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旅程也許在翻到《津輕》一書時,已冥冥注定。我將帶著執迷,踏上日本東北,搭上列車從仙台一路直北,前往津輕,一探青森的海水、金木的田野、平野後的岩木山、太宰治的家鄉。
其一
這趟旅程也許在翻到《津輕》一書時,已冥冥注定。我將帶著執迷,踏上日本東北,搭上列車從仙台一路直北,前往津輕,一探青森的海水、金木的田野、平野後的岩木山、太宰治的家鄉。
已許久沒有著迷的心,歌曲、美食、景點、書籍也好,隨著年歲已沒什麼「非此不可」的執念,生活中一場一場的雨洗淨色彩,最後幾乎只剩畫布。一日隨意借書啃食,在架上驚見一片盛開的櫻花,淡粉之後是淺藍山色,一座溫婉的積雪山頭。這是太宰治《津輕》中譯本的封面,引我翻開書頁。爾後一字一句讀完,發現內容與包裝不符,文字砌成的世界並非粉色夢幻世界。
封面那座是岩木山,位於作者家鄉青森。山麓遍植櫻花,春日六千株櫻樹夾道盛開,粉煙翠霧,被譽為「世界第一的櫻花道」實不為過。然而,最打動我心終究是太宰治的文字,那裡沒有繁花競放,僅有蒲公英被吹散的空枝,又或落海即被浪吞噬的花瓣。
這本書可說是太宰治返鄉的紀行,1944年作者三十六歲時展開此趟旅程,回到暌違十年之久的故鄉──津輕,在津輕半島遊歷三個星期。閱讀時,我也隨他歸鄉、穿梭記憶間。看見雪就落在黑黝黝的青森海峽;蒼茫大雪中,雪橇運來太宰治父親的靈柩,自東京返回;故友家中,成堆的蟹如小山,配上青森蘋果酒;品嚐在地料理味噌貝殼燒;走入金木町老家,未曾謀面的妹婿笑問客從何處來。
讀著讀著,他的話語像咒語,糾纏人心,好似被擲入太宰治的津輕旅途,不,更像是被丟入眾生思想的漩渦,距今八十年作者的心情,關於親情、家土、自我課題,卻覺得與今無甚分別。逐漸分不清何為各自別相,何又為人類集體共相:每個生命都有的,或多或少的絢爛,以及必須面臨如草芥的永逝。
老實說,不太清楚該如何向人介紹太宰治。他是怎麼樣的人呢?友人聽我叨絮太宰治作品時,總這麼問。或皺眉疑惑問:不就是寫《人間失格》、自殺多次未遂、最終成功跟情婦殉情的那位?
我想要的東西並不是全世界,也不是百年的名聲; 只想擁有一朵蒲公英般的信賴、一葉萵苣似的安慰,終此一生,任其蹉跎…… ────太宰治《維榮之妻》
對的,是那位私小說代表作家,頹廢派的「大咖」。但我還是被他的文字深深吸引。我所認為的太宰治,可能較接近他自己俏皮的說法,《津輕》書序他自信滿滿大談自己文學的專長──「愛」,他說世人姑且稱之為愛,這是一項研究人與人心靈交流的科目。我的確相信這番話,此愛當非指窄義的男女之情,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羈絆與溫度,我暫且稱之人間情懷。
其名作《人間失格》暗指自己失去成為人的資格,我認為「失格」絕不是他無愛人之心,相反的,在人與人的來回往復中敏銳過頭,在愛與傷害中不知如何自處,如家人的不諒解,愛情的背叛,文學夢想難成等。文字是繩索,讓他以爬出深淵,但也是匕首,以之挖心掘肺。生命為墨水的作品中,必然有混濁也有醜陋,但,在黑暗石礫間,卻見著數不盡的流光,那是對親友的摯愛、對理想的追求、對世人甚而動物的憐憫,如閃爍螢火流動在字裡行間。
如果,只從《人間失格》一書,便將太宰治定位為冥頑不靈的頹廢者,我覺得實在可惜。好比看見出海口的水色混濁,舉目荒涼,便斷定此川僅如此爾,但怎麼知道上游是群芳夾岸?還是幽山古木?或是雪融細流?如不向上溯源,便看不見思想之流更完整的風貌。從《津輕》等更多的著作裡,清澈觀察太宰治與親友的互動,對故土的反思,再對這位作者下評論也許不遲,我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