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地太突然我還不能詳細說出整個經過
以前都是聽別人說我想天啊什麼時候會輪到我
我在散文集《偏安臺北》裡,收錄一篇文章,題目是〈我愛周杰倫〉,集結出版後就這篇最迴響熱烈,周遭朋友驚詫:「什麼,你喜歡周杰倫?」但我總覺得後千禧年流行樂壇,周杰倫無論如何都是指標,那含混不清,咬字聲線皆黏膩,被戲稱之為含滷蛋的唱腔,一朝暴得大名、巷聞街知。我們鬧嚷嚷擠進了錢櫃小包廂,開啟電腦歌單,才沒消幾分鐘,歡騰價響的「快使用雙截棍」嘶吼,伴隨重低音喇叭震盪開來。
貌似才眉睫轉瞬的事,周杰倫旋風其後,所有的歌都成了老歌,旋律還在延續,記憶卻不再如往昔。
根本不必要援引什麼術語繁複,或音譯語脈皆不流暢通順、軟爛有如一灘慘白豬下水的西方理論,我們都知道每段青春時光都會有一首內建預設好了的主打歌,從你九零年代的音樂愛情故事到而今的滾石愛情故事。即便法蘭克福學派認為流行音樂是一種重複再重複的社會水泥,但這面混摻了乳膠漆的水泥牆再怎麼僵硬蒼白,它終究伴隨我們度過那些欲說還休、為賦新詞的慘綠年少節點,自己的戀愛故事,歡快創傷或疼痛,都輕易能帶入哪首歌,運算成一道數學課從來不會解的因式分解習題。胡彥斌那首〈男人KTV〉不就云乎:「『我和你吻別在無人的街╱張學友唱出我的情節』。
但若披沙揀金,回去錢櫃好樂迪、或當時還沒有的星聚點,開出那本我的九零年代專屬歌單,前周杰倫世代,緬懷而傷逝的歌手太多了、幾難勝數——許志安,陳曉東,陳慧琳,蘇慧倫……什麼小虎隊草猛那是更早更迢遠的天寶舊事了。
熱戀的情歌,失戀的情歌,在梁靜茹還沒有發行「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專輯之前,你們唱的可是許美靜「沒有你的世界荒蕪一片╱思念靜靜蔓延」;可是張洪量莫文蔚的「不夠時間好好來愛你╱早該停止風流的遊戲」,莫名緩慢的哀傷,接近無限的絕望,還有宛若將全世界漫天星火都燃燒殆盡回歸乎荒原的絕美悲戀。在那情歌異境裡,地球伴隨著情傷宛如停止轉動,在花樣少年少女們難以想像的寒天雪地,荒蕪頹圮的場景裡,那些歌詞先幫我們預習了一遍。就像張愛玲「先看過海的圖畫,再看見海」的複寫,情歌先替我們想像了一次畸戀,然後才真正失戀。
但頭一首歌猶如第一隻舞,我還是先點徐懷鈺。姑且擱置她爾後的合約爭議或家庭紛爭,徐懷鈺可能是最後一個定義下的玉女小天后。我終究會記得MV裡她穿著那年代少見的牛仔短熱褲,還未及以萌屬性定義的雙馬尾,溜著直排輪青春洋溢地蹦躍到螢光幕前,「飛起來了怎麼可能救命啊我不要╱快說愛我不然我會瘋掉」。
好像也是那年,宛如搭配音樂錄影帶的流程,我陷入熱戀,春秋盛事地初次和女孩牽手,親吻,背景的夏日夜市人聲鼎沸,烤肉串章魚丸的煙霧氤氳,寶馬雕鞍,車如流水,遠方的河堤街燈熠熠閃閃,星河光塵,真像陳慧琳哪首歌詞唱的——「彷彿全世界的燦爛╱都獻給熱戀的人」。
也就那一霎我才真正體貼,我們記憶時間並不是按照年份、按照線性,或其發生的時間維度或截面,而是那一眼瞬間的刺激和深刻,這就是佛家講的極樂或永恆,一念三千,萬法唯識。
如今回想,那段戀愛之流變不外乎SOP,標準作業程序,和大部分戀人雷同又純屬巧合。彼此終難跨越的差異,紛爭和傷害,暴虐和軟弱。原本溫柔款款的情話與諾言,一朝過了限定番物的賞味期限,說變質就變質。我和女孩依舊臨著河堤的陰鬱霧靄,煙籠寒水月籠沙,凌晨的操場,遠方的鐘聲,還有那只跑道盡頭晃盪不已的輪胎鞦韆。她說了某個期限要我等她,我卻再無話以答。
也就是那年春天,徐懷鈺若和符節又出了新專輯,暮春時分,流感盛行,主打歌即名為〈愛像一場重感冒〉——「倒數三秒╱我會開始努力把你忘掉╱有時候愛情就像是一場重感冒╱等燒退了就好」。失戀濾過性病毒肆虐,開始時昏天暗地,一週間不眠不食,當真以為再也好不了。當時甜心教主王心凌尚未出道,她的那首「總以為愛是全部的心跳╱失去愛我們就要╱一點點慢慢的死掉」也還沒替換榮登K歌排行榜,當然我和同樣年輕的戀人們很快就自癒了,自此具備了許慧欣預言的愛情抗體,終至百毒不侵。
啊哈,去吧,沒什麼了不起。此去經年,我終究常想起那些年,那些偶像歌手,還有那首雖然而今聽來不過是翻唱舞曲,但妙妙妙以至妙不可言的青春戀愛世代。徐懷鈺依舊穿著她那件花漾無敵的挖背細肩帶,穿過光曝折疊以至於終難逼視的九零年代。
俱往矣,事情發生的太突然,周圍出現氣泡,折射彩虹般的光痕,小心翼翼,卻依舊脆弱一碰就破滅,彷彿一切都不曾存在似的。
(發表於2016幼獅文藝,收錄散文集《來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