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歡迎回家。」幾乎每個見到我的鎮民們都這麼向我打招呼,他們先是瞇著眼凝視我,思考一陣子以後才宛若恍然大悟地用手指指向我,好像他們都認識我一樣。
但我並不認識他們,新的必要資訊也沒有從我的腦海裡自動冒出來。
情報則是以最傳統的方式一一浮現:透過人的口語傳達,不少年長的鎮民們連連問我記不記得他們,彷彿我曾經在這裡生活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更甚,我幾乎就像是在這個小鎮出生並成長的。
當我回答不出那些和藹長輩們的問題時,他們露出憂心的神情、轉而向妙華尋求解答,一名婦人看看妙華身上的制服,她讀著妙華胸前的名牌:
「佳爾雯小姐,妳是位海軍軍官嗎?」
妙華:「不,我是警務人員。」
「難怪,他看起來很需要妳的協助,」老婦推著厚重的老花眼鏡瞄了我一眼:「這年輕人好想不記得任何事情了,他媽媽一定很擔心。」
另一位老先生答腔:「是啊,梭卡一定很擔心,她就只有那麼一個兒子。」
妙華聽見了關鍵字:「『梭卡』?」
老婦:「是啊,就是霍夫努太太。」
「所以這是霍夫努太太的兒子?」對著這位老婦,妙華指著我問。
對方回答:「他當然是,這孩子跟梭卡一樣喜歡吃披薩,我看著他長大,雖然已經隔了那麼久,但我不會忘記的。」
好吧……情報已經相當明顯,在這座小鎮裡、這個劇本,我的角色是「諾伊˙霍夫努」。
「不好意思,女士,」我用我最誠懇的口氣問:「我離家已經太久,出過一些意外、忘記了許多事情,這位警官好心將我帶回來,現在可否請妳告訴我我家在在哪裡?」
婦人:「當然可以,你的家就在湖岸碼頭。」
這時站在旁邊的另一外老先生向妙華建議道:「警官,不如我帶你們過去吧,搭乘輕軌電車大約只需要15分鐘左右。我正好要往那方向去。」
這個時候一陣清脆的鈴鐺聲,輕軌電車正在進入我們坐在的鎮中心圓環站。妙華不說話,她只看了我一眼,我抿抿嘴唇表示同意。
慢慢離開鎮中心,站在輕軌電車上,越來越多的鎮民看見我,他們的反應大多有些懷疑,不過接著只要一想起我的身份以後便帶著微笑跟我揮手招呼,每個人都在歡迎我回家。
而我……儘管我根本不認識他們,我也漸漸覺得我是旅外多年的遊子,今天終於返回久違的老家,我舉起手、放鬆心情也給每個人一點善意的回應。
碼頭站到了,這是一座山間內的湖泊,岸邊佈滿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還有清一色純白的中、小型帆船或木舟,往遠處望去,高山的稜峰上還有一點尚未溶化的積雪,除此,天空湛藍,只有在靠近夕陽的地方堆掛著幾朵積雲。這片光景就像大多數人只能在明信片或螢幕保護程式上才能看見的寧靜地。
梭卡的房子就在斜坡旁,有深綠色的杉木圍繞,得踏上石版階梯才能看見全貌,而那房子,看起來也相當眼熟,因為那正是我和妙華曾經拜訪過的日式住宅,唯一的差別是它沒有了圍牆。
一陣寧靜,靜到我只能聽見湖水的輕波、杉葉搖曳的窸窣還有歸巢的鳥鳴,這時候院內才發出一點人跡活動的聲音。妙華走在我前面,緩緩繞到庭院裡,成排的衣架間有個正在收拾衣物的女性,妙華戰戰兢兢地探頭發問:
「不好意思打擾,女士?」
那個背對我們的女人轉過身來,看見穿著制服的妙華,她也在試探:「警官,有事嗎?」
這時我才繞過妙華更進一步……
接下來所有人都不需要說話,她就是梭卡(莉婕),
一個擁抱:一個老媽式的擁抱,只有微笑,沒有眼淚,否就太過於矯情,淪落得像是那些溫馨家庭連續劇千篇一律的大結局,或者八、九零年代的少年電影中完全不合理卻總是能夠逆轉勝的演講……還是說我們看起來早已相去不遠?一切都隨便了。
太陽終於下山,莉婕一面準備晚餐一面與我侃侃相談以前的事情,我試著別把這些分類為有無紀錄價值的情報,我不是在執行任務,我也不單純只是在扮演莉婕的兒子;妙華向莉婕解釋道我是在登山的時候發生了一點小意外,所以有一部分的記憶暫時想不起來,而身為大學老友的她正好幫助我回到故鄉來進行記憶重整的復健工作,於是出自於母性的憂心,莉婕把她知道的事情通通鉅細靡遺地告訴了我,甚至還搬出一箱箱的相簿以及諾伊從小到大的比賽獎盃和畢業證書,除了諾伊˙霍夫努,無獨有偶地,莉婕更順道聊起了她與諾伊的父親從交往到結婚的過程。
小孩對父母可能埋有太多的秘密,但父母對子女卻較難有所保留:假使孩子們真的想知道的話,所以我之前將莉婕設想為我的女兒時,那個劇本的效果有限,更遑論後來的結果是徹底失敗的。
相談甚歡,直到深夜,莉婕是時候該睡覺了,雖然她反覆嚷嚷著說兒子難得回到家讓她捨不得浪費時間入眠,不過我看得出來她累了:開心得累了,我扶著莉婕回到她二樓的房間休息,並承諾她明天還要幫她修繕屋頂的瓦片以及重新粉刷外牆等等,她連睡著時都會微笑。
莉婕同樣即將先行道晚安,她今晚睡在我──諾伊──多年沒回來過的臥房裡;我還沒感覺到疲倦,因此我回到客廳,原本想要開始動手整理莉婕和諾伊的資料,可是這個工作的完成意味著任務的完成,而任務的完成則代表著這趟旅程的折返,也許再過兩、三個工作天?甚至是快至明早的太陽升起前?我掙扎著是否該違背一點職業道德好向我個人的私心妥協,意識到這點,我的猶豫遂漸漸沉重起來,我害怕太快離開當下這完美的時空……到這節骨眼我竟開始去抗拒著我該做的工作,我在掙扎著去延緩匯整速度。
原本應該在盥洗後就上床睡覺的妙華悄悄從二樓走下並來到了和室客廳,她躡手躡腳、試圖別發出太大的聲響,妙華蹲坐在我的旁邊,壓低音量問我:
「嘿,還不想睡?」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彷彿任何反應都是廢話,與其浪費時間再去偽裝自己毫無問題,不如承服於自己的徬徨、自私或懦弱,我指的是把握最後的一分一秒去記得……記得妙華的模樣,她棕黑色的頭髮、她永遠如同嬰兒充滿好奇的明眸大眼、她在微笑時露出的小虎牙、她手掌用力時可以明顯看見青色血管的指關節,她一直嫌說自己的雙手很不好看,但我從來不在意,還有她的聲音、她表現喜怒哀樂的各般神情,乃至重溫她安慰我、鼓勵我的方式。
「別怕。」
妙華伸手滑過我的肩膀,那陣輕抹總令我聯想到雲朵的碎影緩緩掠過金黃稻田的景象,順著這個動作,妙華繼續將我的額頭擁靠在她的鎖骨上,這時她只要也跟著低頭,我的臉就能深埋在她垂下的長髮裡,在那兒我可以徹底安心地闔上眼睛,妙華的撫慰是我的和平鐘,只有她才能讓我相信我已經真正得到平靜、一切都沒事了……
妙華:「洛迪,不用擔心,你現在很安全。」
主教……對,我記得她,她是個好女孩、好朋友、好搭檔。這個綽號帶有「信任」的典故,雖然她純粹只是覺得這暱稱念起來很順口而已,比起這樣的稱呼,我認為主教她的本名更好聽,她叫做妙華˙佳爾雯。
外頭是靜謐的樹林,必須更專心一點才能聽見湖水微波的推移,倒臥在塌塌米上,我只聽得見妙華熟睡的呼吸,同時還能聞見她洗完澡後淡淡的洗髮精香味,寬大的男性襯衫穿在她身上看起來就像一件舒適的睡袍,多麼安詳,難以想像她曾經歷過那麼痛苦的劫難、最後以悲劇收場,斷氣時離家幾千哩、沒有親人朋友在身旁,她沒有機會看見自己蒼老的模樣,沒有結婚、沒有小孩甚至是孫子,沒能一邊感嘆世界的惡化與生活瑣碎的無奈卻又一邊見證社會的正面進步,還有,妙華也無法參與新科技、新電影、新政策的討論,她的歷史在她心跳停止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論定。
她已經死了……
我度過一個無比暖活而輕鬆的週末,如果不是有生命環境的監控小組全天候地觀察我,這幾天實在美好到我不想要把它列入任務紀錄,沒有天崩地裂、沒有來自奇怪生物的追殺、沒有瘋狂的浴血戰,一切就只是……合諧。
直到所有的檔案都已經被整理完成的最後那一天,我舉辦了十二個小時的小型電影馬拉松,晚餐是莉婕親手烘烤的披薩,夜裡則跟著妙華一同就寢;她清楚無比,她知道我就要告別了,所以一直試著快點睡著,妙華不希望讓我太憂心,可惜的是那對我倆來說都太難。
她在裝睡,我曉得她是清醒的,因為她的喉嚨反覆吞嚥著止不住的淚水;我謹慎地穿好西裝、拖著塞滿文件的行李箱,彷彿是個準備要單身赴任外地出差的上班族;打理完一切,我來到妙華的面前跪坐,我多麼想要撫摸她的頭髮、她的臉頰,但懸空的手掌遲遲不敢真正去碰觸,因為這麼一來就會讓她努力裝睡的嘗試白費,透過接近只有氣聲的音量,我對著妙華說:
「再見,主教,我得離開了,這只是暫時,我向妳保證我一定還會再回來,在那之前我會一直懷念妳。我體認到一件事:只要還有人能夠記得,那麼就沒有人真正算是死去,正如同亞伯特掛念著莉婕,所以對他而言,莉婕一直都還活著……」
一陣鼻酸湧現,我最好表現得成熟一點。
我說:「因此,妙華,我會一直記得妳。」
心中默念著主動退出系統的指令,同時喃喃複誦執行密碼:35'、42、80……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妙華原來早已牽住了我的手,她矇矓睜眼、溫柔地看著我,臉上溢出一絲莞爾微笑。
「別怕,你現在很安全。」這是我在退出系統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妙華留給我的最後一段訊息。
正如我所說,我不想用千百個字眼去記錄最後的這段感受,因此我只可說:採訪調查正式結束,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