隱居札記之所以使人莞爾、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之所以令人動容,我想都是因為那種旁人看來似乎毫無目的、只求與自然坦誠相對、交託性命於曠野的原始野性與衝動。不為了任何外在的目標而去、不為了哪兒的美景而走,走的,是那條通向自我深處的路,賞的,是靈魂與萬物揉合的美。我相信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追求,只是在現代社會的阻隔、適應下,使我們忘記了那發自內心的悸動。
我想當初在看到群山之島時的感動也是相同的吧,能夠不為了山頭、不為了特定地物的走入山中,就著麼走著、看著、而後住著,那是多麼自在而豁達的感受!我迫不及待想再上山,但並非為了任何特定的事物而上山,只想在體會一次獨處時的寂靜、感受草木劃過肌膚的搔癢、傾聽山林發出的聲響,不為了任何目的,或許正是最大的目的。
可那樣的沉澱,我想或許必須得在適度的「孤獨」下才會成立—這並非是指結伴上山就無法得到內在的提升,而獨自一人的孤寂感所營造的氛圍、以及能夠給予自己的時間,都是其他狀態下所無法比擬的。獨攀這件事在登山界一直是相當兩極的議題,支持的人認為其有獨特的意義與表徵,反對的人則認為這會提高登山風險、浪費救援的資源。就結論來講,我是接受獨攀的,準備齊全、有規劃、並審慎評估風險的獨攀,有時確實能夠給予我們更不一樣的體驗,更能撇除所有的干擾,純然沉浸於自然。
冒險家植村植己便是著名的獨攀登山家之一,因為喜歡、因為不想麻煩別人、因為享受孤獨而選擇獨攀。這件事情並非對錯的二元論,而是同樣在承擔一定風險的前提下,選擇了不同型態的冒險,而我忍為這樣的冒險,是相對更內化的。
獨自一人的早上,我給自己泡了杯咖啡,一個人的享受,能個如此簡單而純粹。獨自一人確有其風險,卻具有其獨一無二的吸引力。
因喜愛自然而踏入山林、因加入山社而深入群山、因為深入群山而反過頭來認識自己,對現在的我來說,除了追求美景與成就感外,或許是時候透過山林這面鏡子,反照自己的模樣了。為期4天的山訓,讓我有機會親身感受那些視登山如生活的人面對山林時的樣貌,讓我感受到對環境與對人的溫柔、以及對於自我追尋的堅定。
我無法回答自己為何登山—至少至今仍無法,但未來的日子,可預期自己將會以更多的樣貌型態行走於山中,嘗試去回答那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嘗試去摸清自己真實的樣貌。最終,或許仍得感謝群山賜予了如此深邃飽滿的學習場域,也感謝那些持續在山裡行走的人們,是他們的模樣,成為了自己嚮往的目標、引導了自己看待山林的角度。
加羅神社絕對是個美妙的地方,無數的遺跡值得細細探尋,霧氣迷茫的模樣更增添神祕。或許早在回到城市以前,我就已期待著再度踏上稜線,展開那一趟以漫無目的為目的、溫柔沉潛於山林中的旅程。
2019年開始接觸登山活動的筆者,喜愛台灣的山林,也喜歡各式各樣的戶外活動。足跡從高山百岳到中級山遺跡探勘都涵蓋,參與的活動則從溯溪、攀岩、到攀樹都有所囊括,雖看似樣樣通但實則樣樣不精。此處紀錄筆者的戶外生活體驗,希望透過文字刻劃自己的回憶,傳達依靠己力追尋愛好的理念,並期許文章能自娛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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