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沙漠平靜的像是靜止的大海,細沙還在沉睡、陽光微微從海的另一端透出微曦,緩緩地、緩緩地將這沙漠染上了耀眼的金黃。
不遠處的沙丘上是一個老舊的公車亭,拖曳著朝陽帶來的陰影。在沙丘上,它就像是一個老早就被開啟、掏空、然後理所當然被遺棄的寶箱,沒有人會去搭理、也沒有人會再好奇。然而意外地,亭子裡的板凳上坐著一個青年,他邋遢、頭髮捲曲而翹起、鬍渣凌亂而臉面削瘦,他的衣褲滿是黃沙、一旁巨大的行囊也是污漬斑駁。就像寶箱裡唯一殘留的垃圾。
早晨的風輕輕吹起,吹過他蓬鬆凌亂的頭髮,但他並沒有什麼反應,他只是低著頭,像是沉睡著,可仔細一看,卻又發現他眼睛微微睜著。他像是凝視著什麼一般,看著兩腳間的地面,看著地上的黃沙,一語不發。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懊悔;他像是在等待著什麼、又像是已經錯過了什麼。他任由地上的蟲子爬過他的鞋,任由風沙鑽進他的捲髮,直到陽光斜斜地照進亭子的板凳,灑下在他的臉龐。
他緩慢地抬頭,看了看手腕上的破舊的錶,但其實他怎麼看時間都沒有任何意義,這裡不會有公車過來。破舊的公車亭只剩幾張殘破不堪的路線圖,勉強可以辨別的只剩「沙帆一號」與「心中」的字樣,而亭的裡掛著的電子看板也是一片黑暗。沒有人能知道、或是明確的辨別出,這亭子是哪裡。
就像被拋棄了一樣。被拋棄在箱子底層的希望。
那名青年貌似無所謂一般,眼神無光而緩慢的拿出鏽蝕的鐵製水壺,緩緩地、像是即將死亡一般地喝上一口水。他像是個年邁的老人,突然的嗆咳將水壺中存量不多的水又給灑了出來。
「咳、咳、吼咳......」咳嗽舒緩了些後,他緩緩地吸氣,然後嘆息。他雙手撐著大腿,頭低著有些駝背。有意無意間、他緩緩地看向前方,看著熱氣漸漸蒸騰,看著滿片黃沙金亮,看著風起吹沙、一波又一波的沙丘像是海浪在變化。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等不到的。沒有人可以等任何人,我們只能自己面對、獨立且孤獨的面對自己的路。那可能是一片無垠的沙漠、抑或是浩瀚的大海,但人們是無法依靠他人走完全部的旅程。儘管可能有時有人陪伴,可在最重要的部分,始終是需要自己獨立面對的。
這是多麼困難的事啊。這名青年可能已經體認到自己極限,他認知著自己的消極與試圖的麻木。他沉浸在這樣的悲傷與無意義之中。他記不得以前的事情,身體抗拒著記憶,但即使如此、他依舊明確地感受到身體的疼痛。那像是凍氣、像是千針,疼痛滲入皮膚、浸淫著五臟六腑、透進骨頭骨髓。那痛如刨刀,將身體都給掏空了,只剩無謂的意志與顫抖的腦髓。
他感受著、感受著痛苦、感受這沙漠的極熱與極寒,但更痛苦的是,那記憶缺失的空洞。就像無底的黑洞一樣,令人恐懼、令人抓狂、卻也令人抗拒。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不起來任何事,比如自己如何抵達這裡、比如自己已經在這裡多久、比如過去相遇過的人們、比如自己相關的事情、又比如自己的名字。
他覺得沒有記憶的自己應該已經死了,但仍然感受到強烈的痛苦。一個是身體上莫名的痛苦、一個是對過去空白的痛苦。記憶是種痛苦,而意外地、不記得似乎更加的痛苦。連死亡都無法停止的痛苦,輪迴著、永恆的、重複著。
如果生命只有麻木,那便是無意義的;如果生命沒有體認與反應,那也是無意義的。無意義是痛苦的,所以努力的掙扎、所以努力的爭取,像孩子一樣哭鬧、像孩子一樣任性、像孩子一樣無理取鬧,最終才發現自己的問題是他人無法幫忙解決的,孩子終究必須成長成大人。意義只能自己才能給予。將那一切的過去、將那過去的傷痕、將傷痕的記憶都給總結成自己才能了解的意義。
因為活著而痛苦,因為痛苦所以活著。
「你現在痛苦嗎?」青年的眼前就像有個人影看著他這樣說著,既認真又殘酷的眼神。他摸了摸頸上掛著的軍牌,上面的名字已經磨損而難以辨別。陽光斜照著牌子、邊緣的牌面映著反光閃耀著。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便就這樣低落了下來,打在那磨損、部分鏽蝕的軍牌上,像是做出了回應。
他便這樣跪了下來,跪在柔軟的沙子上,任由升起的陽光照射他的全身。他並不懂、沒有記憶的他不會懂的,但他知道,知道自己必須做的事情。伴著銀光的珍珠似的、從臉龐滑落,融化在逐漸炙熱的沙漠上。
他的身子熱了起來,像是在回應這份情緒一般,他吃力地站了起來,背起那沈重而污損的行囊,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他要去尋找、他自己必須去尋找,那些遺忘、掩蓋的過去,那些被無視、以為已經痊癒的傷疤。他知道的,他必須找回自己的過去、過去的那些經驗,才能夠重新出發。儘管已經傷痕累累、儘管令人難以啟齒、儘管痛苦不堪,沒有痛苦的生命是不完整的。這些痛苦最終也都會成為一種意義,沒有好壞。
向著陽光,他走了,而風沙吹起,持續的風沙沒過多久便掩蓋了他行走的足跡,毫無痕跡。而他的身影也被風沙給掩蓋而去,不見蹤影。風沙持續變強,像是要吞噬什麼巨大的東西一般,連公車亭也看不見了。或許這陣風沙過去,連亭子都給吹走、甚至掩埋。
在盡乎睜不開眼的風沙中,公車亭震動著、搖晃著,搖搖欲墜又像是發出著悲鳴,它像是纖細的玻璃,隨時都可能破裂,但卻又堅強的支撐了下來。亭子了那破舊的路線圖大概已經被吹掉了吧,但隱約之中,那黯淡的電子看板卻似乎亮了起來,在狂亂的風沙中,數個或亮或暗的紅字正在看板上跑著,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