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竺是徐州東海郡朐縣人,跟他後來的同事諸葛亮(徐州琅琊郡陽都縣)勉強說得上是半個老鄉。麋竺祖上不詳,按北宋司馬光於其《資治通鑑》注引《姓譜》的文獻來說,其姓氏最遠可追溯至周朝時的楚國(楚大夫受封於南郡麋亭,因以為氏,或言工尹麋之後,以名為氏),後來秦滅六國,又楚漢相爭,等到漢朝建立時,其家族人口已開枝散葉至汝陽縣(今河南商水)、南陽郡(今河南南陽),並有一支落籍於徐州東海郡,即麋竺祖上這一支。
麋家富庶殷實,父祖輩卻都沒留下名字,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中國自春秋時期開始,便把百姓分成四民,按順序分別是「士、農、工、商」,商人排在最末尾;雖然一樣是維持國家運轉的重要基石之一,且次序歷代多有歧異,但唯一不變的事實是,其社經地位遠不及排行頭號的士族。
麋氏一族並非經學世家,自然也就不是當時社會主流的士族門閥。《三國志‧麋竺傳》說麋家「祖世貨殖」,意思是自打他們這一支搬到東海郡以來,累代都是生意人,至於他們做什麼生意,就史無記載了。也許麋家當時的情況,就像是我們今天開百貨公司的企業家那樣,許多人都是從父祖輩開始,就靠祖先最初留下來的小雜貨店一步步發跡,最終拓展經營版圖也不一定,誰知道呢?我們只知道早在麋竺出生之前,麋家的長輩們就已經是東海郡有名的大財主,而也就是憑這一點,讓麋竺這個按理來說,與「經學世家」沾不著邊的富商大賈獲得了通往上流社會的敲門磚。
麋家多有錢呢?陳壽在《三國志‧麋竺傳》裡是這樣形容的:「祖世貨殖,僮客萬人,貲產鉅億。」
用現代話來講,麋家的總資產要以「億」作單位來計算,其手下養活的僕人管家、雜役門客、婢女書僮則多達上萬人,單以人頭計的話,這個規模堪比一支軍隊。試想,一萬人每天吃喝拉撒睡,這個軍需用度該有多可怕?更可怕的是,麋竺就這樣面不改色、毫無壓力的養著上萬人,每天也沒幹嘛,沒事就喝茶看書,搞點園藝或者吸貓擼狗,肚子餓了就叫人上飯,吃飽睏了就摟老婆睡覺;在當時天下九州幾乎都陷入黃巾之亂、餓孚遍地的大災之年下,麋家非但沒有受到影響,反而小日子過得愈發滋潤,對比後面歷史上因為災民亂兵,而被搞得家破人亡的大戶人家(比如荊州蔡氏及南朝侯景之亂裡,被大肆屠戮的王、謝兩家),麋家的平安與繁榮可以說是亂世中的奇蹟。
成書於東晉的《搜神記》曾有一段故事與麋竺有關:「竺嘗從洛歸,未達家數十里,路傍見一婦人,從竺求寄載。行可數里,婦謝去,謂竺曰:『我天使也,當往燒東海麋竺家,感君見載,故以相語。』竺因私請之,婦曰:『不可得不燒。如此,君可馳去,我當緩行,日中火當發。』竺乃還家,遽出財物,日中而火大發。」
意思是,有次麋竺從洛陽回家(也許是做完生意),在離家尚有數十里的路上,看見一位攔路搭便車,卻始終沒人願意載的婦人,善良的麋竺二話不說就讓她上車;走到半路,婦人忽然跟麋竺致謝,同時表明身份,說她其實是上天派來燒麋竺家的天使,因為感念麋竺的善行而決定洩漏天機。麋竺聽了,連忙請求天使不要燒,天使說:「天命不可違,要不這樣吧,你趕快飆車衝回家,我呢就在路上慢慢走,走一步退兩步,等中午時再開始燒你房子。」於是麋竺就開著他新買的保時捷356A,用比高鐵還快的速度,轟隆隆隆隆隆隆衝衝衝衝拉風的飆回家,把所有人畜財物能扛能搬的都遷出來。正當每個人都以為麋竺大白天的瞌了大麻在那邊茫的時候,中午時屋子驟起大火,轉眼間就燒光了——我對這個故事本身沒什麼想法,就是好奇那位天使當初是什麼打扮,才會攔車攔了半天都沒人願意載祂。
微妙的是,那位天使並未就此停止祂對麋竺的眷顧,因為當地折騰不休的黃巾賊,而被朝廷任命的徐州牧陶謙,看中了這位家僕上萬、已經具備自衛性質的武裝豪族——是的,有著能夠養活上萬人的雄厚財力,也許只會讓你是個有錢的商人,但如果手上還同時擁有實打實的上萬人,哪怕只是群雜魚,每人隨手抄起一把挑大糞的木棍,也能讓你成為說話夠份量的武裝豪族。對外地出身的陶謙來說,麋竺是他眼下管理徐州極需拉攏的兩人中的一個,因而徵辟他為別駕從事,即徐州牧以下的第二把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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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現代一般人普遍自由的社交模式不同,古中國講究的,首先還是兩者家族間的地位。我們現代人交朋友,可以是單純欣賞一個人的個性、外貌或專長,也可以是因為雙方彼此之間的財力、生活環境差不多,有共同的價值觀跟興趣,並沒有什麼限制。
然而,在麋竺生長的那個年代,活躍於上流社會的世家大族,通常只會跟同樣也是世家大族的人交友、通婚——甚至是基本的交際往來;你不會看到某某大族的年輕才俊聘娶一個巷口賣菜的妹子當正室夫人,也不會看到某某大族的誰誰誰跟菜市場切豬肉的王二麻子、賣酒的張三、鬥雞的李四等一群市儈走卒去郊外踏青、賞花,然後還因此在史書上留下一筆。
同樣的道理,只是有錢人的麋竺,雖然富甲一方,但徐州本地的政治舞臺還沒有缺表演者缺到要拉門口賣零食的老闆上來湊數的程度,因為還有一支號為下邳陳氏的士族具有更高的社經地位,其中出類拔萃者有陳珪、陳瑀,還有陳登——也就是陶謙需要的另一人。
陳登,字元龍,讀《三國演義》的人對他的印象主要就那一個:吃生魚片吃到肚子裡都是寄生蟲。而讀《三國志》的人,則是以他擔任廣陵太守期間,兩次擊退江東孫家,並與劉備惺惺相惜,嘗對人說:「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劉玄德。」(《三國志‧陳矯傳》)的事蹟熟記於心,是一位文武雙全的雄才。
劉備對陳登的賞識之深,與陳登對劉備的評價是相等的,兩人之間具有一定程度的交情,乃至於日後劉備客居荊州,在劉表的下午茶會上,聽到有人公然抱怨陳登的壞話,便不留情面的替陳登怒噴回去,以此衍生出「求田問舍」的成語來形那些追求蠅頭小利而無遠大抱負的庸人。
陶謙不是個庸手,當然也看得清楚,要自己這個外地人在徐州站穩腳跟,沒有地頭蛇的抬轎是不行的。於是麋竺(富人)與陳登(名人)就是他重點拉攏的對象。當然,除了他們兩人,還有一些如趙昱、王朗(對,就是那個在小說和電視劇裡面被諸葛亮一句「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給罵死的王司徒),以及他自己帶過來的武裝親信,比如曹豹、許耽等丹陽兵宿將,這些人以陶謙為中心,在徐州這個四戰之地迎接了一個人的到來——劉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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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有部非常知名的動畫大作《三國志》,分為上中下三部曲,是許多我這個年紀的人的童年之一,近年因為冷淡熊的一系列惡搞影片而再度爆紅。劇中,陶謙不但把徐州讓給劉備,還把早些時候花錢買來的劉備的初戀情人(甘夫人,劇裡改名為麗花)還給對方,但事實上,劉備在徐州得到的妻妾,除了甘氏之外,還有麋竺的妹妹麋氏,只不過要晚前者兩三年而已。
麋竺有記載的手足共兩人,一個是弟弟麋芳,另一個就是妹妹麋氏,照理來說,在那個不把女性當人的年代,麋竺如果想要進一步在徐州發展,獲取更大的政治機會和話語權,就該學荊州的蔡氏姊妹分別嫁給黃承彥(士族)與劉表(荊州牧)那樣,把麋氏嫁給陶謙才對。陶謙的元配甘氏(蒼梧太守之女,不是劉備的甘夫人)那時不知死活,史書無載,但就算活著,那時有地位、財力的人多少都有一兩個小妾不提,陶謙本人也不懼內;不像後來的隋文帝,睡了一個宮女,他的髮妻獨孤皇后就醋勁大發,把那宮女給殺了,屍體還放在床上給隋文帝看,氣得隋文帝一個人跑進山裡,說連睡個女人也要被管,那他不要當皇帝了。
不過,陶謙當時年近六旬,就算不開上帝視角,我們也不難推估他已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隨時都會升天。麋氏那時可能也才二十左右,娘家有錢到能養上萬人,麋竺壓根兒就沒那個道理轉職成皮條客,把自己的妹妹推入火坑,不然陶謙晚上一個興奮過度,死於馬上風的話,這個責任該由誰扛?估計陶謙本人也有這個良知,甚者只是單純老得喪失性能力,所以直到死前,都沒有染指麋竺的妹妹,繼而這個妙齡女子不久之後就成為了劉備一生中寥寥幾位留有姓氏的女人之一。
劉備來到徐州,最一開始是因為陶謙的求助。《三國演義》把歷史上同樣具有割據野心和實力的陶謙包裝成一個愛好和平、溫文儒雅的老人家,因為想要巴結曹操,聽說曹操全家要從徐州的瑯琊搬回兗州,路過泰山,就派人護送;誰知好心辦壞事,被派去的保鑣見財起意,臨時幹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把曹操的父親曹嵩、弟弟曹德與一家親族都給殺光。事情的原委眾說紛紜,我們姑且不論,但家族因此在徐州橫死的悲劇卻是事實,曹操氣得差點沒把肺給炸了,立刻率軍痛打陶謙一頓,並對徐州諸縣進行殘忍的屠城以做報復。
陳壽在書上是這麼寫的:「初平四年,太祖征謙,攻拔十餘城,至彭城大戰。謙兵敗走,死者萬數,泗水爲之不流。」(《三國志‧魏書八‧二公孫陶四張傳第八》)和「太祖擊破之,遂攻拔襄賁,所過多所殘戮。」(《三國志‧武帝紀》)
這還是比較隱晦的說法,基於「為傳主諱」給曹操留點面子,另一位史學家范曄在他的《後漢書》就沒這麼客氣,直接寫道:「曹操擊謙,破彭城、傅陽。謙退保郯,操攻之不能克,乃還。過拔取慮、雎陵、夏丘,皆屠之。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餘,泗水為之不流,自是五縣城保,無復行跡。」曹操的軍隊在徐州大開殺戒,不僅殘殺數十萬無辜百姓,家畜雞犬也一併殺光,所堆積起來的屍體,連泗水都給堵塞了,使徐州多縣徹底淪為生靈塗炭的鬼城。
這件事情影響極壞,不但使曹操在百姓心中惡名遠播,甚至還產生了蝴蝶效應,改變了此後歷史的走向;當時家在徐州、尚處總角之年的諸葛亮姊弟,可能就是為了躲避這場慘無人道的戰亂,而被叔父諸葛玄帶著他們搬到盧江。至於麋竺,估計則更加堅定了不要與陶謙這個連勃起都做不到的老頭子扯上更深關係的念頭——如果他一開始真有想過要把寶貝妹妹推給陶謙的話。
話說回來,陶謙手下的丹陽兵雖然也是一支勁旅,卻遠遠不是曹軍的對手,只能自保而已。陶謙靠著丹陽兵死守郯城,同時向隔壁青州的田楷求救,當時天下諸侯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互相廝殺,或者不想淌這渾水而觀望不動,唯獨田楷(時任青州刺史,由公孫瓚任命)和當時人在齊國故地協防的劉備,一聽說徐州百姓面臨的慘狀,想都沒想便一起來了,但等他們匆匆趕到的時候,曹操已經因糧草問題而撤軍(回程路上又再屠殺取慮、雎陵、夏丘三縣的百姓)。
針對田楷、劉備這次的行動,後人多有不同的見解,其中自然不乏歎述劉備仁義的聲音,畢竟劉備當時兵不過千,雖有烏丸雜胡騎兵的相輔,放在曹家那群虎狼之師面前,也無異是杯水車薪,加上先前飛軍援助孔融的名聲,劉備此舉實在當得仁義二字。
然而,這畢竟不足以解釋何以劉備甘願冒著飛蛾撲火的風險去援救徐州,因此另外有個比較合理的說法是:彼時關東群雄的勢力,主要可再細分成袁紹、曹操、劉表聯盟對抗公孫瓚、陶謙、袁術聯盟,當時身為袁紹「打工仔」的曹操,藉報仇名義屠殺徐州,一方面或許是洩憤,但背後的原因,恐怕還是為了徹底摧毀徐州的經濟,使陶謙一蹶不振之餘,還順手削減了公孫瓚與袁紹爭霸的力量。曹軍見人就殺、見財就搶、見東西就砸,楞是把原本「百姓殷盛,穀米封贍」的徐州搞到「雞犬無餘」的地步,因此,當陶謙向身為盟軍的公孫瓚勢力求助時,田楷與劉備的出行,於公孫瓚眼裡便不是出走,而是理所當然的「馳援」,故公孫瓚並未加以干涉。(當然,他那時正和袁紹的大軍交戰,也未必有那餘裕插手,比起聽之任之,不如說是自顧不暇更為恰當。)
儘管從表面上來看,田、劉二人是為了救援陶謙才出動,但劉備之所以會帶著一眾比起軍隊,看起來更像是丐幫的數千飢民,千里迢迢跑到徐州,是因為他預見了公孫瓚的滅亡,知道自己若是繼續待在公孫瓚那裡,很快便大禍臨頭。
一切還要從公孫瓚擅殺漢朝宗室、幽州牧劉虞一事開始說起。
公孫瓚冤殺劉虞一事發生在初平四年(西元193年)上旬,較曹操第一次屠殺徐州要早一些(可能也就幾個月而已)。劉虞宅心仁厚、溫和恭儉,是當時名重天下的皇親國戚,在百姓與各方諸侯裡一向為人敬愛,加之此人忠於漢室,早在初平元年(西元190年),袁紹、韓馥等北方諸侯欲擅行廢立,要推劉虞出來取代漢獻帝時,劉虞就疾言厲色的拒絕,而當時人在長安受董卓脅持的獻帝也把希望寄託在劉虞身上,讓劉虞的兒子劉和秘密回去幽州,求劉虞派兵營救自己,惟被袁術從中作梗而不了了之;可以說,自漢末桓、靈以來,劉虞是漢室宗親裡碩果僅存的光芒了。
至於公孫瓚其人,原是劉虞部下,但因為與劉虞在對待外族的政見上有歧異(瓚志掃滅烏桓,而劉虞欲以恩信招降),經常違背劉虞的施政,導致劉虞對其不再容忍,密謀召集軍隊要剷除公孫瓚。然而,就在動手前夕,劉虞底下有個名叫公孫紀的從事,因為與公孫瓚交好的關係,便出賣劉虞,加上劉虞顧慮百姓安危,不許士兵使用火攻,致使幽州軍投鼠忌器,反過來被公孫瓚以火攻擊敗;最終,劉虞與其家眷一同在居庸被公孫瓚俘虜,並以當年和袁紹圖謀帝位的罪名給悉數加害。
劉虞遇害之後,公孫瓚雖如願謀取幽州,卻也因此遭天下人唾棄,勢力由盛轉衰。田楷是公孫瓚的老部下,劉備則是公孫瓚年輕時一起讀書的同學,兩人都對公孫瓚的做法失望透頂,並很快就察覺到了空氣中遠遠瀰漫過來的殺氣。他們迅速交換了下目光,腦海裡同時浮現出盤踞冀州、與公孫瓚纏鬥多年的袁紹的身影,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自己二人受公孫瓚之命駐防青州,與袁紹軍相拒經年,多有得罪袁紹處。如今袁紹的長子袁譚已攻陷平原,而公孫瓚又在此時冤殺劉虞,無異是授人以柄,給袁紹軍討伐口實;倘若自己繼續在此地逗留,難保將來不被袁軍給一鍋端。
劉備、田楷是親自領教過袁軍的勇猛的,正當他們或許對眼前不容樂觀的局勢感到一籌莫展的時候,剛好就發生了曹操屠徐州、陶謙派人來求救的事。對這二人來說,陶謙的求助無疑是給進退兩難的他們開了一扇窗,哪怕那扇窗又小又窄,還佈滿了沒清乾淨的碎玻璃,也總是好過困守危樓的窘境,於是田楷當即和劉備一起出動。(陶謙遣使告急於田楷,楷與先主俱救之。)
這裡有個分歧點是,針對田楷的動機,有一派論者認為,田楷去徐州,不是因為他對公孫瓚感到失望、打算離去,而是因為他對某個人不放心。那人是誰呢?劉備。和他這個根正苗紅的部下不同,劉備於公孫瓚而言,屬於半獨立的客將,有一定的自主性;不管你今天把他留下來看家,還是讓他援救徐州,都有難以預測的風險(比如投降袁譚或是半道落跑),與其為了提防劉備勞心費神,倒不如陪他一塊兒上路,自己也好就近監視。這個說法有道理嗎?有。但重要嗎?不重要。說到底,不管田楷選擇和劉備出行的理由是什麼,都繞不開袁、曹軍隊步步進逼,而己方陣營又節節敗退的事實。
話說回來,倘若劉備救援陶謙,與當初救援孔融的動機不同,那麼這裡也不得不佩服他對局勢的預判正確;這倒不是在說他有什麼先見之明,而是誇獎他遇到事情的決斷能力。畢竟,要一個人看清楚事情的本質不難,但要馬上做出決定並付諸行動,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特別是當那件事情與自己的身家性命有莫大關係的時候,人們往往都會陷入一種躊躇不決的情緒,以致於錯失良機,甚至是做錯誤的決定。
劉備沒有做錯決定,是因為公孫瓚的失敗並非無跡可尋。在劉虞遇害之際,他的部下孫瑾、張逸、張瓚等人就對公孫瓚破口大罵,一齊就義;而原被派往長安朝見獻帝的使者田疇,見自己來遲一步,只得設祭哭拜劉虞,然後領著族人遷往河北隱居,拒絕為公孫瓚效命;此外,早些時候,在回家路上經過南陽,而被袁術扣留起來的劉虞之子劉和,也趁隙逃脫、投奔袁紹,並在其支持下,與倖存的自家舊臣鮮于輔、鮮于銀、齊周等人,和閻柔統領的烏桓外族結為聯軍,一同向公孫瓚興師報仇,先後在潞北、鮑丘兩地把公孫瓚打得元氣大傷,為公孫瓚的滅亡埋下伏筆。
當然,這些都是無關徐州的後話,但不可不提的是,在公孫瓚與袁紹爭鋒失利的這段期間,過去深受公孫瓚倚作爪牙的劉備、趙雲俱離他而去,只有田楷認份的從徐州回來。這中間的原因史書無載,但有一種可能,是田楷的家底都扎根在青州,即便他知道公孫瓚來日無多,恐怕也沒有其他出路可選;畢竟他和劉備從頭到尾都說不上深交,田楷當時的年紀或許還比劉備要大一些,換成我是田楷,要我為苦心經營半輩子的家業拚最後一把,還是和一個跟我當同事才沒兩年、活像個丐幫幫主的大耳新人重新開始,我很大機率也會選前者。
於是,反覆權衡下,田楷依舊回去他自己的青州,而劉備則順勢自外於公孫瓚,並受陶謙請託,除了新增的數千丹陽兵之外,還帶著他原有的部隊與關羽、張飛、簡雍等一行人(估計還有士仁)駐紮在徐州的小沛,掛著陶謙幫忙向朝廷申請的豫州刺史的頭銜,當起了徐州的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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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劉備分手後,回到青州的田楷日子過得很慘,他先是被袁譚攻擊,丟失了領地,後面又在易京之戰裡,與老上司公孫瓚一同為袁軍所殺(此事雖僅見於《資治通鑑》,但田楷在被袁譚驅逐後,於歷史上再無下文也是事實);別說挽救家業了,連命都賠了進去,大有「駑馬戀棧豆」的悲哀。
至於劉備,他的日子就比較好嗎?恐怕也不見得。在他屯駐小沛期間,徐州的局面依舊不樂觀,一方面有曹操這個殺人魔隨時要面對,另一方面,還有袁術這個厚顏無恥的骷髏王自稱「徐州伯」(因為打不贏曹操,就轉而打起盟友地盤的歪主意),以及瓜分徐州半片土地的泰山諸將(孫觀、蕭建、臧霸、昌豨等割據豪強)在虎視眈眈;徐州這地方,文雅點叫四戰之地,難聽點就是被好幾個大黑人包圍的小隻馬,隨時禍在不測。
然而劉備並沒有特別焦慮。作戰經驗豐富的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暴風雨前的寧靜,抗壓性特別強。他關起門來,先是從當地娶了一位甘氏,過了一段難得舒心的日子,然後和麋竺、陳登兩人開始有了比較深入的交流,估計也是這時候,麋竺決定觀察劉備,看他是否有能力成為自己下一個投資對象(陶謙已經被淘汰了),畢竟眼下的世道,是「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的亂世。
興平元年(西元194年),也就是曹軍初屠徐州的隔年,曹操再度揮鞭徐州,展開了第二次屠殺。這一次,劉備人就在小沛,雖然曹操一樣志在陶謙,但劉備還是發揮了門神該有的責任,率軍東向遏止曹操。
陶謙手下的宿將裡,最有名的人叫曹豹,其軍事水平卻遠不及名字出色。和劉備會師後,徐州軍與曹軍作戰依然失利,不只是先前的瑯琊、東海,連郯縣旁邊的襄賁都被曹軍打噴。《三國志‧武帝紀》裡說的:「謙將曹豹與劉備屯郯東,要太祖。太祖擊破之,遂攻拔襄賁,所過多所殘戮。」就是出自這一戰。
陶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自打手下殺死曹操全家後,身為上司必須負起全責的他,每天都面臨著要被曹操用狼牙棒涮馬眼,先姦後殺,殺完又姦,姦完又殺,再姦再殺的恐懼;其他地方失守就算了,這一次連自家旁邊的襄賁都被打飛,嚇得陶謙立刻收拾鋪蓋準備跑路。(《資治通鑑》卷六十一:「曹操使司馬荀彧、壽張令程昱守甄城,復往攻陶謙,遂略地至琅邪、東海,所過殘滅。還,擊破劉備於郯東。謙恐,欲走歸丹陽。」)
史書沒有紀錄麋竺這時人在哪裡,但我想如果他在陶謙身邊的話,也許會對這個被嚇到失神的老人投以不屑、同情,復又嘆息的眼神,同時在腦海裡浮現出劉備那張不管面對多險惡的絕境,也不會露出懼色的沉穩面孔。
正當陶謙尋死覓活的帶著他那兩個寶貝兒子(陶商、陶應)要跑路時,前方戰線卻傳來了一個好消息:劉備打贏——不,並沒有——曹軍撤退了!
雖然這不是徐州人原本期望的消息,但好像也沒有那裡不對。志在必得,誓把陶謙的腦袋砍下來當尿壺的曹操,因為自家後院失火(陳宮、張邈趁他打徐州時,在兗州發動叛亂迎接呂布),不得已只好暫時班師,留下一片白骨千里的半毀徐州給所有人當作警惕,暗示自己早晚還會回來征服徐州的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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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是走了,可年老體衰的陶謙,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這種一驚一乍的刺激,沒多久便蒙主寵召,撒手人寰了。身為州牧以下二把手的麋竺,見時機成熟,便以遺囑律師的身分,與時任典農校尉的陳登、北海相孔融(原本在青州,因為黃巾賊鬧得太兇,外加袁譚大軍入侵,丟光了領土,只好跑來徐州避難)一起拱劉備上位,統領徐州。(《三國志‧麋竺傳》:「謙卒,竺奉謙遺命,迎先主于小沛。」)
幾人之所以不議立陶謙的兒子,是因為陶謙的兩個兒子都沒有出仕,所謂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兒子是不是當州牧的料,想必陶謙本人也很清楚,後來羅貫中為此在演義裡用陶謙的視角寫道:「長子商,次子應,其才皆不堪任。」就算這不是史實,估計也不會離事實相距太遠。於是,在彌留病篤之際,陶謙向麋竺吩咐遺囑,把所有希望都交給了戰敗但並未崩潰的劉備,囑託:「非劉備不能安此州也。」留給他一個文有麋竺,謀有陳登,武有曹豹與丹陽兵的班底,然後安祥地死去。
在經過幾番周折之後,麋竺此時終於加入了劉備的陣營,但並沒有完全融入最初的「桃園小圈子」,這固然是因為相較於關張簡三人,麋竺稍微晚一點入夥,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麋竺還沒有為劉備一行人作出什麼實質的貢獻。
作為徐州首富,麋竺除了有個能幹的弟弟和能幹的妹妹,他還有的是錢。兄弟二人在見識到陶謙面對曹軍的失態後,對「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的劉備產生依附之心是很自然的事。事實上,劉備的魅力值一直都異常的高,他就像是金庸筆下《神鵰俠侶》的楊過號稱「人體費洛蒙」、「移動式催情機」那樣,很少有人能夠抵禦他的領袖魅力,當然不是沒有,但劉備連企圖暗殺他的刺客都能感化,使其不忍下手,這就非比尋常了。
以麋竺的能力,要對劉備表示歸附的方式不外乎就兩個,一個是錢,另一個就是女人。但此時的劉備並沒有那個時機跟迫切性去接收麋竺的心意,畢竟劉備這時是徐州牧,有錢有權,還有女人(甘氏),麋竺這時候把自己的家產跟妹妹送出去,能收穫的效果必然有限;從史書記載來看,我們知道麋竺個性溫和,給人一種循良敦厚的儒者形象,但他畢竟是商人出身,正所謂無奸不成商,麋竺有沒有奸詐的一面我們且不說,但他肯定也是懂得怎麼把手上的牌打出最優的局。
這位從陶朱公一步步跨足徐州政治圈的中年人,懂得等待的重要,也懂得等待不等於浪費時間的道理。於是,我們從後來的文獻可以得知,麋竺在這期間,一直都跟劉備身邊的人搏感情、刷好感度,估計平常什麼飯局、宴會、喝花酒、買禮物等都沒有少,乃至於日後劉備入主益州,開始論功行賞的時候,他的地位跟禮遇竟還在諸葛亮之上,而所有人非但沒有異議,甚至還認為正該如此。
至於麋芳,倘若劉備手下的士仁那時也已入團,則他哥兒倆大約就是在這時候走得特別近,也才會在日後一同被劉備賦以協防荊州的責任,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且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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麋竺並沒有等太久。
建安元年(西元196年),先前在兗州企圖給曹操後門破處的呂布,在被曹操回手打了個咪咪貓貓後,以無業遊民的形象,帶著一票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的軍隊投奔劉備。劉備雖然沒有曹操精明,但也不傻,之所以會接納呂布這個前科累累的更生人,是因為劉備本身實力太小,單憑他一個人,要面對動不動就在隔壁耀武揚威的袁術,還有劃地自專的泰山諸將,無異是叫大雄拿著新買的漫畫書站在胖虎旁邊——而且還是兩個胖虎。
此外,劉備還有一個難言之隱,那就是陶謙留下來的丹陽宿將並不把他當老大看。我不知道姓曹的人是否天生都討厭姓劉的,但顯然曹豹看劉備與他身邊的人都不順眼,三不五時就與劉備原轄的部隊起衝突,這讓劉備極需找個具備一定戰力的外援當他的看門狗。
然而,劉備把呂布當看門狗來用,卻忽略了這條狗是餓了什麼都吃的豺狼。就在袁術終於來找劉備麻煩,使得下邳只有張飛與曹豹這兩個脾氣一樣差的人看家時,曹豹和他手下士兵暴起發難,在叛亂(一說內鬥)中為張飛所殺,然而另一個丹陽將許耽卻在這節骨眼上,趁機打開城門,做起了內應,讓呂布跟他的軍隊衝入下邳。
張飛在混亂中且戰且走,導致劉備的妻子、部曲,以及其餘輜重都被呂布搶走,失去一切的劉備只能轉往廣陵的海西住紮,《英雄記》說劉備軍這時「飢餓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窮餓侵逼。」一副人間煉獄的樣子,劉備本人雖說不是第一次失敗,但一下子從天堂跌入地獄,這種巨大的落差,估計也著實讓劉備的心境陷入困頓。
然後,麋竺出手了。
《三國志‧麋竺傳》:「建安元年,呂布乘先主之出拒袁術,襲下邳,虜先主妻子。先主轉軍廣陵海西,竺于是進妹于先主為夫人,奴客二千,金銀貨幣以助軍資,于時困匱,賴此複振。」
經過長時間的觀察,麋竺認定劉備是他可以All-In的對象,只是一直找不到適當的入場時機。現在機會來了,麋竺站在劉備面前,身上帶著天使的光環,把他累世積攢的家產,還有漂亮能幹的妹妹全都送給劉備,使劉備得以重新振作。
不曉得各位是否能體會劉備當下的感受,這個概念有點像是你玩某款線上遊戲,用存了好久、近乎暴倉的遊戲幣買了一件裝備跟卷軸要衝裝,結果在最後一張衝失敗爆掉了,你一無所有、氣得想退坑,而這時候,某個跟你一起玩的公會好友卻點你交易,把他所有的財產(比你原本付出的錢還多)跟一件素質差不多的裝備給你,對你說:「我給你,繼續衝。」
劉備就是在這樣子從天堂跌入地獄,又在地獄深淵被麋竺拉起來的情況下得以重新振作。
房子沒了?麋竺拿出一套高級公寓給他住;
存款沒了?麋竺拿出名下全部財產給他用;
老婆沒了?麋竺拿出性感年輕的妹妹給他睡;
士兵沒了?麋竺吭也不吭一聲,把手上所有家僕召集起來,將其中的老弱婦孺遣散,留下能當即時戰力的兩千名青壯人給劉備扛大旗。
如果說,劉備這一生有最重要的三個人該感謝,一個是生養他的母親,一個是讓他當皇帝的諸葛亮,那麼還有一個人,就是麋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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麋竺為什麼選擇追隨劉備,史書上沒說,許多歷史愛好者也都各有見解。比較浪漫一點的說法,是劉備那百折不撓的英雄器宇打動了麋竺,使麋竺看出此人將來必能成就一番事業,因而就算獻上一切也要當個從龍之臣,追隨昭烈帝的腳步。這個說法我很喜歡,畢竟漢末是一個快意恩仇的動盪年代,諸多名留青史的人,如夏侯惇為師被辱而殺人:徐庶、典韋替他人任俠報仇;劉曄奉母遺命殺掉父親侍者;關羽亡命他鄉;王匡、吳班以豪俠聞名;甘寧好游俠等,甚至就連劉備本人,也曾有過怒鞭督郵、解綬去官的豪性之舉。在這樣一個充斥著遊俠氣息的大環境之下,要說劉備以他的個人魅力折服麋竺,也並非沒有可能。
不過,去掉意氣相投的濾鏡,麋竺到底不是個感性派的熱血漢子。所以,有一派比較理性的觀點認為,麋竺的眼光就跟當代某些人(比如魯肅)一樣,都早早看出了「漢室不可復興」的現實,這也是有道理的。
時值天下大亂,北方群雄並起,相對於南方的安定,華北地區干戈不止,連年攻伐,百姓死傷殆盡。麋竺的家業儘管都在徐州,但徐州四面都是殘暴的軍閥,州牧陶謙與他的手下又都是外地來的丹陽兵,看似有了依靠,卻是朝不保夕。
儘管終陶謙之治,徐州只有外敵的摧殘,但陶謙一死,丹陽兵的暴亂就讓徐州本地的士宦聞之色變,而這也是麋竺、陳登等徐州人最不樂意見到的情況。當時聚集在徐州,有機會被拱上位的人,除了劉備,早些時候一起來的青州田楷、孔融可能也算候選名單,然而這兩人的戰績並不比劉備好,其中孔融更是把自己家給丟了,不得已才逃來徐州。把徐州交給孔融這樣只會動一張嘴,連槍桿子都拿不穩的儒生,顯然只會迎來比陶謙統治更慘的下場。
我個人認為,以麋竺的本領,他未必真有魯肅那樣可以看出「漢室不可復興」的真知灼見,畢竟這人財力很深、才能卻有限,套句史書對他的評語,是:「雍容敦雅,而干翮非所長。」也就是沒有處理軍事、政務的才能。他做為當地大戶,所能看到的未來頂多也就是徐州遲早待不住,因此麋竺才會在對陶謙失望之餘,繼而反覆觀察劉備,以期劉備就算不能成為安定北方的救星,至少也可以保護他麋家,不至於被其他軍閥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