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我的大叔》之後,朴海英編劇推出新劇《我的出走日記》再次將厭世轉化為治癒人心的力量。劇中的影像到台詞都滿溢著這個時代的頹喪,但作為觀眾的我們又不禁從他們掙扎試圖追求幸福的路上被治癒。我們對於職場交際的厭煩在美貞(金智媛飾演)的喃喃中得到了解放,那些說不出口的自卑和野心在昌熙(李民基飾演)的抱怨中被訴說,我們恥於承認的「對愛的渴望」在琦貞(李伊 飾演)醉後的言談中得以坦誠。
1972年出生的朴海英編劇是如何精準地抓住青年世代的內心,將我們靈魂深處的不安說出來?那些連我們父母都不理解的焦慮與迷茫,為什麼在她筆下都得以被撫慰?她是如何做到跨越世代的傾聽,並解放無數疲憊的靈魂?
朴海英成為編劇的契機:何謂終生的職業?
朴海英並非一開始就立志成為編劇,而是在27歲經歷IMF(韓國金融風暴)面臨工作的出版社倒閉,才有了入行的契機。失業後的她開始思考所謂「餘生的職業」(終生的職業),什麼樣的工作可以在變化萬千的時代裡一直走下去。最後在一位攝影師朋友的建議下試著成 為作家,進而考上SBS放送學院,再經過喜劇、紀錄片等多方的嘗試後,原本想往紀錄片發展的她,被老師以具有創意寫作的能力說服,最終在情境喜劇出道。
就這樣,她以《LA阿里郎》的助理編劇開始了新的職場生涯。
然而,所謂終生的職業也並非一帆風順。
在朴海英編寫情境喜劇的十年間,她看著同期的編劇一個一個成功了,只能抱持著「總有一天也會輪到自己吧」的信念繼續寫下去,卻看到自己的後輩們也接連成功。為此,她也曾整整一年沒能寫下一行字句,直到平靜下來。但多年過去以後,她回想起這段時間如此說:
「流水不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흐르는 물은 앞을 다투지 않는다
朴海英編劇的創作靈感從何而來?如何刻畫出有共鳴的人物?
與其他人相比,朴海英編劇可以說是大器晚成,但在情境喜劇的十年也不能說毫無意義,甚至正因為這十年的經驗養成了她獨特的風格。
迷你劇集與情境喜劇最大的不同是長度,情境喜劇多在週一至週五每日播放,有著超過百位的集數,迷你劇集則不會超過二十集。在這樣的條件下,朴海英編劇認為迷你劇集最先讓觀眾看見的就是角色,而非結構,所以角色是劇本的重心,她是以人為中心的方式來建構劇本,劇情則是跟隨著「角色」的故事走到結局。
在此提及的「角色」並不單指主角,承襲過去情境喜劇創作的習慣(在情境喜劇中,所有角 色都會輪流扮演主角),她盡可能地以平等的姿態對待所有角色,讓她筆下的每個人都有著飽滿的人生故事,而非只是作為襯托主角的存在。她所創作的劇本就像是許多線的交織,支 線不是為了推進主線,主線之所以成為主線,只是因為鏡頭在此,但對於每個角色而言,他 們都是自己的主線,甚至很多時候感動你的往往是配角,因為他們的故事同樣豐滿真實。
事實上,從題材上就可以預見她對「博愛」的追求,比起集合眾人目光的菁英主角,或是刻畫完美愛情的相遇,她更喜歡聚焦在「非主流」的人物上,而且專注在描寫人物有著什麼樣的傷口,傷口如何在他們生活中爆炸、再到癒合,最後存活。對「人物」的刻畫體現了她對人類的愛是無關階級,僅僅是以人對待人的平等姿態,去理解每個人。如此溫柔的筆觸讓觀眾從觀看電視劇的過程中被理解甚至被治癒,而不再是在虛妄的故事尋求逃脫現實。
唯有以某種方式相遇過的人,你才能重構出這樣的人
但是「非主流」以及寫實的基調很難以華麗的方式吸引觀眾,這也意味著她需要創造出深刻 ,而且讓人有共鳴的人物故事。朴海英曾在訪問中表示「你不能寫你沒見過的東西。你必須直接或間接地去體驗它,並且深入了解後寫出來。」她相信唯有以某種方式相遇過的人,才能重構出來,所以她的作品中含有她個人(或是周圍的人)所遇見,所聽聞,甚至體驗過的 故事,而她創造的人物也大多來自間接或是直接地相遇。她也不會為了尋求靈感而專門閱讀其他文本,而是傾向於跟隨自己的感受,要說的事必須浮現於腦海中。
然而,僅只是以真實的經驗去創作仍然不足,引起共鳴並非易事。有人曾詢問朴海英編劇要如何去創造「讓人產生共鳴的人物」,她認為有三種感受可以作為參考:讓人同情,或是想擁抱,以及讓人想支持。《我的大叔》的創作靈感就是她對於這段話的實踐,最初在思考這個劇本時,她想到的是「如果有一個看似平凡,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動搖的善良男人,人們會為這樣的人流下多少眼淚?」
朴海英編劇厭世嗎?
在《我的大叔》之後,許多人以厭世來形容她的作品,一方面是因為影像灰暗現實的風格, 另一方面則是劇中的人物總是飽受傷害,而更讓觀眾難受的是這些傷害大多不是反派所造成 , 而是生活本身就充滿磨難。但是如果再進一步感受她的作品,你會發現劇中的人物雖然都有 著無法解決的人生困境,卻仍然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即使屢受挫折也不放棄的堅持, 又未嘗不是一種理想主義呢?
如果說朴海英對於「幸福的追求」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呈現,那麼「誠實」「善良」以及「自愛」就是她的信仰。
而她的這些理念體現在她的作品中,如果你曾看過《又是吳海英》或是《我的出走日記》,你會發現劇中有許多讓你手腳捲曲的尷尬情況,甚至在某些時刻你會對其中的角色感到厭煩,因為廉琦貞對愛的飢渴感到羞恥,因為吳海英拋下自尊的態度感到丟臉,因為廉昌熙對名利毫不掩飾的欣羨感到生氣,這些情緒反映出我們在真實生活中無法坦然的部分。
「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人們總是忙於隱藏自己的傷口,大多數的人並沒有試圖揭示它們。 」所以她在《又是吳海英》試圖完成地就是將我們努力偽裝地強大,隱藏的自卑與慾望揭露 出來,我們被迫脫下外殼,彷彿在城市中裸泳,這個極其不舒服的過程卻是通往治癒傷口的 必然之路。因為忽略那些痛苦的傷口就意味著我們無法接受自己,也就無法迎來吳海英說出 『我很尷尬』的轉折,那個象徵傷口癒合走向健康的時刻。
《我的出走日記》中「出走同好會」的三項原則不假裝幸福、不假裝不幸、在心裡誠實面對自己。
朴海英編劇對赤裸的自畫像延續到了《我的出走日記》,特別是是在「出走同好會」的三項原則中一再強調「對自己誠實,」同好會成員們試圖掙脫的深淵,並沒有在最終以具體的方式出現改變,因為生活的不確定性是永恆不變的真理,而不幸也仍然會降臨。但是通過同好會的討論與紀錄,每個人都逐漸看清自己生活的面貌,也意識到自己在精神上所處的困境,才終於迎來「偶爾」的解放。
藉由廉美貞對「出走同好會」的結語「我認爲那就是解放的全貌:找出自己的問題」,我們發現「解放」往往不是我們以為的偉大時刻,而是那個從自我出發流入心內的涓涓細流,溫柔且緩慢地滋養的愛,讓我們從自我誠實的道路上認識真正的自己,不足的我,貪心的我,害怕的我,懦弱的我,受傷的我,去擁抱每一個不想承認的我以後,才能向廉美貞一樣迎來這樣的頓悟:
廉美貞「我一定是瘋了,我覺得自己很討人喜愛,我的心裡全是愛,所以我能感到到的也只有愛。」
朴海英編劇解放了嗎?
朴海英編劇所營造的厭世氛圍只是一幅畫中貧瘠的土地,而她真正想說的是角落裡的那朵野花,是它在惡土中的強韌讓人敬佩,是它在一片荒蕪中保持的向陽讓人感動,這朵野花是吳海英、李至安、廉美貞,是朴東勳、廉昌熙、具先生,也是朴海英自己。即使是她自己,也經常為了工作和生活而苦,她曾毫不諱言地說,編劇對她而言是不可避免的工作,而且編劇所承受的輿論更是一大壓力(尤其是《我的大叔》開播時),但她仍然盡可能地保持樂觀「我不能說我 19 年來每一次都很開心,但我努力愛自己和我的性格,盡可能地善良。」
在我看來,朴海英編劇的作品之所以如此動人,是因為她寫出了時代所需的東西,成為了這個時代與觀眾之間溝通的人,但真正讓觀眾感動的是她的姿態,她從來不以強硬的方式說服我們她想傳遞的訊息,而是無比真誠地告訴我們:
你的感受我都明白,你現在面對的痛苦我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但你要相信所有的傷都能被治癒,只要你不害怕地誠實面對自己,有一天就能迎來真正擁抱自己的時刻。那一天意味著你學會如何愛自己,愛自己的人無論做什麼,都能走到最後。
願 我們都能如同朴海英編劇的企盼 走向幸福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