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驟雨一陣,我們先躲入一旁三味線館參觀。雨停,緩緩走入斜陽館。斜陽館的精緻、規模,必然無法比擬京都、奈良等古都,然而,在處處田野的津輕平原,顯得格外富麗堂皇。
太宰治自述生在鄉下有錢人家,是被列入津輕地區最上等的家族之一。上有眾多兄姊,從小衣食無缺,養成不懂人情世故又羞怯的性子。他擔心自己羞怯個性成為他人眼中的自傲。其父於1907年蓋了這棟豪宅,太宰治形容:
「沒有任何風格可言,純粹只是巨大。房間應有將近三十間吧。而且多半是五坪、十坪的大房間。雖然堅固,但是,沒有任何風韻可言。」
這自然又是他自嘲的筆調,其實斜陽館頗有韻致,內和洋房室皆有,設有池泉的寧靜庭園,連穀倉都以青森柏檜建造。戰後1950年津島家賣掉這棟建築,之後改建為旅館,並以太宰治之作《斜陽》為名,日本各地讀者慕名前來。
紅瓦白牆裡即是孕育作家成長的最初所在,我忐忑的走入,書中太宰治返家時先進了佛堂,向父母相片行禮,在這間房室現在展覽著津島家從京都老遠購入的精雕神龕屏風。接著他來到常居向大嫂請安,常居是最裡邊的起居,在此參觀時可運用特定手機App拍照,能拍出與太宰治一起坐在榻榻米上的相片。起初真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不算太宰治的粉絲,然而這只是無謂的矜持,大老遠來此,還鬼迷心竅的細讀其作,能不算「迷」或「粉」之屬?讓同伴幫我拍了幾張留念,照片中太宰治的表情相當苦惱,恰好對應到津輕所述,他剛好就在這間常居裡,猶豫該在這裡吃飯還是上二樓跟兩位哥哥一起用餐,擔心一起吃飯怕拿捏不好兄弟間的親疏程度。
太宰治大哥,曾表明與他斷絕關係,將他從家族中除名。其父驟逝後,家族事業與政治勢力皆由大哥津島文治承繼,大哥正賣力穩步政壇之際,太宰治卻在東京參家非法左派運動,不顧家人反對與藝伎小山初代結婚,之後妻子背叛,期間多次自殺未遂,其中一次與太宰治一起殉情的女子溺死,而被救起的他因自殺幫助罪被捕,最後靠大哥動用關係免除刑罰。太宰治自己說:
「在這個家族中,做出愚行遭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只有我。」
最終他還是上二樓,進入有著金色拉門最高級的房室與家人同聚,並且將途經蟹田帶來的螃蟹特產作禮,這時另一個懊惱又出現了,怕這「以手吃食」的土氣食物搞砸了上流的宴席。總之在哥哥面前,他倉惶不知所措。所幸這晚大哥頗高興,太宰治說這是姪女婿在場的緣故。姪女婿全然不認識太宰治,太宰治已打招呼說:「我是修治,幸會。」報出名字,姪女婿仍天真問您哪位?這時他的玻璃心又落滿地,暗想自己與大哥早斷絕關係,姪女婿不認識也理所當然。看著斜陽館這間房室,想像太宰治在邊角畫圈圈的模樣,接著他又故作鎮定,微笑回應:「呃,我是英治的弟弟」。卑屈地特不敢提大哥文治之名,一邊探看在旁二哥英治的神情。待在老家的生活令他經疲力竭。
書中太宰治很後設的寫道,自已將當時的情景都寫在此書,十分不妥。還說自己靠著書寫親屬的事,賺取稿費維生,神明必須懲罰他,讓他無鄉可歸沒家人沒朋友,只能夢裡神遊故鄉,思鄉至死方休。但是,他還是全部都寫入《津輕》內文,這大概又是自娛娛人的語調,太宰治很明白如何掏出自己的痛處,以之精準取悅讀者。就像有次他被大哥斥責:「你到死都沒出息!」無論內心多麼受傷,他仍故作嬉皮笑臉回說再過十年一定會寫出讓哥哥肯定的作品!像抱人大腿求情的姿態,加上弟弟裝可愛的口吻說:「這樣我就失去希望了。你到底要我怎麼辦嘛?」最後哥哥當然厭煩,罵他一輩子沒出息,要他什麼都別再寫。結果,哥哥這些話語,太宰治全寫進一篇自諷的文章〈厚臉皮〉。
《津輕》太宰治寫道,返家後家人提議出外踏青,全家歡樂的前往金木東南方的鹿子川水塘,當時大哥也一同前來。惹是生非的弟弟難得返鄉,哥哥雖不言但心底應是高興。在山谷間,太宰治走在後頭,望著前方大哥蹣跚步伐,老去的背影,想及與哥哥的關係永難修補,便偷偷走在哥哥身後哭泣。他寫道
「我不認為自己已經得到大哥的原諒,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就如同一只裂了縫的碗,再也無法復原一樣,任憑我百般努力,都無法回到從前。」
跟在後頭是哭眼抹淚的弟弟,前頭是愛深責切的哥哥,家人總這樣,深愛彼此卻又互相傷害。太宰治吸引我的地方,是文學上的坦然的與熾熱追求。醜陋無賴也好,蒲公英般脆弱也好,文字裡看得見人性的卑微與溫光。文學,是他追尋價值的方式,展現存有的管道,有時則近似自虐,不過我也相信,那些陰影背後所暗示的是,另一頭光的存在。
因閱讀,我覺得斜陽館一切的事物都十分親近,爐火旁祖母曾深夜在此與打更的老爺爺聊天,庭園有哥哥獨自修剪花草的身影,近百年前的事物透過文字在我的想像裡熠熠生輝,疊合於眼前虛實相生。我多有感慨,故物依舊,在斜陽館一樓邊角的倉庫,打造為文物展示空間,展出太宰治的筆跡,存於筆記、信箋中,以及他的衣物用品,包含他最愛的那件披風,曾看過相片上穿著披風作者的身影。時間奔流,當時糾結的情感今已隨風而逝,身為讀者,在薄薄的紙張上,看見人間情懷的標本,細探與我們無異的紋理。
「成長的家庭或親人乃至對故鄉的概念,總覺得似乎已在內心牢牢扎根難以動搖。」太宰治這麼寫道,是啊,土地、家屋是記憶、情感的根源,生命最初定位的所在。
斜陽時分,我們也離開了斜陽館。
小小金木站列車還要一小時後才進站,我們在一旁散步。鐵道旁的木槿開得盛,記得太宰治曾說他喜歡盛夏開的花如向日葵,只有木槿不喜歡,我拿起手機拍了幾張照,突然發現相簿裡有張漆黑的照片,細想才發現我刪除斜陽館內拍照用的特定App時,「吾人彩色、太宰黑白」與太宰治合照的相片,已成一片毀損的黑暗。也罷,我開玩笑的想,「讀者們再會了!倘若一命尚存,我們來日再會!」所謂的「來日再會」該不會是我與作者身影拍照時的偶然相會?而最終照片的黑暗不也是事實,畢竟他一命早歸東京玉川上水,至今已七八十年了。
夏花開得燦爛,「與死比鄰而居者,比起生死問題,一朵花的微笑更刻骨銘心。」太宰治這段文字恰好作為當下情景的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