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去年第一次上玉山,在玉山風口到北峰的碎石坡,柏旭指往草原的方向,說那是另外一條上玉山的路線。那時小菜鳥我,全力在狂風陡坡中試圖前進,只覺得那段路徑是條遙不可及的夢。
直到看了「山、雲、與番人」,看了雪羊的文章,飄在空中的路線開始有了具體的想像與憧憬。一兩個月前,接到擺人的帶隊邀約,雖然心中還有一小塊地形過不去的陰影,但實在是太期待了,也就接下了任務。
而這三天的旅程,遠遠超出我所有的想像:瀑布、高繞路線的鐵杉森林、臨時加碼的八通關叢穿、落石崩壁危險地形、躍下山壁的水鹿、在雪地紮營過夜、在鬆軟雪地上健行、用盡洪荒之力對抗的碎石坡風大風、在玉山主峰上看到的白雪稜脈。
太美好的旅程,如在夢中做夢。
【地形】
心中一直有一塊從七彩六順崩塌地撤退的陰影。
這次的山行,心中壓力最大的,莫過於是過了八通關草原後的四個崩塌地形。出發前,瀏覽了一些紀錄,並和兩週前才走過同樣路線的同學諮詢路況。友偌的技巧與膽識比我好太多了,她的意見對於我來說至關重要。「第一個崩塌很可怕,感覺像是近期塌的。」友偌分享畫了路徑的照片、隊友過地形的影片給我,然後詳細地與我交流當時的路況。據她回報,第一個崩塌地形比山女孩2020年底走時的紀錄嚴重許多: 當時他們走的拉繩路段路基已經被沖毀,唯一的辦法是稍微往上爬,在懸崖峭壁中踩著碎石高繞過去。
看著對話框的文字,我覺得自己的恐慌症有點在發作。心裡的警鈴噹噹噹地響起,腦洞小劇場的焦慮台詞是「這次不只是自己要順利完成,更重要的是協助同行夥伴們一起安全通過」,不斷地輪迴播放。
幾日前和擺人討論行程分工,他還在Line上半開玩笑地說「該不會就只有響導過不去吧」。當時我還理直氣壯地回道:「每個人罩門不一樣啦!」那樣的不以為意。然而現下反而開始胡思亂想,一想到屆時情況被他料中了,豈不糗大。整一整心緒,把所有的資訊都傳達給他,等著看他反映。只見他安然自若地要我把所有的資訊也完整地傳達給隊友們,然後煞有其事地開導我說不要怕!,淨說一些嚮導應該要「處變不驚、落石於前面不改色。」等厥詞,然後就在校園瘋神榜式的精神喊話中平復了一下出發前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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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了,從八通關上玉山,沿路有許多小小的測試考驗著大家:崩塌、拉繩、陡坡、巨石…….等,各種地形都在幫助隊友增進行進技巧、熟悉八通關地景環境,備戰大魔王。第二天一早高繞,中午時分抵達八通關大草原,好好的休息了一番,續行。不久後即抵達第一個崩塌地形。即便照片研究了許久,待親眼看見破碎巨大的陡峭碎石坡懸崖,還是忍不住為其險惡倒抽了一口冷氣,全身因著心裡的恐懼而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
第一個崩塌路段,下面的路基已經被沖毀,登山者需要高繞並自行尋找踩點
領頭的擺人一如往常泰然自若的蹦蹦蹦一下子就過了地形,欣儀跟君君緊跟在後;緊接著是Ariel,一開始她的身體與壁面過於貼近平行,身體不好施力而有點進退兩難,整個人佇立在懸崖上,腳步一動碎石就嘩啦啦地滾下了懸崖至深谷。擺人一面揹著重裝嘗試靠近,一面提醒她把自己撐離岩壁至少一個手臂的距離,試圖把重心拉回自己身上,才不會舉步維艱。Ariel調整了一下自己,這才順利走到擺人那端,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此時,Kevin突然回頭對我說希望我先行。當下有點愣住,擔心若到時候他過不去卡在懸崖中央就萬事休矣。接著轉念一想,雖然我此行任務是壓隊,但實際上身後還有一個真正的大內高手,因此在全隊的照料上應該也不成問題,那我就先過去和其他隊友會合。
我向前踏出了一步離開了安全區域,孤身在懸崖上吹著冷風,真正感受到這段路的驚心動魄。一開始雖然不斷提醒著重心要放在自己身上,但還是忍不住貼近岩壁,整個人平行於懸崖而動彈不得。深吸一口氣,克制住內心恐懼把手掌貼在碎石上,刻意把身體慢慢地往外推,強迫自己接受暴露的不適感;腳往前踏出一步,就有一些石頭滾落,提醒自己不要被這些巨大的聲響所影響,也不要低頭看石頭落下的深谷。就是專注地看著前方,把腳抬起,落下踩穩,再提起另一隻腳,看穩踩點、腳步落下往前。
安全抵達彼岸。
但眼前還沒有任何喘息放鬆的空間,接著換Kevin要過地形了。在等待的期間他不僅觀察著大家如何過地形,也時不時瞄著腳下的懸崖,心中已生懼意;即便如此,他仍然勇敢地往前踏了一步、一步、一步,直到最難最陡的那一個檻。
他幾番嘗試未果,說什麼也沒有辦法順利邁出腳步往前踏,整個人卡在懸崖正上方進退維谷,時間拖得越久,石塊越是轟隆隆地滾落,在深谷形成巨大的聲響。此時Kevin已經有點動彈不得,無法自己前進,而後退的路,則是被隊友所攔阻。只見壓隊的隊友撐著兩隻登山杖,直挺挺的站在懸崖碎石上,安然自若的神色就如同站在平地一般,以一種安穩的語調,敦促Kevin往前邁進。
就這樣一步、一步、一步,Kevin總算過了最脆弱的路段,踏上了狹窄但是夯實的高繞路徑。全員平安通過第一個崩塌。
腰繞路轉彎後不久遇到傾斜斷橋,即第二個崩塌地形。全員耐心地一個等著一個,拉繩至繞路小徑,然後再度踏上破碎地形小心前行。經過了第一個崩塌地形的洗禮,這裡相對容易許多,大家只要踩穩每一個腳步即可安全通過。而擺人率先過地形後,就站在斜坡上緊盯著每一個夥伴的步伐,待我走到安全處,再繼續前行。
緊接著第三個崩塌,看起來雖然巨大,但是其實有一條狹窄的路徑,路基平穩,沒有什麼大問題,只是在最後一段路上有一顆大巨石。擺人選擇走陡坡往下繞過那塊巨石,但巨石上架設的繩索太過於誘人,於是我們都還是選擇背負重裝爬上石塊。然而在下巨石接回步道時要千萬小心:路幅過於狹窄且近鄰著崩壁,若一閃神或是重心不穩,很有機會就直接登出步道。缺乏身高優勢的我,重心壓低再壓低,連滑帶爬地回到步道上,直到踏穩了才放下不安的情緒。
最後一個地形危橋。橋面上的木板、欄杆被落下的巨石砸的七零八落。管理單位則闢了一個替代的狹窄腰繞土徑。擺人看了看評估走斷橋也並非不可行,但領隊的他有示範與帶領大家走過地形的責任,因此還是繞了些路往腰繞路走去;我則是追隨著高手的腳步抄了捷徑,拿著登山杖扣扣扣上了橋,三步併作兩步大步抵達彼岸。
至此,全隊通過了地形大魔王的考驗,往荖濃溪營地邁進。
全員順利通過四個崩塌地形,在往荖濃溪營地的腰繞山徑上休息。背後是鑲雪的玉山東峰。
【雪地】
出了高繞的鐵杉森林,視線所及即是油亮亮的八通關大草原。順著秋黃色的草原斜坡往上望,在接近湛藍天空之處有在雲霧之中若隱若現的玉山群峰,墨黑色的山脊在白雪的覆蓋下,更顯稜線分明。在草原與山頂之間,是一條蜿蜒向上的谷線,兩側山巒的山線稜脈批覆著蓊鬱墨綠色的寂靜森林;接近天空之境的背陽地,樹冠上面點綴著霧白色的雪,仿若調皮時間冰凍了起來。
「今晚要在雪地裡搭帳睡覺了歐。」身後的高手開了金口。
聽了這話我怔怔地望著那片糖霜森林,分不清楚此刻被震懾住的,是今天要在日落之前通過崩塌地,趕路到對面那片遙不可及的森林之中,還是即將迎來人生第一次的雪地中露營過一夜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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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崩塌地形之後,全隊推進到荖濃溪畔旁,交錯的石塊取代了腰繞小徑,我們健行在潺潺溪水相伴的森林中。越往裡走,看見白雪鋪墊在深褐色的倒木、點綴在石灰色的小徑旁;再往上爬,滿林的針葉樹梢承接了許多白色的雪堆,有時候不小心撞上了,融化的冰雪就滴滑入衣服的縫隙中,從頸椎滑落背脊,振作疲憊的身軀。
高度持續的攀升,空氣不僅稀薄而且泠冽,身體開始有些高度反應了,提醒著自己呼吸,持續著身體的擺動以維持體熱;小徑的盡頭看見一路領航的擺人和欣儀坐在地上休息,快速確認了一下彼此狀況後,最後這一段路決定換我領頭帶著大家前往營地。
一出林徑,眼前已是一片白雪世界,下午時分,斜陽無法曬進森林,這片大地寂靜而蒼涼。前一晚在觀高營地還有其他隊伍,但是今晚的荖濃溪營地,就我們七人獨享,我們是這幾日下雪過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隊造訪溪谷的隊伍。
在日光消逝之前,我們繼續趕路,踩在鬆軟的白雪上,行過一座又一座的白雪棧橋,眼前是被白雪雖然疲累,仍醉心於這樣純白而靜默,日落前的魔幻時刻。又走入了森林裡,此時太陽已經落下山頭,天空的光是它的餘暉,勉強看得到路,還能給旅人些許安全感。
我們總算抵達了營地,在整座森林沒入黯黑色的夜之前。荖濃溪營地的桌椅,皆以鋪上了一層鬆軟的潔白新雪。
這,是我們今晚安榻之所。
【白雪森林】
「有需要請大家帶冰爪嗎?」出發前我問擺人,考慮的是玉山登頂那段的岩壁可能結冰了。「不用。」他很乾脆的回絕我,理由是大家都沒有受過雪訓的訓練,帶了不會使用只是徒增負重。夥伴們在群組也詢問了,他回以一致的答覆,並補充說明若遇雪況我們就全員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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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原本的計畫是清晨六點出發,但是雪地真的太冷,加上大夥兒早打定主意不上北峰了,於是乎全隊仿若進入了半冬眠狀態,步調整個緩慢了下來。薄薄的帳篷布料毫無隔音可言,隔壁帳翻個身拉個拉鍊都聽聞的一清二楚,清晨五點,鬧鐘在樹木環繞的營地紛紛響起,「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我嘗試著把頭伸出睡袋,直接一陣冷風撲面而來,頓時像隻烏龜又直接把頭縮回了溫暖的軟殼,被二氧化碳的溫度催眠,再度沈沈進入夢鄉,森林逐漸恢復一片寂靜。
約莫半個鐘頭過後,營地開始有了低聲談話的笑語聲、瓦斯炊煮的嘶嘶聲….,伴隨著落入樹梢間的晨光,大地也逐漸甦活熱鬧了起來。我坐起身,身體因為寒冷的溫度而顯得僵硬;腳仍不太情願離開睡袋,直接在帳篷裡盤腿而坐,伸直了雙手把前一晚擺在前庭的顱頭鍋具食物拉到了腳邊,煮了鍋熱燙的開水沖入堅果飲,簡簡單單的一頓早餐,把身體從腹部整個溫熱起來,伸伸懶腰,才開始拔營收裝備。
清晨七點半,高山的天空湛藍如鏡,晨光在滿是白雪的東峰山頂鍍上了一層浪漫的玫瑰金色,我們依依不捨的告別雪中營地,邁向此行的目標-玉山主峰。
擺人讓君君嘗試帶領著大家前行,活力四射的她一馬當先,矯捷地帶領大家攀越石瀑區,不一會兒,即走入了黑森林。
森林的大地鋪上雪白絨毯,潔白而鬆軟。我們踩踏在新雪之上,鐵杉林中的石板路平穩爬升,腳步踩踏穩了,也不覺得危險吃力,反而還有餘裕欣賞白雪和松針樹葉十指交扣的可愛模樣,近看像極了一個張牙舞爪的小雪怪,忍不住拍了張特寫照片,想哪天可以與雪國長大的竹寶分享姑姑怪奇的幻想,或許我們還可以一起創作一個故事:)
【上風口】
隨著坡度越來越陡,我們再也不能照著原來的步伐直步向前,不然就很容易往後滑下或是難以前行。討厭的箭竹林在此時也可親了起來,除了漸進施壓大腿肌力,雙手也不時爬抓著兩旁的竹林,奮力繼續前進。
森林中一片靜謐,只有腳步踩踏在雪上的聲響、夥伴們均勻的呼吸聲、遠方樹梢傳來的鳥叫、羌嚎、鹿鳴、我們雖聽不懂彼此之間的語言,但是一起感受著大地的脈動。
在我們出森林的時刻,天氣再度轉晴,玉山東峰的峭壁峻嶺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點點白雪鑲入了山脈的稜脊紋理之中,將崢嶸的黑色岩塊巨石襯托的更顯剛毅險峻;墨黑雪白,在朝陽的照射下,閃耀著璀璨耀眼的光芒。白雲在狂風的吹拂下,在風口鞍部的晴空中如漩渦般打轉後快速向下墜落,拂過了東峰,直到八通關草原。回頭望,黃澄澄的草原反射著烈日朝陽,透著金黃色的光。
我們被眼前這幅景象深深迷住了,在森林與鞍部的斜坡上。我們忍不住把背包放下,恣意的,不在乎時間,不在乎距離,只好好地在這個當下,把人與心,好好地安置在玉山群峰的山腳下。
行程來到了最後一天,意味著電力限制的封印解除了,麥導興奮地從背包拿出各種的攝影器材,決定要在斜坡、風口等大景;而我們則幸運的在觀景窗看到更為絕美、更為壯闊的台灣地景。
擺人把他的無線電給了麥導,我們對了頻測試收訊一切正常,再口頭確認了一下彼此行程以及下山的時間,六人將背包上了肩和麥導揮手道別。一步一步,我終於快要抵達八通關上玉山的鞍部了。
隨著鹿野忠雄的腳步從八通關一步步走向玉山,即將抵達要走向主峰的碎石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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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秋從風口下鞍部往北峰的途中,印象最深的是不牢靠的鐵欄杆,因此這次舊地重遊,特別提醒隊友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國家公園管理處已經把鐵欄杆牢牢地固定住,而迎接我們的,是如群魔亂舞的呼嘯狂風。短短的五百公尺的距離有如一世紀這麼無止盡的長;渺小的我們,在這段路上未獲得幸運女神的眷顧,狂野的風未曾停止呼嘯。我們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只能用身軀頂著風,奮力往上爬,但是頂點卻仍然在遙遠的彼方,看了只會讓人覺得絕望。
纖細的欣儀在這段路上走得倍感吃力,有幾次她腳步一滑跌倒了,拼了命的想要奮力站起卻是越掙扎越不可得,反而開始往後滑。她身後的Kevin扯著喉嚨大喊:「別擔心,我會接住妳的。」但這些話語一出口就被暴風吞噬,欣儀聽不到,只能試著抓住碎石坡上的石塊,用全身的力量把自己撐起來,再往前一步、一步。
我的情況沒有好到哪裡去。在荖濃溪營地收裝備時,右手手套不知道放到哪裡了,但貪圖著搶時間,就催促著大家上路,這一路上把手插在口袋裡,緩坡無風,也就順利的走到鞍部。然而,一踏上鞍部陡坡,右手不得不時常露在外面,手掌抓著冰冷的石塊,冰冷的風狠狠的刮著手背的薄皮膚,不一下子,身體就感受到陣陣的刺痛感從手部傳來。我望著渺小的風口,絕望感與一股焦躁從心裡湧現,但是我無法放下背包找尋手套,這場風暴也不允許我停下腳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目光放回腳下,腦袋裡的思緒全部放空,讓自己如機械人,無意識的行走著。手背的刺痛感越來越強烈,此時想起胸前包還有一個頭巾,我用戴著手套的左手緩慢拉開拉鍊,趕緊把頭巾套在右手上,才總算化解了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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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用盡了洪荒之力抵達了風口,餘悸猶存的站在山腰望著走過的路,真有種劫後餘生的僥倖。這段路程幾乎把我的鬥志消磨殆盡,身心俱疲的我說不出口的真心話是我可以不要登頂嗎?我真覺得它才是整個行程的大魔王,崩壁地形相較之下變得可親許多。
但我們還是輕裝攻頂了,在沒有任何雪地裝備的情況下,拉著鐵鍊爬上最後四百公尺的岩壁,無風無雲、晴空萬里,放眼望去是波瀾壯闊的稜線,白雪鑲嵌在群峰的脊梁之中,把玉山山脈妝點的氣勢萬千。
終於,我的溫柔與自由,在三百多個日子後,再度陪我一起來到了山頂。和一群可愛的人,一起完成這段如夢之夢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