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髮大巫師~巫羅

巫羅誕生於三千多年前的中國，此時，商朝為中原諸國的共主。他不是商朝人，家鄉在西北邊的古羌。古羌與商常發生大大小小的戰役，古羌人一旦戰敗遭到俘虜，將會面臨可怕的命運。

因為在商人眼中，古羌人不僅有威脅性，也是沒有祖先保佑的「類動物」，沒有被當成人對待的資格。

商朝是一個崇拜祖先（鬼）力量的國度，商王就是全國地位最高的通靈大巫師，常常要舉辦祭典，王公貴族過世後，也要舉辦隆重的喪禮，這時需要大量的供品與殉葬物，而不被當成人的古羌俘虜，就會成為祭祀供品或是殉葬物，遭到殘忍的殺害，供大祭司與貴族無限制取用。

而巫羅，正是商人的俘虜。

那時的巫羅沒有正式的名字，別人都稱他為「啟」。他是一位身材高大壯碩的牧羊人，一頭濃密烏黑的頭髮垂在肩上，深棕色的眼眸炯炯有神，展露著過人的精力。

他不僅有俊朗的外貌，在家鄉牧養的羊跟馬總是特別肥美壯碩，不容易生病，而且一隻都沒跑掉。

除了母親以外，他沒有告訴別人這個秘密〜〜他擁有能跟動物溝通的超能力。

透過動物的叫聲、眼神、肢體的狀態，他就知道這動物需要什麼，身體狀態為何，因此，他把經手的動物都馴服得妥妥貼貼，長得壯美又聽話。

如果沒有那一場戰役，靠他卓越的畜牧技術，假以時日，一定能成為富甲一方的人。

遺憾的是，命運開了他一個玩笑，戰爭推進到他的家鄉，他也必須拿起武器來抵禦商人的入侵，糟糕的是他們沒能守住這一方領土，不僅戰敗，多數遭到俘虜，被押送到商的首都，殷。

商的王室先祖陵墓與商王王宮都設置在「殷」，這裡常有大小祭典要辦理，需要眾多的「人牲」獻祭。因此在俘虜的眼中，殷與通往地府的「鬼都」無異，不管成功的機率多低，都要想辦法逃走。

啟逃走時，身邊還有十幾位身手矯健的同伴。但是商王派的追兵很快地就追上了他們，追兵手上有武器，又熟悉地形，把這群俘虜困在懸崖邊緣。啟的同伴一一被抓走，只有他毫不猶豫地躍入萬丈深淵中〜〜當下他只有一個念頭：與其被當作牲畜一樣殺掉，祭祀仇家的鬼祖先，不如摔死在山谷中，這樣更痛快！

結果，他沒有死。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乾淨的廳室裡，身上蓋著溫暖馨香的被褥。有一個長髮垂肩、輪廓深邃、著青衣的男人盯著自己看。

這男人的眼睛狹長，目光如同家鄉夜裡燦亮的星辰〜〜奇怪的是，眼裡具備無與倫比的穿透力，他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透明人，身心裡每一個角落都被這個男人看光了。

這種被透視的感覺相當不好受，但是，他無法迴避男人的注視。

這男人真的是人類嗎？？？

「我當然是人，」男人一下子就識破了他的心思，呵呵笑了起來：「但是，跟你不同等級。」

男人這番話令啟反感，但他不得不承認，男人說得對。從對方的衣著上來判斷，男人是他最討厭的商朝人，而且，是一個貴族，否則不會有這麼舒適高雅的居所。

既然是商朝的貴族，根本不會把他當人看待，那麼，為何不將他送回監獄？

「你想錯了，所謂的『不同等級』，不是指你我的國族。注意到了嗎？我不用聽你說什麼，就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才能如此即時回答。你墜入深淵中，若不是我插手挽救，必然粉身碎骨。以上都是你沒有的超能力，這是我經過千錘百鍊的修行而具備的，你經歷過這些鐵與血的鍛鍊嗎？沒有吧。所以你只是個普通人，身與心都很脆弱，注定要被命運擺佈。」

「既然如此，閣下何必救我？」啟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

「那是因為我看到你的潛能，覺得你值得栽培。你不知道自己是異能者，這是你由母系繼承而來的能力，目前，你只知道自己能跟動物溝通，殊不知，若經過訓練，你溝通的範圍能無極限擴大，只要你想，甚至可以跟大地、日月星辰交流。」

啟睜大了眼睛……能跟日月星辰交流？那不是跟神明代言人、大祭司一樣了嗎？經過男人所謂的訓練，他也能變成大祭司？

這樣，連自認能跟天底下最厲害的鬼（商人祖先）溝通的商王，跟那些士兵們，也不能傷他一根毫毛了吧。這些該死的傢伙，若他修成，一定要去算總帳！

「哈哈哈，等你練成了以後，你的仇家早死光了，中原也會改朝換代，你將把他們忘得一乾二淨。不過，仇恨是你現階段的修行動力，是有用的負面情緒，那就好好保留〜〜」男人嘉許地拍拍他：「我欣賞連命都可以不要的勇士，若你面對懸崖深淵有一丁點猶豫遲疑，就會被如鬣狗般的追兵逮住，這種人我是不會救的，就算你有再大的異能也不值得搭救，因為，貪生怕死之人無法通過我的訓練，成為我門下的弟子。

「請問閣下大名？」

「我是來自靈山的大巫師，名叫巫咸。我曾輔佐商的先王，現在已經隱退。此次來到人間，正是要物色可造之材，帶回靈山好好訓練。」

就這樣，他跟著巫咸來到靈山修行。原名「啟」的他，在結業式那天，得到了「巫羅」這個新名字，經過一千多年的修練，他也晉身為一級巫師。此時，巫咸的預言也成真了，中國已經改朝換代，當年迫害古羌人的商朝人不知道輪迴了幾世，早已不是中原大地的主人。

而獲得新名字的巫羅，逐漸忘記了自己的過去，有關古羌人、牧羊人的種種，他不再想起，畢竟，身為一個與時俱進、不死不老的大巫師，新時代總有更多時髦新鮮事，享受都來不及了，哪有閒功夫再去回味那些悲苦沉痛的陳年往事呢？

巫羅一頭銀灰色的頭髮，是靈山巫師團中很鮮明的標誌。這是他二十世紀到人間考察時，看到東方人也開始把深色的頭髮漂染成淺色，出現金髮或是銀髮的髮型，大為驚豔，立即走入最近的一家髮廊，請設計師為他設計最時尚的銀髮造型。

每次到人間，巫羅除了到處觀摩現代人傑出的建築設計、服飾穿搭外，也會順便血拚名牌衣服、鞋子、包包、首飾、帽子、流行雜誌等帶回靈山~~沒錯，他是靈山巫師團中，最喜歡現代流行文化的，會跟著人間的時代變遷改變打扮。所以他穿過寬袍大袖的漢服、蒙古人的騎馬裝、滿人的旗裝、民國初年的長袍馬褂……，直到二十世紀末，他很自在地穿起現代人的服裝，像是一個很懂穿搭的年輕人，在各大都市中巡行穿梭，去看各種時裝秀。他還注意到有些男性常健身，針對身體特定部位做重訓，可以讓肌肉線條更好看。於是他也搬了一套健身器材回到靈山，每天練習。

當他頂著最新的銀灰色短髮造型回到靈山時，在巫師圈中掀起了一陣漣漪。低級巫師當然不敢表達什麼意見，跟他同屬一級的巫師同修，評價就不客氣了。講話最毒的巫真說：「巫羅師兄，你怎麼把自己整成了滿頭白髮？看起來好老。」

一聽到「老」這個字，巫羅就無法冷靜下來。於是，他跟巫真認真鬥了一次法，把巫真關在他搭建的迷宮中，讓她氣急敗壞找不到出路……，直到首席巫咸介入，才結束這場鬧劇。

其實，巫羅根本懶得管巫真怎麼說，他有眼睛、有鑑賞力，造型是時髦還是老氣，內心清楚得很，不是外人三言兩語能動搖的。但這個女人靠著與首席的「特殊關係」，常不把他跟巫盼等法力更高的師兄師姐放在眼裡，說話口無遮攔，他是故意藉這個機會「修理」她。

巫羅對首席巫咸方方面面都很佩服，唯獨對他挑選女友的品味，不敢恭維。自他三千年前加入靈山後，巫咸身邊跟著的女伴就是巫真。這漫長的時間中，雖然巫咸也曾有些其他花邊，例如看上了哪個人間的女子，或是對靈山的其他女巫產生情愫，但這些「小三」，從來都無法顛覆巫真「正牌女友」的地位。而且巫真不僅把她們踹走，還會想方設法追殺這些搶她男友的女人，因此靈山的資深女巫都知道首席的身側是「禁區」，最好閃遠一點以策安全。

巫真到底有什麼好的？她性格的缺陷在他眼裡昭然若揭。除了長得可愛漂亮（但也算不上絕世美女），法力在靈山巫師當中名列前茅外，她善妒、喜歡搞小動作、心胸狹窄……，缺點一大堆。巫盼師姐雖然比較樸素無趣，但人品比巫真要可靠得多吧……，可能是巫盼沒有勾引首席的意思，不然巫羅認為，以長期伴侶來說，巫盼是比巫真更好的人選。

不過呢，巫羅並沒有去追巫盼，他不想找一個法力與企圖心高於自己的女友，來輾壓自己，他也不想找「長期」伴侶！取得不死、不老身的巫師，最大的好處之一就是能談無數的戀愛、親近各式各樣的美女……，他也秉持著風流而不下流的原則，絕不劈腿，一次只交一位女友。覺得厭倦、沒感覺時，想辦法分手，再去結交下一個。

某一次，他得到了與首席巫咸單獨聊天的機會。那是他帶首席參觀他剛設計完工的「魅園」，巫咸看了非常滿意。兩個大男人天南地北地聊著，竟然從建築聊到了「情事」。

這是因為巫羅不久前才跟一位三級女巫師分手，事情鬧得有點大。女巫懷疑巫羅早就劈腿，不顧靈山的階級分際，跑到巫真師姐那裏訴苦，控訴巫羅是個沒心肝的負心漢……，巫真逮到機會當然要在巫咸面前大嚼舌根，狠狠告巫羅一狀。不僅如此，這名女巫還衝到巫羅面前企圖自殺，結果被巫咸罰去泡歸零溫泉，讓她徹底忘記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從此，巫羅改變了自己「無縫接軌」的談情模式，單身了好一陣子。這一次，他是有點被嚇到了，擔心首席巫咸會找他問責（沒管理好情感問題，擾亂巫師團的修行秩序），還好一段時間過去，首席都沒說什麼。

沒想到外表清純無害的女人，一旦執著起來會這麼恐怖，像是會纏人的厲鬼似的……，追求她之前他也有檢查她的靈魂屬性，確定沒有「恐怖情人」傾向才出手的，想不到，情場老手巫羅，竟然誤踩了一個大地雷！

巫羅被自己的誤判困擾了一陣子，這時見到首席心情大好，於是開口道出心中的疑惑。

「你之前的觀察沒有錯，她本來不是這種女人，但是，人會因為情境的不同而改變。你跟她的命盤就存在這種業力結構，你是會引出她內在陰影的男人，她誤以為這強烈的感覺是『真愛』，無法放手。而你之所以沒有事先看出這個業力關係，是因為你當時太想得到她，感情用事了。」巫咸微笑說道。

巫羅聽了，相當佩服。以前覺得首席高高在上，除了巫術教導跟工作交派之外，鮮少有私密交流。想不到，他還是把手下的一切看進了眼底，只是沒說破而已。

「這是弟子道行不夠，才會感情用事！以後不會再給首席惹這種麻煩了……」巫羅一臉慚愧。

「何必慚愧？只要是人，都會感情用事，我也不例外。」巫咸一臉淡然地說。

想不到首席竟然會降貴紆尊地這樣說？這讓巫羅暗自驚訝……，首席今天是吃錯了什麼藥嗎？不過這也是難得一見的機會，他大著膽子探問：「難道首席沒有遇過比巫真更有吸引力的人？以您的地位，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不是嗎？」

「你似乎很不喜歡巫真。」巫咸看了巫羅一眼，好心情絲毫不受影響。

「不敢，只是深深佩服首席的專情一致……」

「哈哈，巫羅，你真的是很不適合說場面話啊。」巫咸轉而盯著巫羅：「對你們來說，巫真是不討喜，渾身都是缺點，但是，她對我可是全心全意，無條件站在我這一邊，我喜歡什麼，她必然辦到，數千年都沒改變，你有遇過這樣的情人嗎？」

巫羅回想，他還真沒遇過。或者該說，他沒時間讓感情進展到這麼深刻的程度，當他感覺得女方太投入這段感情、把他當成全世界時，就是他感受到壓力、想分手撤退的時候…..。

「這就是巫真於我的特殊處。不過，我們之間，還是由我來主導。也許哪一天我會遇上更有吸引力的女子，取代了她，誰知道呢？」

巫羅本來想，這種人應該永遠不會出現。沒想到若干年後，巫咸從人間帶來了一個少女法師，名叫藍珈珈。

她是嶗山道士的弟子，理應跟他們不同道，不過，她就如千年前的林晏一樣，一來到靈山，就成為眾巫師注目的焦點。

這是因為，藍珈珈跟林晏有巫師們「看不明白」的部分。

靈山的一級巫師都有厲害的透視靈力，可以看穿一個人的肉身皮相，看進靈魂核心之處。在這裡忠實呈現了一個人累世攜帶的潛意識記憶、今生的課題……通常，這會以幾何圖形的方式呈現，圖形的顏色光彩也會成為判斷依據。

巫羅一見到藍珈珈時，就大為驚豔，雖然她正化作五色鳥想逃跑……，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到她內在的靈魂核心，是一個結構完整、閃耀著淡淡紫光的「生命之花」圖形。這代表她的身心很穩定，沒有先天的坑洞與落陷，韌性大於一般人，任何殘酷的訓練與對待都無法造成太大的心靈損傷，因此無須耗費巨大能量療傷止痛，就能繼續往前走。

這種人是天生的戰士，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許多不可能的訓練。而且，她身上查不到轉世的資料，所以，藍珈珈是一個很新的靈魂，沒有任何累世的習性制約，難怪首席稱讚她：施展法術非常有創意。

巫羅瞬間明白，那個「更有吸引力的女子」已然出現，首席把這個幼女帶來靈山，絕對不只是要訓練她而已，他也看上了她，要把她納為己有。

巫真完蛋了，她保持數千年的「正牌女友」地位，將遭遇極大挑戰！

一想到死對頭巫真將陷入忌妒痛苦的深淵，巫羅卻開心不起來。因為，他同樣被這個幼女深深吸引，但是巫咸是靈山的首席大人，地位崇高，他看上了誰，沒有任何男巫敢與之爭奪。

於是，他轉而爭取去當她的小老師！這樣他就有機會常常與她相處。

其實也不用刻意爭取，靈山的訓練系統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為了能量的陰陽平衡，小老師一定是學生的異性，以巫咸對藍珈珈重視的程度，不可能派二、三級巫師擔任小老師，一級男巫師當中，只有他跟巫彭。

巫彭師兄鎮日待在百草園中逗弄花花草草，從未看過他被指派為任何學員的小老師……，所以派巫彭師兄的可能性很低。不過，為避免首席突發奇想，派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但與世無爭的巫彭來調教藍珈珈，他還是藉機表達了自己「想帶領新人」的強大意願。

巫咸微笑地看著他，巫羅一陣面紅耳赤，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被首席看透了。不過，他也不怕被巫咸識破，巫咸不是小氣之人，也有絕對的自信，認為自己看中的女人，不可能被任何人搶走。

巫咸拍拍他的肩膀，同意了他的請求。巫羅鬆了一口氣，但是同時之間，百感交集，也在笑自己傻。

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位置，不管怎麼付出，都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結果。甚至，連這個「想要」，都必須自我壓抑，不能讓它太張揚、超過界線、主導他的思想跟行動……對於訓練有素的巫師來說，這不是無法辦到的事，但以前巫羅不願意屈居在這種無望的角色中，得不到的女人，果斷放棄就好，以他的外型與能力，怎麼可能交不到女友？那又何必癡守著一朵不可能屬於他的花呢？

但是看到那個倔強不服輸的女孩，挺立著單薄的身軀，時常要隱藏自己真實的感受，以一種不卑不亢的態度，面對周遭比她大幾千歲、法力又高強的巫師……，在這個跨級甚多的課堂上，捨棄自我、放低姿態、精進修業……，她如何能辦到？巫羅在心裡讚嘆著，不由自主要站在守護她的位置上，沒有條件。即使，這種守護看似很徒勞，他什麼都不會得到。

後來，經過高人的指點，他才明白這是一種「愛」。活了三千多年，交往過無數情人的他，沒有經驗過「不求回報」的感情。以前，他認為「不求回報」的感情太一廂情願，只是愚痴之人的想像。一定得要是能夠實質交往的人，與她互動而產生的強烈感覺，這才叫「愛」。

「不，愛是由你內在主動而生的，她只是引發你產生這種感受的人。若你不是把注意力放在得與失之間，而是專注在你內在有愛的感受裡，那麼，不管她是不是屬於你，你都得到了這份愛。」高人說。

巫羅一聽，流下了眼淚。他知道高人所說的超然境界，但是，一念及那女孩的身影，內心仍感覺強烈的刺痛與失落〜〜原來，這就是「求不得苦」。

一瞬之間，他由天上的大巫師墮入凡間，原來他還是三千年前的平凡人，內心世界沒有他以為的強大、無懈可擊，甚至，那些曾經失落、曾被剝奪一切的陰影與傷疤，依舊蜇伏在內心深處的皺褶之中，靜靜等待著被他徹底想起來的那一天。

「這才是你修行的起點，」高人拍拍他的肩膀，露出嘉許的微笑：「我們是無所不能、長生不老的大巫師，但依舊是平凡人。利用這個痛苦，好好探究跟了解你的心吧。」

(本篇完)

PS.文中的高人是誰，看完《靈山採藥》應該猜得到，為了不暴露書中的梗，文中先以「高人」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