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家門口躊躇,手握著鑰匙對著鎖孔卻遲遲的站著,五秒過去、十秒過去,她卻沒能動作去打開家門,她嘆了一口氣將包包棄在門口然後轉身走向自己一個人的地方。
頂樓,新月剛剛升起,風兒喧囂,都市的吵鬧依舊,她停在女兒牆前看著天上的月亮,耳邊的噪音彷彿正責備著她今天的錯誤,如同前輩的聲音一般尖銳且刺耳,聒噪而毫無道理。但她也只能靜的聽著,能有什麼辦法呢,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在繁忙的業務當中,既要忍受病人與其家屬的心情,還要滿足前輩的惡意。八個小時的工作究竟有幾分鐘可以稍微坐下來喘息,就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被說成在偷懶。時間不斷被壓榨,還被那些繁雜的文書紀錄與空洞的交班延遲下班。「重要的事都不說,講那些嘰嘰喳喳的事簡直浪費時間,卻又在出事的時候推卸責任。」她只能在心裡咒罵著,咒罵那些委屈與不公平。她說不出口,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從口袋拿出了半包的菸。其實她以前不抽菸的,甚至厭惡菸味,但現在熟練的將菸點了起來,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喘息。菸,飄散在她略為零散的髮絲間,飄散在大樓之間,飄散在過去的記憶,感覺是如此的美好。突然下面傳來一聲大吼,她又被帶回了現實。樓下似乎有誰家的小孩正在吵鬧,她知道,毫無疑問地,所以又深深吸了一口,然後熄到那半支殘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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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的包包依舊在那,彷彿沒有要一般沒被動過,她看了一眼只是默默撿起然後打開家門。家裡年邁的父親呆滯的坐在沙發,已經失智的父親需要人照料,但看護的申請卻遲遲還沒有結果。父親自失智以後總是唸唸有詞,「阿秀啊」,是她最常聽到的話,那是她母親的名字,但通常只是代表她父親生理需求的訊號,不是吃飯、就是撒尿拉屎了。「阿秀啊」,他又聽到了,同時還聞到了異味,她認份的正要幫她父親清理、換上新的尿布時,一道劇烈的碰撞聲響從一旁傳來。那是她的兒子,有著精神病。只見她兒子不斷的敲打自己的頭,甚至拿自己的頭去撞牆,巨大的撞擊聲應聲而起,她趕緊她拉住她的兒子、護著兒子的頭,而兒子卻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般,只是不斷吵鬧與掙扎,最終從她的懷裡推開了她,跑開了。
她跌坐在地上,一邊是自己失智的父親不斷呼喊著「阿秀」,一邊是自己不正常的兒子在尖叫。她想哭,但眼淚流不出來;她也想尖叫,但喉嚨已經乾渴無力。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個樣,整個家就像地獄一樣,而她在各種刑罰當中仍舊無力償還她所有的業。她低著頭,牙齒緊咬著下唇,像是強忍著淚、又像是在努力哭泣,她想著她一肩擔起母親與父親的責任,但誰也不懂,誰也幫助不了她。孩子跟父親的病大概好不了了,這樣的情況大概也只會更加的糟糕,但她仍舊支撐到了現在。可是未來呢?不禁閃過的想法讓她頓時更加黯然,她奮力卻虛弱的站起了身,拖迤著那殘破的身走進了房間。
她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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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近曾經做過幾次的夢,相當真實的夢,在夢中幾乎分辨不出真假,但有幾個她還記的,比如有一次她夢到自己沒去上班,一路睡到下午才醒來,醒的時候原本白班的時段都快要結束,但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慌張,沒有焦慮、沒有罪惡感,家裡沒有任何的吵鬧,安靜的像是午後的森林。她伸手拿起手機,看到螢幕顯示十幾封的未接來電,在那個瞬間,她甚至甚至感到竊喜,好久沒有感覺到如此的舒爽了。她緩緩地伸了個懶腰放鬆緊繃已久的肌肉,慢慢地下床想好好地吃個東西,但卻發現地板上散落著各種大大小小、各種顏色的藥,頓時她感到暈眩,便也就這麼醒了。「只是夢而已啊」,她低聲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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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正濃、燈火闌珊,她今天感覺心情不錯,小夜不用接煩人前輩的班,晚上也平安平安,下班剛好趕上末班車,輕薄的外套剛好抵禦夜半的輕寒。最近兒子也比較穩定,沒做出太大騷動的事情;父親肺炎住了院,但一切都算是穩定,至少目前也不用太操心。她真的感覺心情不錯,逕自登上頂樓,那屬於她一個人的小小地方。
今晚是安靜的夜晚,溫柔的滿月傾瀉柔和的光芒,此時此刻的都市彷彿都安靜了下來,沒有聲音、沒有任何喧鬧。她高雅地坐在女兒牆上,迎向盈滿地月亮,然後緩緩地拿出自己新買的香菸,輕輕地開封,輕柔地點起一絲細小的火光,慢慢地將那菸點燃。菸的星火閃耀,如同流星般稍縱即逝,如同童話中許願的火柴般珍貴。在她輕緩的節奏中,菸紙慢慢燃盡,煙灰輕輕地被點在一旁的水溝,然後輕柔地掩熄,輕巧的丟棄在地上的溝槽裡,而附近是同款香菸的殘骸,只是今天濾嘴上多了輕輕的紅印。
夜色過半,但她卻還意猶未盡,彷彿會到大學時期那樣的青春與滿足,她不假思索的點起了第二根菸,享受著這一片刻的寧靜與美好,而她的一舉一動在今晚的月色下都顯得如此優美與動人。她舉起了手中的菸,汪汪的眼睛看向手中卻不知道在看什麼,只是微微笑著想到:回去好好的把菸味洗掉,明天沒班,好好的睡上一覺。
她並不喜歡菸味,即使是現在也是,但她無可奈何,她覺得這是最不花時間、成本較低的方式可以讓自己暫時抽離緊繃的精神狀態。她既需要也享受著片刻的快感,卻也承受著無端的罪惡感,所以她總在廁所將自己沖洗許久,只為了不讓菸味殘留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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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是盡量不去回想那些悲傷的事情,她總是咬牙面對著生活中的困難,她很堅強,不管是生活收支還是精神層面,她幾乎毫無怨言,但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還可以撐多久。但最近她需要使用安眠藥才能入睡的狀況越來越頻繁,她也覺得自己的狀況越來越不好,她沒剩餘的力氣去抱怨,只是癱軟在床上,手上握著裂成兩半的布條,急促的喘息。
父親越來越躁動,用著懷疑的眼神看著細心照顧他的自己,說話越來越難聽。「你偷我東西」「把錢還我」「阿秀啊」「偷人,真假袂見笑」。大概失智的情況惡化了吧,她心想,這是生病的關係,是生病的關係!但在心裡卻仍舊有疙瘩。她哭了,邊洗著碗筷、眼淚無力的流了下來。淚水模糊了雙眼使她看不清楚,「匡噹」一聲便把瓷碗摔破了,她趕緊停止哭泣,伸手去整理那些破碎的碎片,卻不小心的又被那尖銳的利角給劃破了手指。暗紅的血緩緩的冒出,如同混濁的黑暗漸漸膨脹。
她腦袋一片空白,放棄了思考,眼神呆滯,無神地看著流血的傷口,一動也不動。不知停頓了多久,她才緩緩站起身來,低聲說道:「該去探望兒子了。」
這個月兒子不穩定,住院調整。
她走出廚房,廚房地上瓷碗碎片散了一地;她隨手套上外套卻沒拿包包,出了家門卻留著大門敞開。她沒有下樓,她去樓頂,在那熟悉的位置,準備點菸。
今晚月亮還沒出來,厚重的雲層使得城市額外消沉。她跨坐在女兒牆上,掏出了菸,乾扁的菸盒裡只剩一支,她用她顫抖的手取出那僅存的香菸,手指流出的血印漬在菸紙上。她慢慢地點起打火機,但並不怎麼順利,好不容易才將香菸點燃卻不禁意地嗆著了一口。
菸緩緩地燒著,她只是無望地望著遠方,喧囂的風撥開她零散的頭髮,顯露出淡淡的紅色印記在原本應該潔白的脖子上。她緩緩地做了最後一次吸吐,然後熄了這最後一支香菸。她覺得她就像這支菸一樣,燒盡了所有,只剩狼狽、扭曲、跟髒污,然後毫不被人在意地被遺棄。「為什麼要過成這樣呢?」她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無聲的吶喊。
在這無月的夜色,香菸被丟下了高樓,沒有星火、沒有燦爛,只是無聲的墜落。沒有人知道。
(完)
(寫於2021/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