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靈骨塔的靈魂人物

我們這座小小的靈骨塔，有一位不能不提的靈魂人物，說起這位靈魂人物，我們這座小廟兼靈骨塔，若不是因為有他，大概很難成為這條山路上重要地標。

打從本廟開山即在此誦經的吳老師，說起他也是讚譽有嘉，說他「不僅會念書，也很會做事，對人也很好...。」隔壁掃墓林阿姨誇獎起他，更是彷彿這麼聰明、沒什麼事不會、又對人好，若是他兒子該有多好？！搞得林阿姨的媳婦總是有點吃味「媽怎從沒稱讚過自己兒子，只會稱讚別人」。此時我只得趕快打圓場「哎呀！林阿姨，如果這是你兒子，你可能會氣死啦！」這是事實。林阿姨聽我這麼說，總是笑笑地答「誰沒有缺點呢？人都有缺點啦！他真的是一級棒什麼都會！」林阿姨一邊誇獎，一邊還會豎起大拇指表示讚。這也是事實，據說這位靈魂人物從小便很聰明會念書，考試不用父母擔心，一路建中台大都難不倒他，倒是換過幾間學校，只因為他覺得老師不會教。

吳老師、林阿姨都是看著這位「靈骨塔重要靈魂人物」長大，有如親生母親般熟悉的長輩，而靈魂人物的親生母親呢？早在二十年前，當靈魂人物決定幫忙母親一起管理本靈骨塔，母子倆從骨罐該不該定期擦？到一張沙發到底該不該丟？大小事都各有意見，吵到不可開交。終於，長江後浪推前浪，年輕的要老的別再上山管事，老的一氣之下拂袖而去。母親被氣下山，新一代總算得以依照自己的意志，正式接手本山門。

你們大概早猜到，我說的靈魂人物，便是我們現任老闆。雖然這座靈骨塔並非他一手創立，但因為有他，這座靈骨塔有了一番新局面。例如：為了整修乾淨舒適的空間，他自修工程知識，自己鑿井、裝水塔、加馬達、蓋廁所、整修辦公室，舉凡水、電、泥作、木工、油漆通通難不倒他；為了電腦化公司資料，便自己寫程式建立一套管理客戶資料庫系統。為了提升客戶好感度，他立下很多服務潛規則，舉凡制服鞋子款式顏色、幫客人點香燒金紙、默記客人祖宗八代、不得明示暗示客人打烊時間...等等。經過這麼大刀闊斧般整頓，兢兢業業服務客人，幾十年下來，我們成了這條山路風評最好的寺廟兼靈骨塔。說起六張黎區這座白色的塔，我們也算是略有名氣。不過有沒名氣是另一回事，我們自己最自豪的，大概是客人對我們的信任，因為信任，客人的黏著度高，我們並不太需要行銷廣告，即便最艱困時，政府為推廣火葬，公塔祭出塔位免費方案，大大擠壓我們這些私人靈骨塔的生存，我們依然挺了下來，這條山路的人們都說，你們老闆把這裡經營得很好。

但即便人們都說這裡經營得很好，客人都誇獎這裡服務好。偏偏老闆就是不快樂。對他來說，把這座靈骨塔經營好不算是什麼成就，無論他多努力，親友、客人總說「你真好，媽媽留下這產業給你，不愁吃穿」...等等，尤其當年同儕間看起來不怎樣的，留學回國後名利財富雙收，想當年他托福破了歷年來高分紀錄，美國學校也申請好了，是命運安排，也是他自己的選擇，當時因為一次手術，他決定留在台灣和母親一起工作。從此注定了他一輩子與靈骨塔的緣份。

還記得面試時，老闆說他很想退休，希望有個讓他放心的人，幫忙他管理這裡，他便可以不用來了。我想起過往工作經驗，老闆總是對我很放心，我應該可以勝任吧！便答應過來試試。

幾個月後，老闆沒能放心退休，倒是我發現這幾年被他找來管理這裡的人，都相繼離開了。幾年前先是他妻子、妻子家的人...，據說也是被趕下山的，最後兩不相往來。去年他好不容易說服表弟過來，半年後，差點又要翻臉，剩下有連繫的親戚沒幾個，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講嗎？老闆冷冷地說「我不知道怎麼好好講，只有趕人走這一種方法！」還好冷靜下來後，總算心平氣和，雖然結局一樣是請人下山，至少保留一點碩果僅存的親戚關係。這到底，林阿姨吳老師口中那個「對人很好的人」，以及看不爽就趕人下山的人，是同一個人嗎？

我和另一位同事外號小黑工，算是老闆眼裡差強人意等級的員工，差強人意等級就是百分百知道老闆的規定，但執行時有點小缺失，老闆雖不滿意但還不至於趕我們下山。我們也是這幾年唯二算資深的員工，超過三年便算資深了。曾經有一年只有我們兩個加上老闆，總共三個人顧著這座靈骨塔，因為人力不足，老闆反而不再事事吹毛求疵。原來私底下的他，只是個怕寂寞、自尊心極強極需要別人認同的大孩子。沒親人、沒朋友、除了工作沒其他生活圈的他，其實很需要陪伴，常常下班後找我們一起吃飯看電影，當然是老闆買單，單身無家累又喜歡美食的小黑工剛好就是最合適的伴。

極度需要別人認同的人，其實是自卑的，不知道怎麼愛自己，即使他是那麼聰明的人。年少時可以很簡單，利用成績高低、學校來證明自己價值，可惜這些成功經驗，對他往後人生，卻也像緊箍咒般緊捆著他，出社會後他更需要社會地位、財富等等指標，來證明自己的價值。而年少時無往不利的成功經驗，也讓他很難接受現在的自己。

其實他把這座靈骨塔打理得很好，即便每個人都這麼說，他卻不認同這是什麼成就。每天叨叨嚷嚷不想來，要退休，他試著執行退休計畫幾次，但常常消失兩、三天後，就出現了。一個人在家連三餐都吃得不正常，上山來還有我們買便當、咖啡泡好等他，但沒幾天又開始唉聲嘆氣「為何不能退休？」。觀察了他幾次失敗的退休計畫，我發現每次他只要一執行退休計畫，就開始暴躁、挑剔、什麼事都看不順眼，大家都說他根本不想退休，他則抱怨說沒有人了解他，他不想在山上一輩子。我現在慢慢才了解，當我們為了讓他可以放心退休，竭盡所能撐起公司大小事，他有來沒來幾乎沒差時，他得挑剔我們，才能證明他是老闆的存在，因為他從來就沒認同過自己的存在價值。進入退休生活，更讓他恐慌是否變成廢人。

也許有人想問，和這樣的人共事不累嗎？確實有好幾次我都覺得再也無法忍耐。但一方面和同事之間培養出的工作默契，和客人之間良善互動，讓人覺得這份工作的意義與價值。另外，從老闆身上我其實學習到蠻多，關於愛自己、認同自己這一個課題。我學習到的是，當付出很多只為了得到對方的認同時，這樣的人生是不會快樂的。而我還在學習的是，當別人用挑剔方式來證明自己存在時，那不一定是我不夠好，別人的垃圾，何苦資源回收成自己的垃圾？每一個人終其一生，都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成人。理解並進而認同自己，並不那麼容易，我也只能說我還在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