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從偏僻山區的屋頂墜下,鮮血染紅了皚皚白雪。
一場離奇死亡事件,妻子成了唯一的嫌疑犯,而目擊證人竟是視障的兒子和一隻導盲犬…
法國電影《墜惡真相》(Anatomy of a Fall),奪下去年坎城影展最高榮譽金棕櫚大獎,並問鼎奧斯卡最佳影片、導演等5大獎。英文片名Anatomy of a Fall直譯為「關於一場墜樓的剖析」,我認為比起中文,英文更能帶出本片的精髓。
Anatomy(解剖、剖析)指涉的是真相的各種切面與稜角,對應片中精彩的法庭辯論,「真相」彷彿在口沫橫飛的正反攻訐中不斷扭曲、變形。
Fall(墜落)則成了精準的比喻。一方面直白地描摹男人的墜樓,另一方面則側面烘托其內心世界的崩塌,乃至一段關係的殞落。
《墜惡真相》被喻為驚悚版的《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也像是幾年前全球為之狂熱的世紀審判—強尼戴普控訴前妻安柏赫德,兩人病態的婚姻在司法面前,被媒體盡情地揭露與消費。筆者認為這兩者與本片有高度相似之處,《墜惡真相》的懸疑元素充其量只是亮眼的外衣,實則剖開的是一段逐漸腐朽的情愛關係。
本文將著重分析「真相」如何在這部電影裡被解剖(Anatomy),以及一段甜蜜的婚姻關係何以失衡,終至墜落(Fall)。
「本質上,當我們身處法庭,我們的過往就不再只屬於自己,而是由其他人來判斷」,導演潔絲汀楚特(Justine Triet)在一場專訪中這樣說。所謂的「真相」在法庭上,猶如一頭巨象,瞎了眼的群眾趨之若鶩,互相爭論只有自己摸到的部分才是「真相」。
《墜惡真相》開頭的幾場法庭戲,便撒下一整路的麵包屑,觀眾只能從這些零星模糊的元素裡,試圖去把往事拼湊出來。起初,我們都渴望真相揭曉,水落石出,甚至是期待有峰迴路轉,一再顛覆的刺激情節。然而隨著劇情推進,我發現導演刻意地把觀眾置放在一個「有限」的視角當中,這是十分特殊且有趣的處理方式。
一般來說,懸疑類型的電影強調的是燒腦、反轉和意想不到,正如同台劇《華燈初上》掀起的風潮,讓所有人跟著一起猜測,殺死蘇媽媽的兇手是誰。可是《墜惡真相》完全顛覆既有類型的操作,我們越是期待「真相」越辯越明,它越是一路往霧裡看花的方向走去。
因為沒有明確的物證與人證,正反方的主張只能仰賴間接證據,提出各種可能的假設,交互詰問。在屍體解剖與重演案發經過後,整部電影的法庭戲圍繞在兩種假說上,一為妻子Sandra殺了丈夫Samuel,另一為Samuel自殺。
於是,檢察官不斷地爬梳過往,找出Sandra可能憎恨Samuel的蛛絲馬跡,合理化其殺人動機;律師則試圖從過往的創傷事件中,找尋Samuel可能抑鬱已久的跡象,使得自殺一說更為可信。在一正一反的攻訐中,這段婚姻裡所有不堪的醜陋與腐爛,全被硬生生地扒開。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被官司折磨地身心俱疲的Sandra,眼神哀戚地向辯護律師Vincent說,我真的沒有殺他。不料,Vincent卻說,這不是重點。這正是全片的精髓,也是讓我醍醐灌頂的一句話。它明確揭示了,客觀真相的永不可得。因為,究竟該怎麼證明呢?該怎麼自證自己沒有殺人?又該怎麼自證自己真心地愛著Samuel?
真相往往取決於個人的「決定」,檢察官決定相信Sandra殺了Samuel,受委託的律師則選擇相信Samuel自殺,兩造雙方各擲一詞,不分上下。由於電影並不存在全知的上帝視角,因此觀眾也只能在眾說紛紜、各自獨立中的真相拉扯搖擺。
整部電影,約莫有二分之一的時間,我感覺自己在席捲而來、碎片般的真相中浮沈;另外二分之一的時間,我感到強烈的心痛,甚至窒息,因為片中描繪「婚姻爭吵」的片段,真實地讓人坐立難安。「兩個好人之間的戰爭,才是最叫人痛心的。」以《分居風暴》斬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伊朗導演阿斯哈·法哈蒂曾這樣說過。而片中Sandra和Samuel激烈的爭執,完美應驗了這句話。
《分居風暴》同樣是在描述一段崩毀的婚姻關係,導演以悲憫卻公平的視角,讓我們既能理解妻子的憤恨,亦能同理丈夫的無奈。同樣的,儘管《墜惡真相》主要穿梭於妻子Sandra與兒子Daniel的視角,卻不刻意偏袒Sandra,觀眾也能感受到丈夫Samuel的蒼白與陰鬱。
何以好人之間的戰爭,最叫人痛心?因為這並沒有明確的咎責對象,無論是哪一方勝利,都無法讓人感到歡愉,都是一場徹底的悲劇。在Sandra被判無罪、勝訴後,她和律師Vincent一起共進晚餐慶祝。席間,她說,通常贏了不是會有獎賞嗎?但這好像就只是「結束」了。
這整場官司本身,對於Sandra而言,就是徹徹底底的凌遲。在已然發生的悲劇上,被眾人議論八卦,甚至還讓自己的兒子,親眼目睹那些被埋藏在謊言下,最殘酷的秘密。再者,我們所想像的,「贏」過後隨之而來的光榮,在這樣的情況下也不成立。沒有運動員擊敗對手的滿堂喝采,沒有為自己贏回正義的如釋重負,因為在這場官司裡,對上的,是真心愛過卻離奇死亡的丈夫。
Sandra依然深刻記得自己為何會愛上Samuel,那個總能改變氛圍、充滿魅力的男人;也記得在兒子四歲那年,他埋首寫作間接導致Daniel意外眼盲時,她有多麽憎恨他。她記得愛過,也記得恨過。記得咆哮,也記得擁抱。記得暴力,也記得溫存。這段情感,歪斜、複雜而曖昧,但絕對踏實地相愛過。
法庭上,Vincent為證明Samuel確實有自殺的意圖,主張Sandra沒有任何的錯,唯一的錯便是她在Samuel失敗的領域成功了。Sandra聞言,臉上沒有任何笑容。她細語碎念,沒有,Samuel並不是這樣的。如此在法庭上惦記著丈夫尊嚴的Sandra,又怎麼可能因勝訴而感到心安?
值得注意的是,《墜惡真相》不僅絲絲入扣地描摹情感的「矛盾」,對於凡人身上「道德瑕疵」的刻畫,亦萬分精準,以至於我們很難輕易論斷角色行為的是與非。因為我們或多或少,都能在角色拼盡全力,卻還是失控怒吼或動手的瞬間,瞥見自己的影子,接著心一揪,感嘆世無完人。
Sandra在這段婚姻裡,她出軌過,也曾在激動下失手打了Samuel,甚至為了避免自己涉嫌,謊稱手肘上的瘀青是撞到桌腳所致。她不是一個完美的受害者。
但她同樣也為這段婚姻,盡力地付出過。為了讓Samuel更專注於寫作,她遷就,搬來他在法國的家鄉。此後,Samuel傾心寫作,卻不斷遭遇瓶頸,於是他放棄了自己的第一本著作。Sandra欣賞其中的一個點子,經其同意後,挪用改寫至自己的小說中,因而意外埋下了吵架的火苗。
還記得律師在法庭上說的話嗎?Sandra沒有任何的錯,唯一的錯便是,她在Samuel失敗的領域裡成功了。這或許說中了部分的真相。因為比起承認自己的無能或懷才不遇,怪罪別人往往更容易。Samuel認為自己在這段婚姻裡犧牲了很多,Daniel意外眼盲後,他在家教導自學的兒子,他渴望更多的時間,他埋怨Sandra搶走自己的點子,他覺得自己的失敗和自卑,都是她造成的。
這同時也是一場攸關「性別」的解剖。父權期許丈夫是有才華、有成就的角色,然而在這段婚姻裡,情況卻是倒置的。妻子Sandra筆耕不輟,新書不斷出版,採訪邀約不斷。Samuel則被困在害兒子眼盲的陰影中,犧牲創作時間陪伴他,卻在日後怪罪妻子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檢察官在法庭中指控Sandra的行為,對丈夫而言是一種「閹割」。
然而,究竟是Sandra的成功本身是一種「閹割」?還是Samuel被父權規則束縛,乃至於無法凝視與接納自己的挫敗,才是一種「自我閹割」呢?無論答案是何者,觀影至此,我們都已明白這場悲劇,沒有絕對的加害者與受害者,只有兩個不完美的平凡人,和兩顆愛得筋疲力竭的心。
上述這些衝突和對峙,彷彿是一場永無止盡的零和遊戲:控訴著對方的獲益,造成自己的損失,滔滔不絕講的都是,沒有了你,我的人生該有多麽美好。婚姻淪落至此,不再想著該如何雙贏,反倒成了比誰更委屈的競賽。
習慣商業大片的觀眾,可能會在看到結尾時感到詫異。所以說,兇手究竟是誰?怎麼就這樣結束了?兒子Daniel最後作證講出爸爸的遺言,是真實的?還是虛構?
如果帶著想看到客觀真相的期待進戲院,你可能會很失望。承接前文,導演刻意把觀眾置放於「有限」的視角裡。我們既不全然是Sandra,也不是Daniel。客觀真相未被揭露,是因為它不可得,一非本片的重點。
從一場墜樓的審判,到一段婚姻的解剖。零碎的真相雪片般灑落,我們在其中漂泊,切換立場,感受不同角色的心碎與掙扎。這股不確定性,便是整部電影最大的亮點,也是它之所以能讓觀眾走出劇院,還不斷思索細節、辯證真相的關鍵。
我想這就是一部優秀電影,所能做到的極致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