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女子選物店之3 : 山野琺瑯杯

約莫60歲出頭的女性，留著一頭因瀏海長度不齊而顯得可愛的短髮，長度剛好遮住耳垂；除了髮尾還帶有一點灰之外，髮色幾乎可以說是全白了。黑色的圓框眼鏡和她的髮型很搭。

她身上的造型一看就知道是去健行的。深藍色的防風外套上繡著同色系的長毛象，後背包上的圖騰是魚鷹，都是一些我決定要持續探索百岳後才捨得下手的品牌，我猜這位阿姨從事戶外運動應該有些年資了。不過她腳上穿的是低筒鞋，想來今天應該走的是比較輕鬆的路線。

「您好，請問可以在這裡吃自己帶來的食物對吧？」

「可以，但……」

我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完。

「太好了！我剛和朋友從跑馬古道下來，她得趕回家煮飯照顧老公那個巨嬰，所以我想找個地方把還沒吃完的東西吃一吃，順便休息一下。」

「可是今天沙發區不開放喔，我等一下要用。」

阿姨都已經把背包卸下來了，我實在不忍心拒絕，反正在樓下的沙發我一樣可以看書喝咖啡。

帶她去廚房說明消費方式後，我就窩在沙發上看宮部美幸最新出版的三島屋奇異百物語。脫下鞋子的雙腳舒適的擺在腳墊上，偶而也會動一動避免腳麻。

當我沉浸在宮部美幸筆下的江戶街市，品嘗奇聞異事所包藏的人性污垢和暖心善意時，阿姨吃完東西先去洗了餐具，接著沖泡掛耳式咖啡。她選了一個丹麥品牌的藍紋雕花馬克杯，那是我最近才買的，白色的杯身以湛藍釉彩繪滿茉莉花線條，圖紋高雅卻是很實用的杯型。我喜歡這種可以在日常生活中隨興使用的優雅。

她一手拿著咖啡杯、一手拿著白色點心盤回到座位，似乎在把餅乾或甜食擺進盤裡，接著拿出手機拍照，不時挪動杯子或盤子調整角度。拍完大概會上傳社群媒體吧，我猜。

很久沒有在這麼好的天氣下輕鬆自在地看書了。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屋裡落在腳邊，吹進來的風依然乾爽。如果是在二樓的話，我應該會立刻放棄掙扎倒頭就睡，幸好咖啡的香氣讓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阿姨走近擺放選物的長桌。

「請問桌上的東西可以拿起來看嗎？」

「可以。」

雖然嘴裡這麼問，但她沒有立刻拿起什麼起來仔細瞧，只是彎著腰觀察，不時繞著長桌移動位置。唯一拿起來認真看的是一個白色琺瑯杯，杯緣圈著莫蘭迪綠，正面以簡約的灰色線條描繪出山的稜線，另外還有3棵樹，顏色分別是莫蘭迪綠、灰色和深綠色，還有英文字樣「WILD & FREE」。

我告訴阿姨，這個長桌上的物件都是我在旅行時的一見鐘情。她手上的琺瑯杯來自德國邊境的小鎮貝希特斯加登，當時走訪的景點是國王湖和藍紹的魔法森林。

在阿爾卑斯山的環繞下，國王湖的湖水深時青翠、淺時清透帶綠；清澈的水質讓人可以在淺灘邊看盡水裡的細節。水面平靜時，群山倒影猶如鏡面般清晰，健行時的每一眼看見，都美得令人難以言語。不過，比起國王湖，我更愛的是藍紹的魔法森林。

從知名的藍紹教堂走向魔法森林，沿路伴著溪流。溪石以淺灰和白色為底，因此溪水白淨透亮中微帶青苔綠；一些河段有顏色深淺不一的褐色石塊散落其間，又布置出一點山林的野性。

森林裡有茂密的樹林提供涼爽遮蔭，木棧道上偶而會有腳踏車經過。有時得走上石造階梯順著巨石的高度爬坡；有時在蜿蜒小徑上繞過岩壁又再度遇見溪流。有個地方還能看見木造水車和童話般的小木偶。

最喜歡的是整路上到處都有黃、白、粉色野花交錯生長的草叢；高度約在膝蓋左右、乒乓球大小的蒲公英也很可愛。森林裡介紹景點的文字說明還以木料做成畫架造型，這讓人們閱讀的背影如同作畫一般，充滿了詩意。

還記得坐在路邊野餐時，我跟旅伴說我願意為了這座森林再來德國一次。而阿姨手上的琺瑯杯便是裝滿了那座森林的魔法。

「德國的魔法森林啊。」

阿姨低頭看著拿在左手上的琺瑯杯，右手食指輕撫山的稜線，順著山勢上下起伏。

「我先生還沒過世前，我們也曾計劃等小孩大學畢業、進入職場以後，就要一起去歐洲健行。我們最想走的是環白朗峰步道，光想到可以走路穿越瑞士、義大利和法國就覺得好興奮。可惜他先走了。在我兒子找到工作後沒多久，就因為癌症而先走一步了。」

阿姨名叫芮春，和先生是在參加商業登山團認識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登雪山的團隊，那是芮春阿姨的第一座百岳；第二次同團，是在七個月後的嘉明湖。兩人認出了對方，覺得有緣就多聊了幾句。沒想到那幾天芮春阿姨因爲高山症發作而反覆嘔吐、虛弱倦怠，幸好有先生在一旁細心照看著。

後來兩個人又相約走了幾座大山，共同的興趣讓感情逐漸加溫。結婚後不久芮春阿姨就懷孕了，雖然暫時沒辦法再登高山，但走些平穩的步道還是可以的。小男孩出生後，夫妻倆也經常帶著他去健行，可以說是個在森林裡長大的孩子。

先生的癌症來得突然，從發現到去世不到半年。對芮春阿姨來說，她不只是失去了先生，也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山友。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將自己鎖在家裡，因為台灣有太多山林都有兩個人的足跡，她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走入森林了。直到住在宜蘭的閨蜜跑去她家，狠狠說了她一頓，兩人相擁痛哭了一場之後，芮春阿姨才有了走出家門的動力。

「妳的閨蜜跟妳說了什麼？」

我是真的好奇。

「不是經常有人說，往生的人會一直陪在我們身邊，或者在天上看顧著我們嗎？她說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怎麼忍心讓他一直看著我萎靡呢。如果那些戶外的足跡是我們共有的美好回憶，那麼不如現在換我領著他，再一次走進那些風景。或許當下會很傷感、也可能會哭泣，但是走著走著就會習慣了，沉重的悲傷也會逐漸淡去。她還說，無論想去哪裡，她都會陪我去。」

芮春阿姨臉上的笑容淺淺的，像透過樹梢灑落下來的溫柔日光。

我覺得無論是說出這些建議的閨蜜，或是付出行動的芮春阿姨，都是很有勇氣的人。安慰別人的時候，我們經常小心翼翼避免觸及核心，深怕造成更大的打擊。可是逃避最多只能拖延，並不會讓在意的事情真的消失；或許有機會淡化或釋懷，但那往往需要很多很多時間。有時候你以為已經忘了，可是某天忽然一個因緣際會觸發，就能讓你發現原來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放下過。這樣的例子不是很常聽說嗎？

閨蜜知道解決悲傷最快的方式，就是直接面對悲傷。但她不只是建議，也願意陪伴芮春阿姨一起面對。這兩個人應該都是直球對決的個性，所以才會變成好朋友的吧。

離開前，芮春阿姨付錢買下琺瑯杯，她說以後要帶著它去健行，也希望有機會帶著它去拜訪魔法森林，實現她與先生一起到國外健行的心願。我很高興芮春阿姨成為選物店的第一個客人，這個琺瑯杯來自被阿爾卑斯山環繞的小鎮，能被熱愛大自然的客人帶走是最美的安排。但我更開心的是，芮春阿姨後來成為店裡的常客，每次她和閨蜜約在宜蘭健行或泡湯後都會到店裡坐坐，我也因此非常感謝住在附近的閨蜜。

＊

我固定會在週日回爸媽家吃晚飯。我家爸媽不像一般長輩總是早睡早起，而是習慣看電視看到12點才就寢，隔天睡到自然醒來，經常都超過10點了。因為早餐吃得晚，所以我們家不怎麼講究中餐，有時候煮點麵線或偶爾吃吃泡麵，或煎個蔥抓餅就算打發了。但老媽午後會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準備豐盛的晚餐。

回到家，我通常會先到離家不到100公尺遠的國安廟拜拜。據說主神國聖公是家裡的祖先開始塑泥像供奉的。由於神蹟靈驗，且早期屢次護佑鄉鄰免受原住民出草之苦，鄉里眾人因感念神恩，於是共同出資修建了這座廟宇。

我很喜歡拜拜，因為廟宇的氛圍總能讓我感受到寧靜和清涼。煩躁的時候、焦慮不安的時候，到廟裡拜拜也能讓我穩定一些。還記得去年冬天有個夜裡，工作上的合作夥伴做出了不負責任的行為，我雖然忍住沒發脾氣，但其實內心氣憤不已。

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走到已經關上廟門的國安廟前，在紅色燈籠的光暈下坐了一段時間才平復心情。對我來說，讓生活穩步向前的根源在於內心的平靜，若失去平靜是走不遠的。

會離開職場自行接案，就是因為職場的人際應對已經徹底摧毀了我內心的平靜。嚴格說起來，我是一個工作狂，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是我的工作標準。但這種標準讓我長期處於高壓狀態，然後漸漸變得很容易焦慮；一想到自己可能沒把什麼事處理好就會愧疚自責，不停質問自己當初怎麼沒想仔細些。

還有害怕出錯、不敢拒絕、想當個好人這些盲點，也都是在累積邁向崩潰的哩程。如果再加上一個光會說大說、不肯正視問題的主管，風暴就會來得更快。最壞的時候，我曾經在辦公室裡忽然就喘不過氣來，也曾經因爲莫名情緒低落而淚流不止。直到我尋求心理諮商，找到幾個讓我轉念的關竅之後，這些症狀才慢慢消失。

還記得鼓勵我去做心理諮商的朋友傳了很多訊息安慰我。「沐青，不用變堅強喔！」這句話裡充滿釋放的能量透過螢幕向我襲來，我忍不住大哭的同時又好像被傾注了力量，並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夠努力、無法再更努力了，那就是極限。一個人所能承受心理壓力的極限。後來若有親近的朋友遭遇類似的極限困境，我不會叫他們加油，而是會轉送這句「不用變堅強喔！」我想會有幫助的。

吃過晚餐後，只要沒下雨我都會和爸媽一起去散步。沿路會走過一片片稻田、日治時期興建的穀倉、小小的社區，還有不少豪宅型的包棟民宿。有時候我們三個會默默地走著，有時會聊些親戚的現況、鄰居的八卦，偶而也會針對新聞或地方上的事件聊聊個人想法。我很珍惜能夠與父母一起散步的時光，希望他們可以一直健康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