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顧我媽的外傭,工作期限快到了,她若回去,接下來不知到該怎麼辦?」 朋友在電話另一端憂慮的說著。
外傭工作期限到了,必須要回到屬於她的國度,這時候再多的情感,也無法挽留。外傭若回她的家鄉,留下的是一個家庭的憂愁。而年邁父母少了外傭協助照顧,確實會特別艱辛。朋友來電提起這件事情,讓我想起我們家的當年,那段照顧媽媽的日子,留下的痕跡特別深刻。
那天下午,媽媽不慎跌倒骨裂而住院,經過手術及醫院數日的照護,終於可以出院回家休養。原本就耳不聰、目不明的媽媽,現在加上行走不便,要生活自理已經不可能。雖然我們做了長期照顧的心理準備,但我們姊弟各自有工作、有家庭,勢必得申請外傭來幫忙,所以我們積極送件辦理。不過辦好一切手續,一直到外傭到來,整個過程需要一些時日。
在外傭還沒到之前的照顧,由我們姊弟輪班共同承擔,24小時的輪替守護媽媽。我們陪伴照料,不許媽媽走動,避免再度發生危險。不過狀況非我們所願,媽媽一直試圖要起來走走。
媽媽出院之後,意識不清,認知紊亂。不管白天或黑夜,經常胡言亂語,這要是發生在深夜,會覺得媽媽有神通,可以跟另一個世界的親人講話,有些話聽起來還毛毛的,這種狀況多次讓大姊受到驚嚇。
這些日子,媽媽常任性的要起身走動,我們耐心溝通沒用,哄勸也無效,即使大半夜該睡覺的時間,媽媽依然我行我素。每天24小時不停歇的照顧,致使我們生活作息一片混亂。夜晚輪值的人要特別警醒,去應付媽媽突發狀況,所以很難有機會安心睡覺。太多事件都超乎預期,使得照顧媽媽的日子過起來特別吃力。
即便如此,我們仍然想盡各種辦法照顧媽媽,尤其在睡眠品質方面。但是,母親吃了醫生開的鎮定劑,仍然無法乖乖睡覺。我們以為輕撫媽媽的額頭,可以助她好眠,但事與願違,深夜的躁動,唸唸有詞仍屬常態。
不分日出或日落,媽媽總鬧著要上廁所,每回如廁結束,回到椅子上坐下,但椅子都還沒坐熱,又吵著要再上廁所。如果遇上便秘,場景更加一片混亂,糟糕透了。包起尿布不習慣,吵著要脫掉。這一日三餐的照料,加上洗澡、洗頭、吹頭髮、梳髮、更衣...等,還有想都沒想過的導尿。這樣的日子,我們姊弟已經 心力交瘁。
當累得受不了,曾禁不住「大聲哭」對著媽媽說 : 「媽~您這樣我們好累」。內心抱持一絲微弱的希望,希望「哭」給媽媽聽,可以喚起媽媽的母愛,期望媽媽的意識可以早點醒來,醒來看看無助而哭泣的我們。
「媽,妳坐好,別起來喔﹗」(還好有耳機這個東西,媽媽才能聽得到)
「我不會亂動啦﹗」
「您乖乖的。我去切水果給妳吃。」
我才起身離開三~四步,馬上被一陣不安給籠罩。因此我不敢再往前踏出腳步,決定馬上回頭,看看媽媽是否安坐在椅子上。當回頭一看~~
天阿!擔憂的事正在發生,視力模糊的媽媽已經站起來,雙手搆不著支撐點,懸空著雙手,仍執意要移動。她吃力的拖著腳,雙腿支撐力量不夠,母親的身體已經呈現不平衡的狀態。若不立刻救援,下一秒的命運就是跌倒。媽媽創造這種緊張的情節,該如何化解?我不能放任事情再次發生。
「不行,我不能讓媽媽跌倒」。
「但我要轉身再跨步前去接住媽媽,能有多少勝算?」
危急中我連忙轉身並大叫:「媽~~」。
同時緊急跨出一個大箭步,並伸出雙手一把抓住媽媽,管不了自己手力、腰力是否足以應付,反正就使盡所有力氣,阻止媽媽繼續往下墜。不過在那當下自己也失去平衡,抗衡不了地心引力。
「糟糕 ! 要跌下去了嗎?」
「不行,絕對不行跌下去。」
「別傻了,自己身體已經不平穩,還要撐住媽媽!」
「那~~跌輕一點,總可以吧﹗」
在那零點零零幾秒的瞬間,我選擇順應跌落的方向,啟動我的人體緩降模式,撐著讓媽媽與我,慢慢地、緩緩的降落。著陸的那一刻,輕輕觸碰地面,這像極了慢動作,驚險的一刻最終得到化解,這時感到自己特別像是古裝劇裡的「俠女」,好厲害。之後,坐在地板上的媽媽,覺得平緩降落是一場遊戲,直說 :「好好玩喔!」,她居然笑得天真又開懷。
「媽~~您還笑,剛剛很危險欸。」
危難當前媽媽沒有感知,事後反應也異於常人。而我卻如驚弓之鳥,驚恐慌張。這件事情的發生,令我更深刻的意識到,媽媽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媽媽。她除了感受不到這是一場驚險之外,更無法明白她的女兒,正被巨大壓力侵蝕。
當天到了中午,弟弟來接替照顧媽媽,重責稍作轉移,我獲得喘息。只是喘息卻無法休息,因為得要上班去。我踏出家門上車之後,忍不住放聲大哭,淚水狂妄的流無法停歇。媽媽的變化,真的讓我一時難以淡然看待。
照顧媽媽必須零距離貼身接觸,如此親近卻又如此疏離。起初,我抗拒得想逃,想逃開這份早已陌生的親密,既然早已陌生,為何此時向我靠近。對我而言,渴求親密的兒時歲月中,常被禁止在界線以外,現在突然而來沒有了界線,讓我無所適從,逃還是不逃相互拉扯非常矛盾。糾結狀態使得我哭,哭得像沒人要一般的可憐。我心疼在兒時階段的自己,沒能如同此時可以和媽媽這般親近。
我發現,與母親有關的哭泣,我就會哭得像個小孩,和著兒時的委屈,而哭得徹底。哭得糾結散了,矛盾退了。
身心俱疲下,我走過那樣的歲月,破除了親密接觸的心理障礙,化解了內心重重的抗拒。現在可以自然而然牽起媽媽的手,俏皮的把頭靠在媽媽的肩、窩在媽媽胸懷。這些親密關係,再也不是失去已久的渴望。
說實話,人的一生有許多事必須去經歷,而照顧年邁的父母不能迴避。這可是「身為一個人」重整自己的契機。與父母的生命越靠近,卻發現自己生命就更趨向完整。我的媽媽看待事物,一向都很認真。沒想到那次手術出院後,「意識紊亂」得也很「認真」,兒女照顧的過程也「哭」得非常「認真」。細看媽媽臉上佈滿的皺紋,這是媽媽「認真」留下的生命痕跡。認真,也許創造不少孩子的眼淚、孩子的委屈,但卻是媽媽與我們共同走過的生命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