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魯汶的袋熊先生
《我們可否對藝術無動於衷》
- 導言
我們可否對藝術無動於衷?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警察局外,一大群藝術家圍著值班的員警,向他哭訴自己的遭遇。
這是警察第一次接到這麼奇怪的報案。於是,他打了一通電話給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檢察官。
經過了一番調查,嫌疑人柏拉圖(Plato)被移送法辦,連手中的毒酒都來不及喝。
審訊室內,康德一臉無奈。他隨手拿起柏拉圖的反動刊物《理想國》,又好氣又好笑地問道:「暑假旅遊旺季,身為民宿老闆,你為什麼收了人家的錢,卻不讓人家入住你的雅典城邦Airbnb?」
說到這個,柏拉圖情緒激動了起來。他氣哼哼地瞪大自己的雙眼,嗷嗷抱怨:「這是一場誤會,只怪Booking沒有職業識別系統,我在《理想國》裡說的很清楚,藝術家就應該被逐出我的城邦!要是知道了這些住客是藝術家,我怎麼可能還會確認訂單呢?」
康德「噢?」了一聲,他知道柏拉圖又要開始宣揚自己的理念了。果然,柏拉圖開始滔滔不絕的抱怨。在柏拉圖看來,世界就是一個大山洞。在現實世界之上還有一個完美的理念世界。在那個完美的世界裡,一切的概念都是「善」的: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現實世界不過是對理念世界的模仿,而藝術又是對現實世界的模仿,因此藝術不過只是模仿的模仿,只是模仿的平方根。
既然藝術只是模仿的模仿,那有什麼了不起?
藝術是一種耽溺。
一幅希臘神話,粉艷雪腴的肌膚,明珠耀軀的神態,光焰青黎,色如初曙。一切華縟,不過夢幻。柏拉圖認為,這些美是不真實的。藝術妨礙了人們對本真的追求,妨礙了靈魂的沉思。讚美藝術的結果是什麼?最後的結果就是暖風薰來,樓船蕭鼓,峨冠盛筵,眾人歡飲藝術的甜酒,直把杭州作汴州。
因此,柏拉圖才要將藝術家驅逐出城邦。在理想國裡,沒有藝術家的位置。
於是,藝術家們走進了警察局。
- 柏拉圖的幽靈
柏拉圖的說法對嗎?雛鳥加入了聊天室。
雛鳥開始自己的思考。「我是誰?我在哪裡?」。雛鳥瞪大雙眼,左顧右看。他很快發現這是一卷宣紙,而自己被困在一幅二維平面之上。
右上角有幾行流逸蒼涼的墨漬。
雛鳥看得入迷。那行墨跡像是一尊野柳的女王頭,細沙如漏,歷史的豐饒之海盈風而過,筆勢帶著歲月的幽遠和肅穆以及一絲不易發現的悲憤盈睫。「哭之笑之?」,雛鳥歪歪頭,試著辨認落款的簽名。
雛鳥不知道,那個落款題寫的字其實是「八大山人」,清末明初最好的藝術家之一。
八大山人把自己的簽名寫成「哭之笑之」。又哭又笑,哭笑不得。一幅《孤雛》,泛黃的畫面裡只有一隻孤單的雛鳥,瞪大雙眼,怯生生的,縮著脖子,似乎受了天大的驚嚇。蒼茫空白的畫布上,沒有山,也沒有水,更沒有大明王朝的千里江山。
1644年,北京城破,煤山上的槐樹因為吃重而傾斜。
女真入關,朱耷南逃。朱耷一邊哭,一邊笑。國破家亡值得哭,天下大定值得笑。在哭笑的拉扯中,他成為了八大山人。而他筆下的雛鳥,也充滿同樣的矛盾,像是在漆黑深夜裡被手電筒直射的松鼠,呆若木雞。
這種呆滯是遺民專屬的呆滯。而那隻雛鳥,代表的是一群在國破家亡的劇烈疼痛裡喪失時間感的人。
這是藝術嗎?這是對現實的模仿嗎?八大山人臨摹的是某一隻現實世界裡真實的雛鳥嗎?八大山人的詠春拳法,攻破了柏拉圖的老猿掛印。
八大山人的雛鳥比明朝還要現實,超越了明朝的現實。
藝術,遠比柏拉圖想像的還要複雜。
我們可否對藝術無動於衷?柏拉圖認為可以。但是真的可以嗎?在這裡,我們遇到了三個問題:問題一,什麼是藝術?問題二,什麼是無動於衷?問題三,「我們」是誰?
2.1 什麼是藝術?
「我們可否對藝術無動於衷?」取決於我們對藝術的定義。調皮的杜尚(Marcel Duchamp)搬了一個小便斗出來,饒有幽默感的問觀眾:「這是藝術嗎?」
什麼是藝術?傅謹教授給出的答案很直接:「所謂『藝術』,是人類與社會對某些人類活動作品之精神價值普遍認同的認知與判斷。離開了這樣的認知與判斷,藝術就不存在。」(《藝術美學講演錄》,p.18)
由此,傅謹乾脆聲稱:「人們將什麼看成藝術,什麼就是藝術」。這是很後現代的表達方式,也是後現代的災難。「藝術」就像是初戀,究竟完美情人的標準是什麼,究竟是什麼構成了怦然心動的感覺,從此君王不早朝,眾口紛紜,莫衷一是。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如果連「藝術是什麼?」都說不清楚,那麼還怎麼討論「無動於衷」呢?
藝術是什麼?藝術等於美嗎?藝術是張岱筆下萼樓穰吐的鮮花嗎?藝術是李白手中的溫酒與秋月霜空的夜景嗎?藝術是夏天、乾巴巴的雲、毛櫻桃和生鏽的標誌(夏日 乾いた雲 山桜桃海 錆びた 標識,見ヨルシカ《ただ君に晴れ 》)嗎?藝術是梵谷(Van Gogh)眼中熱烈燃燒的向日葵嗎?藝術是黃庭堅在《松風閣》裡夜雨鳴廊到曉懸的靜謐嗎?藝術是莫札特在《魔笛》裡華麗的音符嗎?
別忘了,我們還有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一悲到底的《百年孤獨》,我們還有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以受難為題的三張習作》。
藝術不只是美。藝術不只是美。藝術不只是美。因為很重要,所以要說三次。
我們不能夠把美學和藝術搞混。一般人熟悉的「藝術理論」,大多都是「美學理論」。但是美學能不能夠反過來代表藝術本身呢?美學不過是藝術門類裡的子集,「美」並不是藝術的律師兼發言人。藝術是一個過於龐大而臃腫的家族,正本清源,讓我們御輕舟而上溯。
一般而言,西方的傳統藝術理論大致分成三大流派:
- 柏拉圖派:又稱作「模仿論」。從《理想國》出發,認為藝術是對現實世界的模仿,現實世界是對理念世界的模仿,因此藝術是模仿的模仿,藝術成就以模仿的相似度為標準。
- 黑格爾派:從《精神現象學》與《美學講演錄》出發,藝術被認為是「絕對精神」的表現形式。根據黑格爾的理論,藝術背後體現的是「絕對精神」(Absolute Spirit/Geist)的演進。
- 康德與叔本華派:從《判斷力批判》和《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出發,藝術被認為是一種無功利目的的愉悅感。康德和叔本華認為,在欣賞藝術作品時人類可以超越時間、空間、因果關係等限制,不必去考慮任何慾望和利害關係,只需關注藝術作品如何呈現在我們的感官之中。這個時候,我們就能夠擺脫個體的意志和表象,進入理念的世界。
這也僅止於一般主流而言。請注意,我們在這裡還沒有批准別林斯基(Vissarion Belinsky)、車爾尼雪夫斯基(Nikolay Chernyshevsky)、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以及王爾德(Oscar Wilde)等人的交友邀請。所謂藝術流派,提筆蘸墨,不過姑妄歸納。在大放厥詞時,還是乖巧些好。
這些只是偏見。筆塚如山的藝術史,不過就是不同偏見的唱戲台。面對藝術,我們依然如蝸牛般無知。
但是,權且聽戲。
2.1.1 偉哉造物
藝術是模仿的模仿。《南史·昭明太子蕭統傳》裡曾記載;「(太子)性愛山水,於玄圃穿築,更立亭館,與朝士名素者遊其中。嘗泛舟後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云:『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軌慚而止。」大意是說昭明太子蕭統喜歡遊山玩水,一次在遊玩時,景色大好,於是有人建議太子應該奏樂助興,蕭統笑而不答,只是淡淡的說:「幹嘛要放音樂呢?天籟自在山水中呀!」弄得人家面紅耳赤,很不好意思。陶石梁在《山君檄》裡的抗議:「爾以絲竹,污我山靈」,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天地有大美。藝術不過是對世界拙劣的模仿。
讓我們再為柏拉圖招魂。中世紀最偉大的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為藝術的本質做出了十分符合時代特色的定性:「藝術是對所造之物的正確判斷(ars est recta ratio factibilium)。」
既然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藝術的目的就是去臨摹上帝的手筆。藝術是絕對的嚴肅,是教堂裡姹紫嫣紅的琉璃光,是耶穌骨瘦如柴的身軀,是聖母的哀容,是十字架的木質紋理。是絲絲入扣的觀察與重現,是一種細膩的還原。這種還原就是對上帝的歌頌,歌頌祂所創造的一切。
因此,藝術必須「神似」。中世紀神學家聖文德(San Bonaventura)就曾斬釘截鐵的說過:「一幅描繪魔鬼的圖像,如果能很好地再現魔鬼的邪惡,那麼即便圖像自身是邪惡的,它也可以被稱作『美的』。」
中世紀的審美,帶著一絲神聖而獰厲的執著。文藝復興時期的修辭學家昆體良(Marcus Fabius Quintilianus)也提醒我們:「有學識的人懂得藝術的本性,無學識的人只懂得藝術的感官享受。」
對上帝的僕人而言,貿然創作是危險的,因為藝術家就是自己作品的上帝,上帝之下是不可以存在上帝的。因此,在「模仿論者」們看來,藝術不應該成為一種愉悅,而是成為認識事物本質的方式。那麼什麼是「事物的本質」呢?本質就是一切事物的原因。麥當勞的薯條可以被還原成馬鈴薯,馬鈴薯被還原成土壤裡的養分,養分被還原成地球的組成物質,地球的組成物質可以被還原成宇宙的分子。那麼,宇宙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一切的原因,又回到上帝。
上帝站在針尖上,笑瞇瞇地看著我們。
義大利文學評論家翁貝托·艾柯(Umberto Eco)對西方中世紀的觀察不無道理:「藝術旨在生產作品之善(bonum operis)...... 因此,中世紀藝術理論的兩個主要特點是理智主義和客觀主義:藝術是根據物體自身的法則構造物體的科學,沒有科學的藝術,什麼都不是(ars sine scientia nihil est)。藝術不是表達,而是構造,是以達成特定結果為目的的操作。」(p.260)
所以中世紀的藝術家,嚴格來說就是一群建築師巴布。重點不是把房子蓋得出類拔萃,重點是不要把房子蓋塌了。
一旦加盟模仿論集團有限公司,藝術家的性格就成為多餘,唯有精確才是美德。或者說,在模仿論的時代,除了畫匠,從來就不會有藝術家。畫匠是服務業,而藝術家是自由業。服務是不能張揚的。因此,無動於衷善莫大焉。
那模仿論那裡,藝術只是媒介,而藝術背後的本質(上帝)才是鮮花與牲禮的去處。藝術是一場沒有宰殺與烹煮的獻祭儀式,感動人的不是藝術,感動人的是上帝,或者至少也是《莊子》裡的那句:「偉哉造物」。
模仿論的祭壇上,瀰漫著蠻荒時代人類對身邊一切事物的困惑與讚美。因為無知,所以困惑;因為困惑,所以臣服;因為臣服,所以讚美。神明,其實就是未知的恐懼。
要怎麼消除這種恐懼呢?模仿。越是去臨摹這個世界,越是去研究這個世界的構造,人類就越能夠從史前的顫抖中走出來,走向文藝復興,走向諸神的瓦哈拉,走向天堂。
狡黠的木心在《即興判斷》裡說過一句俏皮話:「頌讚的詩歌,虔敬的奉獻,都不是上帝最喜悅的,上帝需要的是證明他的存在,所以宗教家百次千次地在作證明,絕不能停。停,上帝就不存在了。」(p.27)
藝術家,一直以來都是宗教家的共犯。
當然,時代總是有些漏網之魚。看看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de Oude)的那幅《叛逆天使的墮落》(1562),不禁絕讚,多麼鬼靈精怪的一個建築師巴布,多麼別出心裁的一幢屋子。在勃魯蓋爾的畫裡,他自成上帝。
雖說如此,藝術史是白色的。我們並不瞭解亞馬遜雨林裡的原住民如何理解藝術,更沒有興趣知道新幾內亞的土著對於藝術有沒有什麼獨樹一幟的觀點。藝術是上帝的讚歌,藝術的副詞是歐洲,我們口中的藝術畢竟屬於羅馬。
同樣的,沒有人詢問過范寬的意見,更沒有人為董其昌舉辦過一場藝術理論發布會。藝術是一場歐洲人的嘉年華。
因此什麼是藝術,依然沒有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