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記我踏入文壇之初的回憶錄,A WRITER PREPARES,從某些角度來看,是我最私密的作品。希望你們會喜歡。」——愛倫坡獎終身大師獎得主卜洛克給台灣讀者的短信
大家好。
此時,我正坐在書桌後,一棟距離紐貝里市中心幾條街外的閣樓公寓客房裡。這座城市位於首府哥倫比亞市西北三十五英里的地方。去年八月,我和我的妻子來到這裡,預計在紐貝里學院擔任一個學期的駐校作家。我的老朋友華倫.摩爾(Warrant Moore)在該校英語系當教授,已經有接近二十年的歷史。
我想在此實現我長久以來的夢想。我沒有拿過任何大學文憑。一般來說,擁有博士學位才能教大學;但我盡可以說,我寫作六十年,單就這履歷想來也足以勝任——而我唯一取得的畢業證書,來自水牛城路易斯.班內特高級中學(Louis J. Bennet High School)。如今的班內特高中是一所好學校;我在那裡的四年拿到了寶石榮譽胸針(Jeweled Honor Pin),畢業時還是一九五五年的班級幹部。
更是,請你讀下去就會知道,更是班級詩人。
我只是沒進入正式的教育系統而已。事實上,我投入很長的時間,從事寫作教育。從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九○年,每個月的《作者文摘》(Writer’s Digest),都有我的連載專欄;這些年來,也出版了五、六本教導寫作的專著。一九七○年代末期,我在安提阿學院(Antioch College)主持長達一週的講座;二十五年後,在凱利郡利斯托爾作家週的年度聚會,我也上過同樣的課程。
此外,還有「為你的生命寫作」(Write for Your Life)。那是我接觸到日後被稱為「人類潛能運動」(Human Potential Movement,譯註:興起於一九六○年代的反文化運動,相信開發人類蘊藏在自身的潛能,便可激發出非凡的能量,增進滿足感)的某些活動,讓我在一九八○年代興起為新銳作家開設體驗式講座的念頭。連續兩年,我跟妻子巡迴全國,將各種互動課程壓縮到一天之內,獲得巨大的迴響。(但只賺到場面,沒賺到錢。我算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我們忙活了半天,每小時只賺進三毛五分錢。日後,我卻覺得這也不是壞事,如果這個講座收入不壞,我們可能被迫持續推動,但搞這兩年應該也夠了。計畫喊停之際,巡迴課程已經有點像是精神導師之旅。但我壓根不想扮演這種角色。)
所以,我並不是完全沒有教學經驗。一九八二年,我真的在紐約霍夫斯特拉大學(Hofstra University)擔任過兼職教授,每週搭乘長島火車到漢普斯泰德上課,應該是教授推理小說寫作吧。起初有三個學生選修,後來只剩一個,有關那次的教學經驗,我就只記得這麼多。他有沒有交習作給我?我有沒有什麼評語給他?
毫無概念。我只希望我那個學生,無論他可能是誰、無論他現在是什麼身分,最好不要想起我的教學內容。那些是應該拋諸腦後的糟粕。
***
於是,我來到紐貝里,感受複雜,相信你想像得到,我是來實現夢想的。我開設兩門課程:「小說寫作工坊」、「推理小說文獻研究」。從八月底到十二月初,每週二、週四上課——即便我不滿意教學成果,反正日後也沒人逼我再去教書。
我覺得我會喜歡,事實證明,確是如此。原本我擔心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幸好,我的心裡還算明白。或多或少,我感受到你能夠預期的各種恐懼與希望,也許,還有一點別的什麼。
誠實的說,我沒想到我會愛上這所學校跟這個城市。我考慮過各種可能性,偏偏沒預料到二○二○年的秋天,我又重新拾回卜洛克教授的例行教學生涯。(我還是教兩門課,但都是寫作課。一門是秋季班寫作工坊的進階版——「藉由寫作,自我實現」,針對性向不適合寫作,或者對寫作本身不感興趣的學生開設。可以說是從「為你的生命寫作」的樹下,滾落得不算太遠的蘋果。)
我們還租了這間公寓。上課的那個秋天,我們就住在這裡;之後,就每隔一或兩個星期回到校園一次。我可以在賓州車站搭乘銀星號,一路南下,找個地方窩著,料理點事情。
就像我現在這樣。
在我教書的第二個秋天,我安排出時間,跟李查.雷曼(Richard Layman)共進午餐。雷曼是達許.漢密特傳記的作者,穩坐研究漢密特的第一把交椅。他特別開車從哥倫比亞過來,共進咖啡之際,他邀請我參加他跟太太聯合幫推理界自成一格的瘋狗——詹姆士.艾洛伊(James Ellroy,譯註:《鐵面特警隊》、《黑色大理花》電影原創者)舉辦的聚會。艾洛伊將在儀式中,把他的書稿、文件捐贈給南卡羅萊納大學圖書館典藏。
我起碼二十年沒見到詹姆士了,非常高興有這個機會跟他聊聊近況。我還跟李查說,我對於自己的文件,態度更率性,某些書稿賣給收藏家,剩下的就扔了。
他臉上的表情,讓我不由得閉上嘴。
我只好改口說,如果他能在大學有所安排,找出處理的人手,我也很樂意捐贈幾個紙箱的書稿、通信、合約以及在我手上的其他文件。
一個念頭勾起一連串的後續,跟南卡大學圖書館的伊麗莎白.蘇度斯(Elizabeth Sudduth)通過兩次電話後,我回到紐約,在垃圾桶、盒子、櫃子裡東翻西找,還沒完全整理完,就已經寄出三十個沉甸甸的紙箱到南卡去了。
裡面到底有些什麼,我並不十分清楚,也不太在意。我每寄一張紙頭給他們,我孩子將來就少扔掉一張。
整理檔案也沒什麼好處。我找到好些我寫了一半就扔到一邊的殘稿、幾個未完成的短篇;還有一個職業罪犯轉做警方線人的回憶錄。這是一個受人委託的創作,寫完之後,好幾個出版商都覺得不錯,也付了稿費,但受限於法律約束,無法出版。
我可能會把幾個短篇寫完吧,儘管我也不敢打包票。有兩本書,我也可能會處理一下,如果我判定版權清楚、值得出版的話。
然後,我找到第三本已經寫到一般書籍長度的初稿。我稱之為《酒店開門之前》(A Writer Prepares,譯註:這是這本回憶錄的原名),約有五萬字。在紐貝里盤桓的我,去到沃爾瑪買了一張帕森款桌,自行組裝,著實費了不少力氣,用它來寫這篇「緣起」。
打開紙箱,抽出這篇手稿,我一定不會驚呼:「喔,我的天啊,怎麼還會有這個!」我不曾忘記這一篇,時時刻刻都在惦記。就在我翻箱倒櫃,幫南卡大搜尋文件的同時,我就知道我會找到《酒店開門之前》的草稿。我記得這篇稿子,是我在伊利諾州雷格戴爾(Ragadale)藝術聚落小住的時候,情緒澎湃,用盡一個星期寫成的。我記得那種無論是體能、心智或是情緒,都被耗得一乾二淨的虛脫。即便是我返回紐約,都還是個空殼子,難以復原。
我想我應該冷卻一下,擱一擱。這一擱就是二十五年。
這是怎麼了?我不大確定,心裡沒個準,無法解釋這種異樣的感受。反正我就是不願意再承受在雷格戴爾經歷的苦楚。創作時異常帶勁,一個星期的時間栽進過去,卻把我整個人都淘空了,強迫自己回顧某段歷史,稱不上是什麼賞心樂事。
「當你凝視深淵,」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告訴我們,「深淵也同樣凝視著你。」我不確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覺得尼采可能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我喜歡這句話的語調。我深度感激能有一整個星期,凝視我自己獨特的深淵——但絕不意味著我願意審視過去,久久不忍回眸。
這當然也不構成扔掉這篇初稿的理由。遇到這種進退兩難的時候,有一招倒是派得上用場,就是找我當時的經紀人諾克斯.柏格(Knox Burger),接下來,你會讀到,就是他在金獎(Golden Medal)當總編輯的時候,買下我第一篇犯罪推理小說。之後,他改行當文學經紀人,在某個時機點,改做我的經紀人。好幾次,我拿著不知道該怎麼辦的稿子給他看,他幾乎都會很委婉的告訴我,做點別的事情去吧。如果我想中斷某個寫作計畫,諾克斯是很牢靠的,肯定會遞給我一個衣架子。(作者按:以前,墮胎還是違法的行為,情急之下,有些女生甚至會把鐵線衣架子拆開,自力救濟。)
但這次不是。他覺得這個起手式很有趣,值得寫完。可能不大容易登上暢銷書排行榜,但讀來妙趣橫生,有機會出版。
那時,剛巧也是他跟威廉.莫羅(William Morrow)出版社,協議新約的當口。莫羅出版正在編輯我的馬修.史卡德(Matthew Scudder),希望能持續出版這個系列。他建議打包出售——兩或三本史卡德新書,外帶這本《酒店開門之前》。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從雷格戴爾返回紐約的時候,帶一篇「序言」給他們呢?
我可以啊,於是乒乒乓乓的打了五六頁,也就是你等會兒會看到的「序言」。你還會發現有一小段收尾的文字,括弧裡是這樣寫的:
〔請注意:這篇序言預計在正文殺青後修訂,屆時,內容非常可能會改頭換面。〕
你想呢?
諾克斯跟莫羅達成協議。但我忘記條款內容,只記得接下來的三年到四年間,我要交給他們三本小說跟一本回憶錄。從數字看來,他們準備通融《酒店開門之前》,用來換三本史卡德小說。回憶錄的簽約金相當可觀,但其他三本小說的稿酬更加驚人。
我記得這本回憶錄的預付款是三萬五千美元。簽約交付一半費用,剩餘的款項在書稿交寄、修改到出版社滿意後支付。
他們始終沒有支付尾款。因為我再也沒有處理這本回憶錄了。我依約完成三本史卡德小說,又替另外一家出版社創作柏尼.羅登拔(Bernie Rhoderbarr)雅賊系列。但始終沒有再看《酒店開門之前》一眼,更別說接著往下寫了。就這麼拖拖拉拉,莫羅出版社也沒有逼我交稿;直到某個時間點,態勢很明顯,這本書僵在那裡,無以為繼了。
所以,我收回這本書的版權。我不記得我開過支票,比較可能是出版社從新作稿酬中,直接扣除回憶錄的訂金。
破財消災。不管金額是多少,就此鬆一口氣。我最討厭欠人家什麼東西。雖然不至於徹夜難眠,但無債一身輕,通體舒泰。已經好多年了,我都不願意依照出版界的慣例,創作殺青前,就跟出版商議約;而是把書寫完,再把成品交給出版商,我因而快樂得多。
《酒店開門之前》半途而廢,心裡也沒什麼疙瘩。我想得明白:就算我把書交了,莫羅出版社裡面,也沒有任何人會特別重視。在我腦海裡,這個想法不斷湧出:這本書束之高閣,忘了有這麼件事情,從此皆大歡喜。
我真的這麼做了。
我知道這本書的下落,就在櫃子的一個牛皮紙袋裡,距離書桌幾步之遙。隨時都可以寫完,什麼時候想看,找出來看就是。
但我始終沒有動手。
直到去年十二月,我返回紐約,開始整理資料,準備捐給南卡大。它又出現了,這當然是意料中事。接連幾天,我坐在那個牛皮紙袋前;終於,我把書稿抽出來,端詳良久。
浮現的時機,恰到好處。在紐貝里,不同因素輻輳出難以想像的生產力。除開兩本合集(其中一本還是我的自選集)的序言之外,並沒有發表什麼值得一提的作品。但在這段期間裡,我組裝好一本選集、一本著手執行;連我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是:這是兩個塵封已久的計畫,沒想到還有推進的可能。
其中一本集結我非小說的作品——多年來的旅遊雜記、給紐約市的情書、懷念我母親的感言、蒐集地鐵舊車廂以及寫完這個換那個的序言。我自費出版《我們生命的罪行》(The Crimes of Our Lives),這是歷年來我為推理小說撰寫的評論。我一直考慮找個合適的時間,編纂推理小說之外的雜文。在書桌上,好些候選文章收在檔案夾裡,但我一直沒有開工。
類似的作品還有我從二○○九年秋天起,連續三十三個月,在《林氏郵票新聞》(Linn’s Stamp News)上發表有關集郵的專欄文章。我蒐羅前面的二十幾篇,以電子書的方式發行,之後,就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了。我一直覺得,我應該把整個系列整理出來,完整問世,同時發行電子書跟紙本。
待我搭火車返回紐約之際,這兩本書都處理好了。預計年底同時發行、銷售。
難以置信。
於是,再次打量四分之一個世紀,被拋在腦後的這本書,我突然很想看看它究竟有怎樣的潛力。我涉足個人出版,已經頗有成績,不再需要看出版商的臉色,也不擔心要如何調整風格,爭取他們的首肯。我只想把這本書寫成我想要的樣子。
我開始閱讀,很高興發現自己還滿喜歡的。我開始了解為什麼當年諾克斯沒有勸我棄守;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終究不願意把這本書寫完。多半無關乎寫作本身,而是執筆者出了問題。
我覺得是年齡跟閱歷無法匹配的緣故。
根據我的觀察,有關這種年輕歲月的書寫,需要一個輕到還記得、老到不在乎的年紀——想清楚過去應該揭露多少,別人的回應又要保留多少。當時的我夠年輕,如今的我,翻閱當年的文字,已經不太在乎讀者會怎麼想了。但,很明顯的,當時的我會擔心某些事情,於是,怒濤澎湃的創作能量打了退堂鼓。完成五萬字,決定停筆喘口氣,內心的顧慮擅下結論:夠了就是夠了。
我現在年長得多。
只是現在該怎麼辦?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出版我在一九九四年寫下的段落,不管字數多少。問題是:這五萬字有頭沒尾,寫我早年的經歷,卻嘎然而止;總不好說,我結束了雷格戴爾的短暫停留,就此擱筆吧?等我回家,有機會,再在記憶的長巷裡,繼續我的漫步。
當然,非常可能我就此罷手。
大家可能會想起塞謬爾.泰勒.柯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譯註:英國浪漫派大詩人)從鴉片館裡出來,走進迷離的夢境,滿腦子絕妙好詩。於是開始創作,靈感泉湧,汩汩流出,寫得忘我之際,文學史上著名的一幕發生了,來自波洛克的某人意外造訪,打斷了他的思緒。
結果就是如此。詩句永絕,《忽必烈汗》(Kubla Khan)就留下那麼幾句。
這當然不是說雷格戴爾就是上都(Xanadu,譯註:上都是元朝的夏都,內蒙一帶,也是柯立芝《忽必烈汗》的開場),但兩者確有一點神似之處。柯立芝的這首詩寫於一七九七年,直到拜倫(George Byron)苦勸,才在一八一六年出版。在近二十年的時間裡,難道《忽必烈汗》也被收進牛皮紙袋,放在櫃子裡嗎?不是的。柯立芝不時拿出來,朗誦給陸續到訪的嘉賓欣賞。
我想,裡面應該沒有人來自波洛克吧。
他有沒有做一點小小的修改呢?賣給書商約翰.莫雷(John Murray)的時候,有沒有潤飾過呢?
除了校正錯別字、偶爾修改不通順的句子,我一直在抗拒誘惑——要不要讓原稿的文字看起來更老練?——倒不是因為原稿無懈可擊,而是我實在無法用二○二○年的神奇纖維,去修補一九九四年留下來的破洞。
如果這違反了藝術的整體性,對不起,我道歉。
這就是呈現在讀者眼前的表現形式。有點像是俄羅斯套裝娃娃,每個娃娃打開,裡面還有一個更小的娃娃。八十一歲的老頭,搜索枯腸,介紹五十五歲的自己登場。他還要告訴你,在記憶中,他十來歲到二十來歲的時候,有過怎樣的經歷。
三個不甚牢靠的敘事者,組成的三頭馬車。
也許吧。不管了。接下來的五萬字是我從伊利諾州帶回家的原稿。待你讀完之後,先看它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
《酒店開門之前:卜洛克的作家養成記》/ 勞倫斯.卜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