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你一個男生哭什麼哭?哭能解決問題嗎?」這句話是在公民課本上針對「性別偏見」最常見的典型例子。事實上,筆者身旁也不乏男性友人遭父親剝奪其哭泣的權利,推崇「解決問題」至上的價值觀,直接把「眼淚」和「軟弱」、「無能」劃上等號,「男兒有淚不輕彈」便自然而然紮實地生根於父權體制對「男人」的集體想像,進而導致多數男性不懂得如何表達自我情緒,選擇壓抑隱忍以盡忠職守地扮演父權框架下的性別角色。
然而,上述「過度隱藏、壓抑或逃避情緒」的男性人格特質其實正是所謂的「有毒的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根據萊特學院心理系教授Terry Kupers的定義,「有毒的男子氣概」指的是各種導致社會退化和破壞的男性特徵,諸如「
過度的競爭心態、缺乏同理心、強烈的控制主宰慾、懼怕依賴他人、容易訴諸暴力、鄙視女人、同志和任何表現女性特質的男人」。不過他也強調,這個詞是為了指涉「男子氣概」有害的部份,並非否定所有「男子氣概」的特質像是「贏得比賽的自豪、與朋友團結、追求事業成功和賺錢養家」。
[1] (Kupers, 2005)
筆者認為,第89屆奧斯卡最佳影片(Academy Award for Best Picture)《月光下的藍色男孩》(Moonlight)可作為闡釋何謂「有毒的男子氣概」的最佳模板,該片有別於市面上傳統的同志電影將敘事主軸放在「同志身分的探索」與「同志性慾和既有社會秩序的衝突」,更聚焦在同志的「生命成長歷程」。《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共分成三部分:the little、Chiron和Black,各別對應主角的童年、青年和成年時期的成長經驗,本文欲透過重新梳理主角Chiron在種族、性別、家庭創傷、經濟環境、生長地區等多重劣勢與困境下的成長歷程,藉此反映社會所預設的「男子氣概」裡的有毒成分及其在現實裡可能造成的危害。
有毒成分一:當「暴力」被灌輸成防禦的唯一手段
電影以小個子Chiron遭同儕圍剿至一間密閉破舊的小房間裡作為開場,不論是言語或肢體「霸凌」皆是多數男同志在成長過程中會面臨到的困境,因為他們並不符合父權體制下對於男人「陽剛」氣質的想像。Chiron的童年總與同性朋友們格格不入,當他們熱血激昂地為了足球比賽的勝利爭得面紅耳赤,又或是簇擁著擠進私密的小房間裡較量彼此的「大小」,Chiron活像個突兀的入侵者,只能勉強把自己塞進社會期待的性別角色裡,日復一日地操演與模仿。
某天,Chiron身旁的好友Kevin告訴他應該要「讓他們知道自己並不弱,如果他們不知道,那一切就是屁」。Kevin所提供給Chiron的自衛手段,即是最原始的「以暴制暴」,借用達爾文的演化觀點「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在弱肉強食的人類世界裡,我們必須透過「公開」展演暴力,才能夠讓對方「意識」到自己也是有能耐的、是不容欺侮攻擊的,藉此保住自己的生存權。這是童年幼小孱弱的Chiron習得的第一課,男人必須要透過公開的暴力展示才能獲得權利,亦能同時直截地表現社會預設黑人普遍擁有的陽剛男子氣概。
延續「暴力」這一巨大命題,在高中時期的Chiron和Kevin兩人之間產生異樣的情愫後,稱霸高中的黑人老大為沿襲和Kevin在中學時期的消遣娛樂────隨機指定一人並將其打趴在地────要求Kevin將Chiron鎖定為這次娛樂的洩憤對象。於是,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Chiron被自己自童年以來的愛慕對象三番兩次的猛捶痛毆,他反覆憑著意志力重新站起,試圖證明自己的勇猛與陽剛,直到最終痛苦地癱軟在日正當中滾燙的紅磚上。
翌日,Chiron握緊雙拳、眉頭深鎖、步伐堅定地走進教室,俐落地拿起教室裡的木製椅子往黑人老大頭上猛砸,隨後即被同儕與教師制止,被送往少年看守所。由此,公開展示的暴力對被害者來說不僅是肢體的疼痛、公然的羞辱,易使其被外界貼上「弱者」和「無能」的標籤,更有可能讓被害者據此將暴力當作唯一展現力量、取得權力的手段,因而導致暴行的惡性循環。
有毒成分二:努力撕下「娘炮」標籤,抑制情感表達、懼怕依賴他人
「你可以是同性戀,但別讓人叫你娘炮」古巴裔毒犯Juan曾對著年幼的Chiron如是說道,因為Chiron並不明白他人口中的「娘炮」是什麼意思。之於Chiron而言,Juan的出現恰巧填補了缺席的父親之存在,Juan就是Chiron童年時期崇拜的父親榜樣,他拯救自己脫離殘敗傾頹的生長環境、鎮日吸毒的無能母親,他擁有一切的權利和力量,而那正是飽受霸凌、歧視所苦的Chiron需要的。
因此,自小Chiron即以Juan作為模仿的範本,他口中的「娘炮」事實上指涉的特質和層面很廣,如電影裡Chiron的母親曾在用藥後嘲笑鄙視自己兒子走路時的婀娜體態。不要讓別人貼上「娘炮」的標籤,成為Chiron的成長任務,他試圖讓自己融入異性戀男性的日常,踢足球、跑步打鬧、和同儕較量生殖器的大小、炫耀自己勇猛的性經驗等等。或許是源自於封閉的生長環境,亦或是對於同性性慾的難以啟齒,Chiron始終維持一貫的沉默寡言,比起傾訴他更習慣聆聽,久而久之便失去了表達情緒的能力,不過他也就順勢地將之視作撕去「娘炮」標籤的其中一種途徑。
而在歷經了有如父親存在般的Juan去世和戀慕對象Kevin的背叛後,Chiron頓時失去了生命裡唯二能倚靠的對象,在生存困境的驅使下選擇獨立。Chiron出獄後繼承了Juan的毒販事業,在龍蛇混雜的毒品供應鏈裡爾虞我詐地苟且度日,他再也不敢信任任何人,他懼怕依賴他人,某部分肇因於過往慘痛的創傷經驗,然而更大一部份是他信仰Juan所打造的男子氣概形象,他需要再製Juan的事業、談吐、行為和體態才能獲得權力,才能抵禦世界的殘酷存活下來。
事實上,我們無法否認當一個人被命運逼到牆角時,「壓抑情緒」和「堅強獨立」所帶來的外在力量,不過長時間處於如此緊繃和戒備的狀態,所耗損的不僅僅是個人內在的「精神能量」,更容易導致其與社會的疏遠和隔離。於是我們看見儘管表面上Chiron成了毒販後過著不愁吃穿的生活,仍飽受童年創傷的夢魘所苦,無法安然入眠;在面對舊愛Kevin唐突的電話問候時,也顯得沉默尷尬而不知所措,他早已忘了該如何措辭表達自我,甚至失去重新檢視過往傷痛的勇氣,因為情緒充其量只能被埋藏,並不會憑空消失,它仍會在潛意識裡蟄伏伺機而動。
有毒成分三:當「肌肉」和「健壯」成為陽剛和力量的代名詞
猶記每逢農曆春節返家團圓時,親戚們總督促著我要記得多運動、練點肌肉會更有異性緣,對於男人應該擁有什麼樣的體格,似乎是社會約定俗成的。或許這樣的想像可以追溯至幾千年前的古希臘男體雕塑,強調軀體的優美線條、肌肉的勻稱精實和寬闊的肩膀,這些符碼的交集即是「健壯」的表徵,亦是「力量」的外在體現。相較於女性先天上的生理弱勢,男同志的陽剛養成至關重要且不可或缺的步驟即是肌肉的鍛鍊,那是人類誕生以降對於「陽剛」的原初想像,而男同志恰巧能利用自己的生理優勢,彌補與生俱來匱乏稀缺的陽剛元素。
於是我們看見成年後的Chiron已不在是過往乾癟瘦弱的青年,他蛻變成高大魁武的黑人男性,時刻舉著啞鈴深怕肌肉流失,動搖其外在的剽悍形象。根據筆者的觀察,當代男同志不時也會出現上述對於身材的焦慮,追根究柢除了健美體態作為同志圈的社交和約會籌碼以外,更是社會集體對於父權體制下對陽剛形象的盲從現象,「肌肉」是「美」、「力量」和「男性性魅力」的直接表徵,因此失去了健美的體態則意味著失去了他人對自己的慾望、尊敬和崇拜。由此可知,不只是女性活在男性審美的凝視底下,男性本身更是活在由自己和社會共築的陽剛想像裡。
重新辯證何謂有益的男子氣概:堅強與獨立的同時,仍保有內心的柔軟
綜論來說,承如導言聲明本文並非全盤否定所有男子氣概的特質,參照電影當中Chiron的生命歷程,若非堅強、獨立、勇敢、果斷和對於事業的好勝心這些典型的男子氣概特質,他也無法挺過生命的種種困挫和創傷。儘管Chiron的生命可說是靠著「有毒的男子氣概」的滲透才掙得如今的一席之地,他願意和當年錯待自己的母親以及舊愛Kevin和解反映了Chiron的靈魂仍留有一塊柔軟的質地,他鼓起勇氣重新回望塵封的往事和傷痛、承認並坦露自己最真實的情緒,即便仍不善表達,廣袤而深邃的情感僅化成一個替母親拭淚的舉動,或是對舊愛Kevin簡短的一句話:「我再也沒碰過任何人」,在那些瞬間Chiron彷彿重新穿越回童年與當時的自己和解。允許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創傷和軟弱重見天日,正是跨越「有毒的男子氣概」的首要途徑,那絕非示弱的陰柔舉止,而是突破父權禁忌的英勇行動。
[1] Kupers, Terry A(2005). Toxic masculinity as a barrier to mental health treatment in prison. Journal of Clinical Psychology, 61 (6): 713–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