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78年發表的〈阿爸偶爾寫的詩〉,吳晟(1944~)就透露自己寫詩是「對生命忍抑不住的感激與掛慮」,近年來,吳晟在平地造林,同時投入社會運動,用行動表示對環境與生態的關懷。農民詩人暌違14年出版的詩集《他還年輕》,更是一本為土地發聲的作品,訴說著這些年對環境的觀察、對生命的思考,以及守護生態的信念。
生活的觀望
詩集以「他還年輕」為名,一方面期許年輕世代共同守護台灣這個年輕的島嶼,另一方面象徵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力量,人與土地還有很多未完待續的故事。〈春氣始至〉、〈時,夏將至〉、〈秋日祈禱〉、〈大雪無雪〉刻畫著四季流轉的美麗,此外,玉山、阿里山、日月潭、旗津、西螺大橋、高雄旗後燈塔、高雄火車站、前清打狗英國領事館、旗後小教堂,乃至於日常可見的橡木桶、菜瓜棚,都是詩人創作的題材。
吳晟不只是書寫台灣土地的風光,更多時候,他以地方景物作為線索,交織出深層的人文思索與文化關懷。〈找尋定位——前清打狗英國領事館〉首段拋出一連串的問題,「是誰的領事館」?「引領什麼事物進出」?「是誰的觀測所」?「觀測什麼動向起伏」?「是誰的文物館」?「陳列什麼歷史文物」?叩問著從英國領事館官邸到高雄海洋觀測所,再到打狗英國領事館文化園區的歷史變遷。遊客來來往往的足印與聲響,何嘗不是對時代更迭的提問,在旅人探詢建築物身世的同時,這棟山頂上的紅色洋樓也透過自身的存在為自己定位,誠如詩末所言:「每一道長廊、每一扇拱門、每一塊紅磚/都在尋找/獨立自主的定位」。
在這座島嶼上找尋定位的,不只有前清打狗英國領事館,通車六十年的西螺大橋同樣「靜靜佇立在時代的風潮中/尋思河床寬闊細緻的變遷」;台灣原生樹種大鐵杉藉由年輪與枝枒,訴說著玉山仍然年輕的身世;「緩緩漫開一甲子歲月」的高雄火車站,因為捷運線的加入,連結起更多可能,「接續所有故事/接續港都的前身與未來」。島嶼上的每一個地標、每一座建築、每一棵樹,都和台灣共同走過時間的交叉,年輕的身世也意味著這片土地永遠年輕。雨水「溫柔灑落生生不息的大地」,日月潭「為湖泊,注入永不乾涸的生機」,旗後燈塔指引船隻「沿著希望靠岸/等待,迎接/日出的燦爛」。吳晟總以年輕的熱情來面對這片土地,在他眼中,「青春,從未離開」。
生命的凝望
一系列「晚年冥想」的詩作,訴說著詩人對死亡的從容與對家鄉的感情,吳晟認為「鄉間子弟鄉間老」,「該退席的時候/就坦然離去」。〈告別式〉一詩更是豁達地交代:「請直接火化/骨灰埋在自家樹園裡」,他願死後和所生所長的土地合而為一,「化身為葉、化身為花」,回歸大自然。他相信在「森林墓園」裡,「泊靠在每一棵樹下的魂魄/安息著仍然生長/無論去到了多遠/總會循著原來的路徑/回到親友的懷念裡」。
〈學習告別〉從新生兒「告別子宮、告別臍帶」寫起,闡明從嬰兒哇哇墜地開始,我們無時不刻都在「學習告別」。日復一日,和白天告別、和夜晚告別,隨著年紀的增長,告別青春、告別人生旅程所遇見的人事物,一生中無數的告別,「原是為了學習/最後如何向自己/從容自在地告別」。除了從容面對未來的死亡,在〈不要責備他〉詩中,詩人也誠懇呼籲大家溫柔看待那些放棄生命的創作者,「一向如此良善的他/何忍將驚愕的問號與哀傷/留給活著的我們來承擔」。
「晚年冥想」系列是詩人晚年面對生命的思索,更是詩人與自己的對話。在〈凝視死亡——回應吳易澄〉最末,吳晟悠悠寫下:「凝視死亡/就是凝視生命/或許有些悲傷/更多是期許自己/還有夢想要實踐」;〈晚年〉一詩則低語著:「仍有大片夢想趕著種植」、「仍有記憶話語趕著書寫」。他期許自己盡力完成此生的使命,同時看到「他還年輕」的希望延續,「每一片落葉,輕輕鬆手/都是為了讓位給新生」,是對自然界生生不息的描摹,也蘊含著年輕世代繼續守護台灣的期盼。
生機的盼望
「在鄉間老去」的詩人並沒有「閒看花開花謝草木生長」,或者坐擁「寧靜的書桌,安頓晚年」,吳晟為家鄉、為生態站出來,為這片土地的細水長流投入抗爭。〈我心憂懷〉一詩即表明,雖然可以選擇平靜安逸的度過晚年,但面對「挾開發為名的洪流,繼續泛濫」,掠奪走一處處山川林地,詩人始終無法放下對環境的擔憂,他「四處奔走/聲嘶力竭地呼喊」,期盼不要再有人因為利益,舉著「建設」的旗子導致生態浩劫。詩作〈土地從來不屬於〉也提醒大家不能再放任對環境的傷害,「每一片土地的毀棄/都是萬劫不復的災難/將我們快速逼近/無處立足的絕境」,遭受破壞的環境是難以復原的,「土地,從來不屬於/任何人,任何世代/誰也沒有權力/剝奪下一代的未來」。
〈無用的詩人——向太陽控訴、向天公控訴〉寫的是反對中科工程搶奪農業灌溉用水,一群年邁的農民在烈日下靜坐陳情,卻得不到正面回應的心情。詩人「寫不出有力的詩句/可以阻擋金權集團」,於是放下筆桿,帶領農民北上請命,無奈「行政官僚/在大樓內穿西裝吹冷氣/聽不見老農的聲音」,只好向天呼喊,期盼老天爺能主持公道,讓土地正義獲得伸張。
〈只能為你寫一首詩〉先寫彰化海岸的多元生態、農漁民的辛勤、自然景觀的開闊,繼而提出「這裡,是否島嶼後代的子孫/還有機會來到?」的疑問,揭示國光石化工廠可能的影響,不只是會有「煙囪、油汙、煙塵瀰漫的天空」,被工廠截斷的水源,將帶給西海岸乾旱與死亡,憂心忡忡的詩人再也無法平心靜氣,他「多麼希望,我的詩句/可以鑄造成子彈/射穿貪得無饜的腦袋/或者冶煉成刀劍/刺入私慾不斷膨脹的胸膛/但我不能。我只能忍抑又忍抑/寫一首哀傷又無用的詩/吞下無比焦慮與悲憤」,吳晟用詩堆砌出守護土地的堡壘,「一遍又一遍,向天地呼喊」,盼望能喚醒大眾的良知、喚回環境的生機。
面對外界的喧囂丶文明與自然的拉鉅,詩人將哀傷和憤怒轉為文字,用詩來回應現實。《他還年輕》不只是一本橫跨十四年的詩集,它更是父執輩對下一代的輕聲呼喚,期待年輕世代「更懂得尊重自然倫理,更懂得珍惜自己、珍惜萬物的生命價值」,期待台灣子弟都能看見四時有情、生生不息的福爾摩沙之美。
——發表於《吹鼓吹詩論壇》第20號(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