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才剛剛揭開序幕。」
聽裴矩這麼說,李世民也不禁一驚。
大敗夏軍,擒獲竇建德,還不足以讓戰事畫上休止符嗎?
一旁,高惠通道:「東都派往夏軍的使者,長孫安世業已捕獲,押此人與竇建德至東都,定可瓦解鄭軍戰意。」
長孫安世,是長孫無忌的堂兄。輩分如此,年紀倒是長得許多。
聽聞此名,李世民也不禁想起那聚少離多的妻子。
長孫夜的溫婉順從,與高惠通的精明冷傲,那又是不同滋味了。
深吸一口氣,李世民道:「老師莫不是指,東都之戰仍有變數?」
裴矩淡淡道:「陷城不難,難在其後。」
說完,裴矩掏出了一份卷宗,在李世民面前攤開。上頭唐軍此戰與者,各按官職順序列出了功勳與建議的賞賜。
「戰事既定,首重賞罰……此戰決於你或齊王,便看誰能在皇上面前先聲奪人。」
原來是這方面的戰爭。
李世民只是點頭,沒有多說甚麼。
裴矩又道:「賞功看似繁複,也就是文書作業。罰過的分寸拿捏,才是要緊……王世充可以活,竇建德,不能留。」
李世民不解:「弟子素聞天下紛爭之際,降者不殺,否則往後諸賊必頑抗到底,為何老師認為非殺竇建德不可?」
裴矩道:「東都被圍,鄭軍該降者早降,尚有部分抵抗,若聞王世充得宥,那也會鬆懈下來。可夏軍不同,山東河北,仍有大片江山。其諸將豈會為了竇建德一人放棄。」
高惠通插口道:「夏軍便是不降,大唐一次過饒恕兩帝,對於其他諸侯,也有正面影響不是?」
裴矩微微一笑。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他也很是欣賞這個精明能幹的女孩兒。若不是高惠通為袁天綱弟子,裴矩倒是不排斥傾囊相授。
高惠通既有此問,裴矩便為之分說。
竇建德要是投降李唐,夏軍諸將就能打起大旗,說竇建德貪生怕死,並非明主,大家協力一起對抗李唐。要是竇建德不降,只能關押,那夏軍同樣可以拿出「救援竇建德」的藉口聯合起來。
一旦殺掉竇建德,那麼按照夏國已有的朝廷雛形,必得推舉新帝。
竇建德親兒年紀尚幼,早先更因此收養一子。夏軍諸將,定然因此分裂。
這是其一。
其二是,若竇建德與王世充皆活,那麼有心對抗李唐者,更會有恃無恐。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再無翻身機會,只要降於李唐便可。
一活一殺,諸侯方會知曉事無僥倖,藉此瓦解怯戰者的心志。
「但無論選擇哪條路,隨著東都陷落,與殘餘夏軍的戰鬥,仍會立即展開。」裴矩做了結論。
李世民總算明白過來。
「我們,也只能上表建議皇上……但備戰之勢不可鬆懈。這便是老師的意思?」李世民道:「不過還有一事未解。平陽公主私自帶兵來援,按例實為大罪。這一節,不知該如何上報。」
「這就交給我來辦吧。」
接話的,卻是始終在席,不發一語的第四人。
李靖。
卻說李世民設下圍捕竇建德計劃時,要高惠通給王君廓報信,攔截夏軍糧草。這事,倒沒有瞞過監軍李靖的耳目。
李靖不只幫王君廓布置了任務,也向李元吉告假,親往虎牢與李世民會合。畢竟李世民這邊許久未與東都部隊聯繫,李靖前往確認也無不妥。
李元吉也嫌李靖在旁多所阻擾,自然無有不允。
當李靖輾轉來到溫縣,戰事也告了一段落。
只是李靖也沒想到,這裡居然有認識他真面目的人。
裴矩雖然訝異楊玄感會在此出現,但也沒有太大反應。不過,沉默已久的李靖到底要如何解決平陽公主的問題,裴矩也很好奇。
李靖上前,取過裴矩的賞功卷宗,收進囊中,方道:「我會與皇上說,此戰乃玄甲軍相助。」
「玄甲軍?」
李世民與高惠通皆不明其意,但裴矩是知道的。
只見李靖笑道:「玄甲軍是我早年所訓練的一支精銳,皆著黑衣黑甲,戰無不勝。後來因我被捕,便失了聯繫,這事,皇上也是知道的。」
大致上來說,李靖沒有說謊。
李世民雖是好奇,為何過去李靖從未對自己提及此事,反倒與父親說過,不過也沒什麼要緊。
能讓姐姐平安下莊便行……這方面,李靖是信得過的男人。
卻聞裴矩輕咳兩聲,道:「有此精兵卻不納為己用,只怕在皇上面前,也不好交代吧?」
李靖不慌不忙,從囊中掏出一薄本,交給李世民。
「玄甲軍如何訓練教令,皆在此中。秦王可自降軍中挑選三千五百人,加以組織裝備。秦叔寶,程咬金,尉遲敬德與翟長孫皆為傑出將才,可命其分領之。」
見李靖準備得如此妥當,李世民也微覺奇怪,但不知如何開口。
身旁高惠通見其面色,便搶道:「李監軍設想周到,只怕秦王無以為報。」
李靖道:「不敢。李靖只是覺得北方大地的景色,看得有些生厭了……還請秦王薦李靖往荊楚一行。」
跟夏軍殘餘勢力的戰鬥尚未結束,又要面對朝中勢力鬥爭,說實話,李世民自己也是心下揣揣。
李靖想要脫離這場紛爭,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
不待李世民開口,李靖先道:「世民,大哥早已死過一回。這條命,是你和皇上幫我撿回來的。」
李靖突地放下尊卑,改以過去相交時的稱呼。
「大哥別無所求,只願天下百姓能重歸寧靜。」李靖續道:「我大唐如今平服夏鄭,對群雄都將造成壓力。過去南方諸侯耽於安樂,若不趁此時出擊,只怕不久就會團結起來。」
「故名李靖?」接話的,卻是裴矩。
李靖粲然一笑:「有裴師在此,山東綏靖指日可待。這玄甲部隊,就當大哥留給你最後的禮物吧。」
這話,自是對著李世民說的。
兩人話別,略過不表。計議既定,溫縣唐軍即刻啟程,趕回東都洛陽,令長孫安世入城勸降。
武德四年,五月丙寅,王世充舉東都降。
包圍東都的唐軍將領,不再聽從齊王李元吉指揮,紛紛來見李世民,接受分派。
李世民先下令,以文檄不遜誅世充黃門侍郎薛德音,殺雞儆猴。更命李靖押解王世充與其黨羽,並夏王竇建德返回長安,聽候李淵發落。
又令蕭瑀、竇軌等封守府庫,一無所取。記室房玄齡帶人另收隋圖籍。
大饗將士之餘,李世民也沒落下了編制玄甲軍一事。
洛陽城內外風風火火的忙碌著,唯有羅士信一人,拎著一罈酒,往北邙而去。
裴仁基,裴行儼父子,便葬於此地。
羅士信知道,能停留在洛陽的時日無多,遂來祭奠。他想跟裴行儼喝上兩杯,好好聊聊那個比他們都還強大的金甲武士竇建德。
不過,有人先羅士信一步到來。
裴矩,也是獨自一人,來到裴氏墓前。
羅士信不發一語,默默的斟酒,焚香。
「羅將軍與我世侄有舊?」裴矩祭祀已畢,便即開口。
羅士信答道:「曾為裴將軍所禮,苟活至今,略表知己之恩。」
裴矩嘆了口氣,道:「你跟行儼那孩子,都是挺相似的。」溫和的語氣,就像個慈祥的長者。
羅士信本非知書達禮之人,見對方不以官禮相待,那也是放鬆了下來:「是啊,他跟我真的很像……如果有一天,我戰死沙場,比起返回故鄉,我更希望葬在這裡。」
羅士信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裴大人不覺得奇怪嗎?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在您面前談死。」羅士信續道:「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已經活了好久,好久。」
裴矩道:「竇建德恐怕也是這麼覺得吧……當今世道,誰能活著見到明日,都是未定之數,也沒甚麼好奇怪的。」
「是啊,哈哈。」
羅士信本來只想打個哈哈,卻不自覺的越笑越大聲,越笑越狂放。
笑中,帶著淚光。
裴矩甚麼也沒說,只是緊盯著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