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LES SIENS LARMES.(他的眼淚)
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像夏至午後的滂沱大雨。鮮明並且惹人愛憐。
他的眼淚不僅晶瑩剔透、層次分明。最重要的是眼淚裡的意義和聲音頻率。他哭得如此大聲、如此醒目、如此霸道、如此單純、如此不由分說。只為了引人同情。只為了長大。只為了看清這世界。
這世界。蒼緲廣闊的世界,對他而言,模糊嗎?他懂嗎?他究竟是一無所知,還是全盤皆知呢?在暗夜裡,他倏地明白了他哭泣的意理。他的哭聲,原來是用以嘲笑這世界的愚昧與酸腐。他不僅僅是難過。比難過更巨大的是無奈、是嘲諷。
他繼續哭著,就連肚子不餓了也哭,就連大便小便釋放了也哭。
他讓他想起了他的眼淚。
他猜拳猜輸,不幸在躲貓貓遊戲中當上了鬼。在複雜的迷宮中他一個人也抓不到。看著西邊的太陽愈來愈紅,他終於放棄地癱倒在沙堆裡,然後無助地哭了起來。她說:「羞羞臉,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收起了眼淚,看著也是四年級的她,為什麼國學涵養那麼好,講出一句感覺難度指數很高的話。
「就算聽不懂,還是覺得很有道理。」他心裡想。
他為了要玩彈珠台,自以為萬無一失地一次又一次地拿一點老爸小豬撲滿裡的銅板。卻不慎失風被逮。他第一次看到平日溫和慈祥的爸爸生氣。第一次被不知道爸爸哪裡預藏的木板痛扁。他從來就不知道爸爸會體罰。
她冷冷地說:「那就分手啊。」他痛快地回答:「好啊。」他等她說這句話等了好久。房間裡牆壁的肌理突出,窗玻璃的塵埃厚厚地推積著,毛地毯上的汗漬一塊一塊的,因為夏日的溫度太高,空氣太潮濕,甚至揮發出濃厚而令人無法理解的腥味。
他的,還是她的?其實,誰都可以理解的。
她關門的時候甚至沒有看他一眼。甚至沒有道別。更遑論淚眼汪汪。他騎著他的豪邁奔騰125。摩托車才剛發動,眼前已經迷濛了一片。一輛一輛的汽車從他身旁急急地駛過,不知是要趕赴又一個婚禮或又一個喪禮。
那不是他第一次為了她哭泣。他第一次為了她哭。躺在弟弟房間冰涼的櫸木地板上。哭得之用力,連身體都虛虛飄飄的,抓不住。也不想抓住。媽媽在窗外看到了這幕景象。眉頭皺了起來。那不是責備,是每個母親都一定會自然合成的心痛。
心痛。他第一次為了她心動,卻知道她不只有一個男人時,他感到心痛。
那是他跟他的球隊最接近冠軍的一次。之前他們從來沒有進過四強。他很帥氣地殺球,迅速地拿下來第一局;第二局他整個鬆懈下來,開始「玩球」,比分大幅落後,直到意識到不能這樣下去時,比賽已經進入第三局。他很想要贏得比賽。但卻不知道如何揮拍,不知道如何移動腳步。水銀瀉地。眼淚也是。與其說是難過,不如說是害怕與自責。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敢鼓起勇氣跟教練講話。
她躺在他結實的胸膛上,他躺在HONDA汽車駕駛座椅背上。他說自己也不想分離。先發制人地開始嚎啕大哭。像是他的那種哭法。初生嬰兒的那種。她完全沒有準備。卻像是被傳染似地開始不由自主地掉起眼淚。
「好累。」他說。「就叫你不要哭啊。害人家也哭得那麼醜。」她說。
「我也不想啊。唉。從小就那麼愛哭。搞不懂為什麼。」
「對啊,愛哭鬼。」
他擦乾了眼淚。
她的聲音她的手指她的臉她的髮。
坐在地鐵上,他著了魔似地,一封一封看著她去年九月以來傳的每一封訊息。他想起了剛到巴黎時的無助,他想起了有她在的巴黎多麼有趣,他想起了又要送走她的那個冷颼颼的早晨。冷冷的風,刺痛了戀人離別時,已經脆弱的細胞。
他的眼淚很溫暖,不至於刺痛旁人的細胞。不至於讓人過份難過,只是有點微微的不知所措。
從未如此溫柔的媽媽幫他擦乾了眼淚。「不哭。」她說。聲音裡充滿了足以包含整個宇宙的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