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辯男孩》

我曾暗戀過一個男孩。他是辯論社裡的結辯手。在男校女校還壁壘分明的年代，我心甘情願被他打敗。

他沒有盛勢凌人的氣魄，說起話來，還保留了男孩換嗓成男人之前的溫文和嘹亮。像一只樸實卻精良的號角。對望的時候，眼白的部份特別皎潔，很快就看穿所有立論的殘缺陰暗。

真正高竿的論辯，爭的不只是觀點的高低、正反、與對錯，雖然題面的設計如此，然而，能不被二元框架所侷限，最後御繁為簡、從論調與爭點之中，整合成全新的價值論述，才是最高境界。

男孩跟我說，妳太想趕快贏，眼中只關注對方的論台，總想著如何技術性地拆他人的台、護自己的台，卻沒有展現氣量。妳可以是更廣闊的、凌駕於一切的平台。刁鑽與汲營，都不能把結辯一錘定音的力道發揮出來。

我不明白。只能臣服在他結辯時，凝首歛眉的模樣。那裏面有人煙尚未履及的秘境康莊。

青春求愛的階段，我一直都在尋找這樣的男孩，觀點鏗鏘、敞亮，一句話就能敲醒我的迷惘；身段恢宏又暢達，像匯聚過無數小川的長河一樣，隨處流淌、隨處豐養。

在寫五階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愛情密碼的時候，男孩的目光炯炯，也跟著在老舊的記憶裡，向我眨了眨眼。當年我們對峙過的論題，最終由生命寫下了無可逆轉的結辯，不知道現在已過不惑的他，是否仍對人世際遇、保持著那把寬闊而遼越的嗓？

剎時間，也忽然明白了，我一直懵懂無感的黑月亮23.6，究竟驅動了甚麼、代表哪些意識層次的渴望。

若要描述得具體，大概會是這樣的：在眾聲喧嘩或萬籟俱寂之中，我總想扮演那個相對中立與客觀的角色，透過全方位的觀點整合，來引導不同的潛在可能，為創新形式點燈。所以，我也特別折服於看似抽離淡漠、卻能一語中的異徒，刺激意見相左、腸思枯竭的人們，重新思考和聚焦，促成多元發聲表達，將多樣性加以協調折衝，最後求同存異，帶來更大的貢獻。

這是我僅有的、位於6爻的閘門，年輕時勇於喉舌、衝撞敢言，最愛當coordinator。當年紀漸長，則日趨收斂。多元奔放固然好，若無法有效整合，發揮綜效，多樣性不過流於多頭馬車的空談罷了。在不確定各路想法能夠被完美整合之前，常隱言不發，直到各種覺知能水乳交融的時刻到來。

而這條爻，也有藍傘線，代表需要後天的學習與摸索，才能臻於熟成。我到現在才看到了藍傘線的重點：透過合縱連橫，「逐步」調諧各類多樣性。

在最後一場論辯，我以頗大的差距落敗，完全沒能動搖男孩連霸的紀錄。感覺沒有萌芽的情感，永無出頭之日。我並不是想超越他，只是沒想到，即使亦步亦趨，仍無法消彌距離迢迢於萬一。

那時期很流行在畢業紀念冊上留言，我為男孩空下首頁的位置，他工整寫道，「水深不語，人穩不言，言說的智慧需要逐步前行，而非一步登天。」

隔壁座的好朋友看了之後，立刻下了具體而犀利的結辯，「沒希望了，他的意思是妳還差得很遠，靠邊站吧。」

如今，無論是情場、還是論場的勝敗，都不重要了，只剩下對青春的莞爾，以及對男孩早慧的感激。他比任何人都早看出來，我需要時間，由我來言說整合的時代，不在當時，在終有一天會到的將來。

於是我把他的話，當成了23.6爻辭作業的小標。謝謝你，男孩，你贈予我的，遠比愛情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