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冰冷的磨石子地板上醒來,沁涼的觸感使我打了哆嗦,嘴角還留著陳年霉味的口水,那種黏稠感不管流過多少次都無法適應。我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棟奇怪的學校裡,這所學校有著長方形的格局,往中間看便是中庭,遠遠還看到一處向下直通到一樓的螺旋樓梯,裝在透明的玻璃管當中。
「有人嗎?」我向著四處大喊,沒有人回應,詭譎的是連一點殘響都沒有,聲音乾淨到像是處在高解析度的大氣當中,沒有讓牆壁反射任何一丁點的能量。
靠中庭那側的女兒牆上,留著建好就沒有再粉刷過的灰色濾鏡,每隔幾公尺,就會有著老舊的磁磚洗手台,洗手台內都是拖把留下的分泌物,慢慢侵蝕著。中庭的正中央有個噴水池,兩側則是一些灌木叢和芭蕉樹,無風的空間讓這些植栽看起來像是樂高的玩具,絲毫看不出一點晃動。
我向教室望去,一成不變的白色小磁磚牢牢靠在等腰身的牆壁。每間學校的標配都會有這樣的設計,我驚覺我好像從來沒看過教室牆壁裂開的情形,不免在心裡讚嘆幾分。教室內混雜著稠稠的灰塵味,課桌椅保留著歲月的痕跡,窗戶下的櫥櫃堆滿從來沒換新的拖把和掃把,一切都跟印象中的國中小教室一模一樣,沒有說特別乾淨,說髒也絕對稱不上髒。
我很快對這些習以為常的事物感到無趣,起身前往旋轉樓梯,經過轉角,我赫然發現一名女子站在樓梯附近。她身穿白色上衣和一件卡其色的寬口長褲,白白色上衣紮在紅棕色的皮帶當中,赤腳悠悠地在那漫無目的打轉。當我逐步靠近的時候,她意識到我的存在,在她尚未轉過身我便已知道她是誰,她說道:「嗨。」
「 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
「妳過得如何?」我一說完便開始後悔,為什麼要表達這麼世俗的寒暄?但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有什麼可以開頭的,我可沒學過怎麼良好地與異性聊天,我暗暗在心裡迷惑自己。
「我過得很好。」
「最近有做什麼有趣的事嗎?」
「有喔,我刺了人生第一個刺青。」
她將上衣的一側緩緩從褲中拉出,露出近年流行的微刺青樣式的幾個數字。
「0621,這是什麼意思嗎?」
「沒有喔,沒什麼意思。提醒自己是個複製品,自始自終沒辦法比上『0821』的。」
「什麼意思?」
「我想你自己知道。」她不耐煩說道。
「我不知道。」我其實知道她在指什麼,但我不想自己去挖掘我內心的破洞,那樣會讓我大腦死機,會讓我不斷將焦點移開。我寧願讓自己接受她「被動式」的說教,也不願讓大腦活絡起來。
「唉。」她嘆了一口氣。
「我是第二個她,也是夢的產物。」
「嗯。」
「雖然你看得到我,摸得到我,但這些都是虛假的。把它想成一種高科技的VR產物,支援五感體驗以及記憶與人格形塑程式,都是讀取你大腦中的資訊,編碼、壓縮、解碼,才變成這樣的我。」
「聽起來像是什麼AI人工智慧,不過我又沒有『主動』創造你,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都說的這麼明白,你還不懂嗎?」她冷冷地說道。
「我不想對妳說謊,我真的不想自己懂,我想要想起來,可是這樣就達不到我的目標了。」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反胃,一股逼近口腔的壓力不斷上漲,除了拼命吞口水,也只能不斷在心裡催眠自己要放鬆下來。
「誰管你的目標是什麼。」她一臉鄙視地望向我,我渴望地望向她,她的眼睛黯淡無光,我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唉。」這是她嘆的第二口氣。
「我們重頭來回顧一下,記得電話中哭的不成人形的我吧?」
「記得。」
「記得我在你的平板寫得心裡話吧?」
「記得。」
「記得那個無人去的後走廊,還有補習班的樓梯間吧?」
「記得。」
「話說你那時候都會去火車站等我,還蠻有毅力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遲到也沒差吧,哈哈。」我傻笑道。
「那時候,真的過得還不錯。」
「妳真的那樣覺得?」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臉上帶有淡淡的微笑。
我吞了吞口水,因為焦慮而產生的嘔吐感讓我不得不那麼做,隨著一陣一陣吞嚥聲,遠方傳來奇怪的聲音。
「要到了呢。」她望向左方。
「什麼東西?」我拚命抑制自己想吐的衝動,左手壓著下腹部,身體靠在女兒牆上,身體稍微拱起來。
「這場夢就要結束了,我們得快一點。記得我刻意跟你交錯的放學時間吧?」
「記得。」我虛弱地回應。
「記得我把你手機裡的所有訊息刪除的時候吧?」
「記得。」
「記得高二上學期,某次下午的事情吧。」
「...記得。」
陣陣的絞帶聲開始慢慢竄進我的耳朵,那個東西越來越靠近,像是某種低吼的怪物。不知名的煙霧緩緩滾進我們身處的走廊,沿著冰冷的地板向外延伸。
「記得我朋友上傳你的照片的事情吧?」她塢著耳朵,大聲對我吼著。絞帶聲已經讓我們無法辨認彼此的話語。
「記得!」我也塢著耳朵,大聲對她吼著。
「記得我媽最後跟你說什麼吧?」
「記得!」
「記得我握著你的手多麼用力吧?」
「記得!」
「喀啷!」在我身後轉角處的教室玻璃破碎,發出巨大的聲響,一台肉做的坦克開進走廊,砲口上插著我的臉。
「三小啦!」我哀怨地對著無生物(?)吼道。
「跟我走!」她拉著我的手向旋轉樓梯向下走去。我們拚命的跑,跑了一分鐘,發現沒有向下走,只是不停的在同層樓打轉。
「糟糕,來不及了,你上去看一下。」
我趴在樓梯上,偷偷將頭探出最上層的階梯。坦克依然在向我們前進 ,所經之處都化成粉末,閃著詭異的灰色光芒。
「要消失了!這個夢要結束了!我要怎麼辦!」我轉身對她說道。
「自己想阿幹!」她不知道從哪處拿出一個超級巨大的火箭筒,熟練地在做清潔,旁邊放著巨大的彈藥。
「記得...記得高二上學期,某次下午的事情吧。」她接著說道。
「妳問過了,我記得!」
聲音依舊大聲到需要我們對彼此吼叫。
「你為什麼要讓我當殺人犯?」
「我不知道,我只希望妳多關注我。還有500公尺!」
「那次是個奇異點,是造成這個空間的奇異點。」
「所以我該怎麼做?」
「你自己知道啦!不要都問我,我只是複製品!好啦,走開!」
我將我推向後方,將火箭筒抵在肩上,使用單眼瞄準著坦克。
「數3秒給我!」
「蛤,我哪知道要多久?」
「自己想!要我說多少次自己想!」她氣急敗壞地轉過頭對我說。
「唉。」這是她嘆的第三口氣。
「我們還能見面嗎?」
「不行,永遠不行。你知道答案的。」
「可是...」
「不要可是什麼,你在那之後,也是有想過671,有想過713,還有888、F15、7U3,更別說CM7、0T1。你現在有051不是嗎?」
「我知道。」
「那就數3秒給我!」
「3...」
300公尺。
「2...」
200公尺。
「1...」
100公尺。
她按下板機,巨大的子彈呈螺旋樣衝向坦克,不偏不倚命中砲口上的臉。
「BINGO!」她開心的吼著。
坦克瞬間爆炸,零星的火花噴向四周的牆壁,著床在牆上後,快速的將牆壁燒成粉末。教室內的課桌椅被震得東倒西歪,桌腳斷的斷,椅腳殘的殘。爆炸後產生的熱浪向我們襲來,我們趕緊躲到下層樓梯躲著。
「結束了嗎?」我望向看似了解發生什麼事的她。
「還沒,但也要結束了。」她緊盯著被熱浪扭曲的空氣。
「所以我不懂,為什麼想過那些,就不能...」
「就!是!不!能!」她打斷我的話,轉過頭來對我大吼,眼睛已經開始發腫
,眼淚佈滿滿臉。
「就連這些眼淚都是你的,你懂嗎?」她努力地擠出一點聲音。
「嗯。」我不清楚我該回答什麼,心裡難受地像是全身扭曲在一起,嘔吐感越來越明顯,我只能加快吞口水的速度。
「來了。」她突然說道。
四周在一陣急促的高頻聲響後,突然沒了動靜,熱浪持續著,但緩慢地向前進,高溫的空氣讓所有動作在眼裡都變得緩慢,我想要抓住她的手,卻像是處在泥巴中難以抬起。
「開始了。」
在我還沒會意過來,四周的氣流忽然瞬間反向湧入剛剛的爆炸點,強風逼得我們必須緊靠著牆,才能抵抗如此龐大的漩渦。
「我跟你說,你知道答案,為什麼你不去做?」她在我耳邊說道。
「我想要親眼看到,我想要試試看我們沒做過的事。」我在思考一陣後,才慢慢說出我的答案。
「你這樣很噁耶,哈哈哈。」
「我知道。」
漩渦的氣流逐漸變小,我和她在樓梯旁起身,慢慢爬上去,站在走廊上。只見遠方有個圓形球體,大小大概和樂樂棒球差不多,是吸著這邊空氣的罪魁元首。
「那是什麼?」我向她問道。
「那是一切的開始,也是一切的終點。」
球體慢慢不再吸取空氣,開始散發七彩的光芒。
她拭去臉上的淚水,轉過身,對我露出開朗的笑容,說:「再見,再見。」
她再度轉身,面向那個球體,那球體像是有Face ID,感應到她的臉龐,炸出了強烈的光芒和噴氣,地板、牆壁、教室都被光芒吞噬,快速地朝向我們。
在我還看得見她的同時,她背對著我說:「我是你創造的,我的回答是你預設的疑問。你知道答案,那就不要再逃避它。」
「我不行。」
「那也不干我的事。」
「...好。」
「再見,再見。」
在強烈的光和氣體下,我在她飄起來的衣服的隙縫中,看見背上相同微刺青樣式的數字,只不過上面刺著「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