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說幾則關於眼淚的故事。
K過世時才不到五十歲吧!他的太太是越南人,看起來六神無主。還好K的大姊陪同一起過來,了解環境、選塔位、幫越南弟媳填寫資料。K的姐姐擔心她不認得路,耐心解釋怎麼從家裡騎車上山,然後再三交代若不識路,下次開車再領她熟悉一次。K的越南太太嘴裡說好,但K進塔後兩天,她便自己騎車上山,帶著親手幫K抄寫的經文,想要祭拜並燒給K。當時很不巧,適逢肺炎疫情三級警戒期間,照規定寺廟不得開放。越南媳婦說不用開門沒關係,她就在門口誦經然後燒化經文。如此這般幾次後,我們都認識她了。K的太太會說中文,但不會寫,每次她來固定買一盒金紙,我們便幫她把外盒往生者及陽上名字寫好。她的皮夾裡有一張K的照片,祭拜時會打開皮夾看看,當然這時候肯定需要一包面紙善後。K把她照顧得很好,她在台北多年卻不認得路,因為出入都有K載著,如今卻因為一次突如其來的意外,她從沒想過沒有K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很不習慣。聽著這些故事,我們也只能再默默遞上一包面紙。相聚有時,分別也有時。
L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選擇輕生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的父親每次一來總是哭得很傷心。L過世快滿一年了,他仍沒放下悲痛,但他哭一哭後又覺得自己失態,很快擦乾眼淚,連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事了,我回去了。」L的哥哥則像是行走江湖的古惑仔,不是大哥級那種,是大哥說往東不敢往西那種小咖,他每次來都像是逃亡中,看起來好幾天沒洗的T-Shirt及七分褲,以及那雙露在褲子外飽經風霜的小腿肚。他第一次來就不諱言跟我說,他剛假釋出來,一定要來看看弟弟,然後一進塔裡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很久。後來每次來都是這般哭著,我們都習慣了,就留他在塔裡盡情哭一哭。有一次他實在待太久了,久到讓我忍不住想懷疑,他該不會把這裡當作躲警察的地點?還有一次我不知道他還在,走進沒開燈的塔裡,開了燈才發現怎有人喃喃自語的聲音?定眼一瞧,拱著背趴地上那一團黑是…?喔!是「人」!是那位習慣趴地上哭,L的哥哥。此時外頭可是艷陽高照的大白天,哪會有「鬼」影?但不得不說,他的哭聲真的很真誠。
G一位很福相皮膚白皙六十來歲的太太,她的先生來選塔位時,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著「他太太沒過過好日子,沒想到就走了,他後半輩子沒有她,不知該怎麼過…」我看他邊哭邊用袖口擦眼淚,鼻頭不禁也酸了起來。唉!原來世間還有癡情漢,不免多勸慰他幾句。沒多久G進塔了,葬儀社卻帶來另一版本的故事,說那是離了婚的前夫,G往生了,前夫才又出現,對前妻要葬那裡很有意見,一會希望她回家族墓,但怕不合禮法,所以一會兒又想幫她另買塔位,舉棋不定。兒子女兒都很納悶,生前沒見過老爸想跟老媽復合,現在是演哪齣?直到現在一年多過去了,G的靈骨仍暫厝在我們塔裡,前途未明。此後同事總愛笑我,只要在我面前哭一哭就能騙倒我。但他對著前妻靈骨說話時,真的是很溫柔啊!只能說真真假假,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個人心裡自有一把尺去衡量吧!
C有三個兒子,她很高壽,八十幾歲往生進塔,當時她的另一半早已在塔裡,大兒子來幫媽媽決定塔位時,很是乾脆果決,不要離父親太遠就可以。她進塔時,大家都注意到那只罕見的全檜木骨罐,溫潤中帶著一點貴氣。爾後C的小兒子常一個人租一台電動機車,騎上山來看母親。有次他到辦公室詢問,他母親塔位附近是否還有空位,他想買給自己,我們沒立即回應他的需求,只陪他聊聊。他說著說著哭了,媽媽走後他的生活好像少了什麼,很空虛。最後還交代,別跟其他兄弟提到他要買塔位的事,也別提他常來,兄弟之間沒人了解他,只會覺得他怪。後來他每次一來,我們便有人陪他聊聊。他雖思念母親,但往往一聊便是一個多小時,幾次下來我們都有點怕了。兄弟姊妹、前妻、女兒都與他保持疏離的關係。我想他的眼淚是寂寞的眼淚。
W的家屬我們都印象深刻。令人記得他們一家人的原因很特別,W的兒子女兒們非常不合,彼此不往來不聯繫,所以若有事通知,得分別打電話告知他們。上次W的先生,也就是這群家屬的父親來暫厝,我們已知道這狀況。這次是他們的母親W來暫厝,但這次只有其中一位兒子帶著他老婆兒子來登記暫厝。據這媳婦說,家族人意見很多,要暫厝哪裡都有意見。小姑堅持牌位要恭奉在她那,他們覺得於禮不合,應該恭奉在兒子家,所以他們便決定要把媽媽靈骨請到我們寺廟。雙方都堅持擲筊問過W了,媽媽是同意的。此時媳婦順便狀告小姑,媽媽在世時,都是小姑在旁管帳,管著管著都是管到自己荷包裡,現在還要把牌位請到她家,不知打什麼主意。W百日那天,山上恰好淒風苦雨,沒什麼客人。突然W的兒子帶著媳婦孫子,三個人穿著雨衣騎二部摩托車上山來祭拜,供品擺好香點著,沒多久廟前廣場傳了一陣淒厲嚎哭,「阿母,妳都不知道妳女兒xo#xo=%...阿母.....這樣甘捂公平...嗚嗚嗚嗚...」嚎哭跟風雨有如交響樂般交相錯,到底是有多不公平,實在很難聽得清楚。我納悶著,來這哭訴有用嗎?而他們的眼淚有如75%防疫酒精,不一會便蒸發得無影蹤。只留下滴滴答滴答答的雨聲,那是天公伯的眼淚,兀自打著自己的節拍。
我是個哭點很低的人,對我來說,眼淚是很神奇的生理反應,內心的某個點被觸動到,鼻頭很快覺得酸,淚水也就跟著打轉了。有時明明只是小事,我內心暗暗勸慰自己可別在這個時候掉淚,但就是不受控制,對於自己這麼泛情,真覺有點尷尬。這幾年我才慢慢明白,在我果決堅強的外表下,其實住了個脆弱的女孩。因為脆弱,我特別能夠感同身受,對於那些泛著淚光,為分離所苦的人。當然,流淚卻也不一定就情真意摯;或又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沒流出來的眼淚,也許情更真。世間情總沒個道理,看了這麼多故事,我也早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