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疊一疊的紙箱進駐走廊深處的那個房間,媽媽已經超過半年沒有回來了。
我們姊妹倆特地請了假,在父親的口令下,將主臥裡所有可見之物囫圇吞棗地塞進紙箱的胃裡。
現在回想起來,那面貼牆的衣櫥不過就兩個人寬,怎麼像是黑洞一樣取之不盡?
啊,是啊,那可是裝進了一個女人從出嫁到生兒育女後所有的人生。就這麼一只衣櫃,吞下了新婚的喜悅、職業婦女的艱難,也嘗遍了關係變質的苦澀,更望穿了秋水,以為人生終究可以歸零重來。
說真的我已經記不得當下的心情,但是衣櫃深處抽出一幅半身大的木質相框的觸感,還在指尖。有年代感的濛濛沙龍照,西裝筆挺、白紗輕柔,搭上豔麗的妝容、自信上揚的嘴角,兩人互相搭著彼此的身體,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父母。
我也想不起來這幀婚紗照的去向,只在意我腦中不斷浮現的問號:他們都離婚二十年,這照片為什麼還在這裡?
現在想來,電影裡那些對想逃開的過往,所做出的激烈手段,砸爛啊、燒毀啊,好像反而不那麽真實。步入社會後終能明瞭,面對日復一日的日子,努力掙扎地活著便已消耗大量的生命,何來那些力氣去演一齣戲劇化的場景——找到一個不被打擾的場地,準備燃燒物品的器具,還得善後呢。
多虧了父母讓我很年輕就認清了人生所有的浪漫都不堪一擊,唯有安分接受屬於自己的現實,就是能給自己最大的浪漫。
在一片靜默聲中,整理告一個段落,彷彿經歷了最長的告別,又快到來不及理解自己做了什麼。我們交錯像是工蟻(事實上腦容量也縮小到螞蟻的程度)無意識地一箱一箱扛下樓,把箱子上了車,也把自己的軀體安置進車裡。
父親駕著車帶我到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原來外租倉庫得要開在這麼荒涼的地方,才有足夠的空間啊。他們知道,我們就這樣租了一個最小的隔間,一個月付一千多塊,就把一個人的生命裝箱,疊放在陰暗的鐵門後嗎?
父親的聲音飄蕩在耳邊,好像在說著,妳是長女,所以要見證這一切,這一個把媽媽物品正當處理的過程。台北房價多少你知道嗎。空著一個房間在那裡,何止浪費寸土寸金,全家也蒙受著多麽不正常的心理壓力你知道嗎。
倉庫的申請手續辦完了,一張薄如紙的卡片交付到我手上,接著我只要拿著這張卡片去給媽媽,告訴她,我們趁她措手不及時,把揪著大家心頭的房間處理掉了。那個房間現在空無一物,就像妳二十年前來到這個家又離去後的心一樣。
當時我告訴媽媽,父親要把房子賣掉了,一直以來把房子「借」給她住的行為也做個了結。事實上房子至少又經過了五年以上才真正處理掉。而我也在將倉庫卡片交給媽媽的時候,正式成了叛徒。
但是叛徒,終得要有一個真正可皈依的中心思想,才可稱作背叛了某件事,投靠另一個。而我被父親視為親近媽媽的一方,才被指派了這種我願傾盡一生也不想達成的任務;但也在實行這個行為之時,被媽媽劃上了永恆的否定記號。
一直到現在,當我不得已做出違背他人的決定,那股背叛感會從體內深處現形,席捲我的每一條神經。彷彿我打從出生就注定成為一個背棄者,而且我並無選擇。
但是每一個渺小的人類如你如我,又何嘗真的有能力背負另一個人的生命?
我會繼續把故事寫下來,在抽離的狀態下看見這些狗屁倒灶的際遇仍舊擠得出養分,讓身在其中的我們滋長成不平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