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我會花一個小時邊吃早餐邊看報紙。不是用手機或筆電瀏覽,而是翻閱傳統報紙,這是從小跟著爸媽養成的習慣。在台北生活的時候和朋友分租公寓,沒有自己的廚房和餐桌,只有遇到室友都不在家的週末,我才有機會獨自在客廳看報吃早餐。我很喜歡一個人做這件事。
早餐後我會再花一個小時健身和清潔保養,順便照顧一下陽台的盆栽,九點半左右下樓開始準備工作。每天早晨幾乎都是如此,這是我展開一天的重要儀式。
今天早上是宜蘭典型的濕冷春日,但我還是喜歡把窗戶都打開,讓空氣和天光漫進來。滲進屋裡的濕氣有一種熟悉的味道,以前從台北搭車回來的時候最討厭遇到下雨,可是一踏出車門聞到下雨的味道又會讓人感到安心。這種又討厭又安心的複雜情緒只能佐以嘆息。
我打開行事曆,確認完今天有哪些待辦事項,正要回覆客戶在LINE群組丟出的問題時,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
一個年約30出頭,穿著淺灰色連帽防風外套、黑色七分褲、夾腳拖,一頭及肩半長髮紮起馬尾的女性,試探性地以30度角推開大門,側身探頭詢問。
「請問是新開店嗎?」
「是啊。」
「今天有開嗎?我想進來看看。」
「今天有開,請進。」
我起身離開書桌迎向第一位上門的客人,並簡單說明這個空間的使用方式。飲品目前供應的只有咖啡和茶。咖啡有掛耳式咖啡包和咖啡粉,茶包有蜜香紅茶、烏龍茶、鐵觀音和普洱。選定後請客人依標價付費,自己找杯子或壺具沖泡,然後挑張喜歡的桌子,愛坐多久坐多久。
「所以這裡不是咖啡店,也不賣甜點或供餐?」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失望。
「對,這裡其實是我的工作室,因為空間夠大,我想應該可以跟一些需要點個人空間的人分享,所以我賣的是一個可以獨處的位子。」
「原來如此,那麼那些東西有在賣嗎?」
她指向中間的小長桌和吊衣桿。我回說有賣。
她靠近長桌彎腰看著那些迷人的小東西,用手指輕觸衣架掛鉤瀏覽衣物。從她沒有用被雨水打濕的雙手觸碰物件這件事,我就對她產生了好感。應該是個有禮貌的人。
「不好意思,我今天只是剛好路過,好奇想進來看看而已,沒辦法久留。」
「沒關係,很高興認識妳,以後有需要再來。」
送她出去轉身關上大門時我忍不住發笑。其實我根本沒料到這麼快就會有人上門,儘管對方只是好奇進來打聽一下。我想,在鄰里都知道這家店在賣什麼之前,應該還會遇到不少這樣的人吧。
但事實並非如此。連續好幾天都不曾有人打開店門,可能是接連不斷的雨水讓大家都不想外出了吧。不過這種濕濕冷冷的天氣實在很適合去礁溪泡溫泉,可惜明天有一篇重要的文稿要交件,不然真想馬上出門。我嘆了一口氣,繼續埋頭寫稿、回訊息。
*
週六清晨,我在明亮的光線中醒來。我拉開落地窗走出陽台,天空藍得純淨、飽滿。那許久未見的日光不僅灑進屋裡,讓家具在地板上落下優雅的影子,也蒸發了胸腔裡的陰鬱。
回來住了一段時間後發現,在宜蘭生活會變得很容易看見世界的美好,只要雨停、天晴這兩個元素同時存在就夠了。我在陽台上伸了一個懶腰,把乾爽的空氣深深吸進肺裡,然後決定立刻出門吃早餐和上市場買菜。
早餐吃的是宜蘭傳統的粉漿蛋餅配鮮奶茶。厚實的粉漿蛋餅口感帶點Q,我喜歡外層煎得脆些,再加一點點醬油膏就好,不然會太甜。從小吃慣了這種先調好麵糊,下鍋前把雞蛋打進麵糊裡攪一攪再煎的粉漿蛋餅,便一直以為早餐店的蛋餅都是這麼做的。
上台北念大學後第一次在早餐店點蛋餅,看到店家先在煎台上打了一顆蛋,再拿出一片圓圓薄薄的餅覆蓋上去,我當下充滿疑惑,心想會不會是老闆搞錯了?
我看著那片不曾見過的食物,小小聲問了一句:
「老闆,我點的是蛋餅。」
「沒錯啊,這個是蛋餅。」
老闆看我的眼神狐疑。
吃完後果然只有滿滿的空虛。後來發現校園周邊的早餐店蛋餅用的都是現成餅皮,人生第一次因為食物而有了鄉愁。
*
大概是前陣子大家都被雨水悶壞了,今天的早市擠得跟羅東夜市差不多,走路時不小心就會踢到前面的後拉式購物車,不然就是撞上忽然停下來的腳踏車。如果路上有點塞,八成是前面有機車停在攤位前等著找零或討價還價,讓所有有輪子的東西都擠在一起了。不過即使是這樣,我還是非常喜歡逛傳統市場,遠勝於任何一種現代化商場。
蔬果新鮮滋潤的顏色陳列在大大小小的攤位上,那是農民從土地上細心育培出來的風味色票。有些率性地放在紙箱裡,有些優雅地擺在淺色木箱中,有些樸實地躺在鋪於路面的帆布上。
放紙箱裡的通常是大型商家,銷售、補貨、問答都很有效率;擺在木箱裡的店家多半有點文青或追求品味;而躺在帆布上的大多都是高齡長輩自己種的菜,吃不完就拿出來賣,既不浪費又能賺點零花。只要看到喜歡的食材,我不限於跟哪種攤商購買。
我特別喜歡聽攤販用台語大聲吆喝俗俗賣、青擱好呷之類的叫賣,那充滿力道的聲量會和攤位上的食材融合,混打成一杯口味生猛的晨間精力湯,讓我也跟著補滿活力和能量。
因為喜歡被充滿生命力的食材包圍,出國旅行時會刻意安排去逛逛當地的傳統市場。每當發現從未見過的食物或食材,總能令我興奮半天,更迫不及待地想要嘗試。飲食於我而言,就是一種讓生活更精彩的冒險。
*
回到家先把需要冷藏保鮮的食材都放進冰箱,再為鮮黃色的海芋找個花器盛放,和栗子南瓜、牛番茄一起放在中島上當擺飾,接著把洗乾淨的紅黃甜椒放在瓦斯爐上用火烤。
為了讓整顆甜椒的表皮都烤到焦化,必須經常用烤肉夾翻一翻。偶而會傳出啪滋啪滋的聲響,大概是富含水分的果皮爆裂的聲音吧。空氣中慢慢散逸出甜香。等到整顆甜椒的表皮都烤焦了,放進大碗蓋上鍋蓋至少悶20分鐘,等一下才會好去皮。
處理好午餐食材之後,我上二樓開始掃地、拖地、擦拭家具,然後再順著樓梯一路整理下來。等到晾完衣服、洗好拖把,我也差不多要餓扁了。
從冰箱拿出昨天沒吃完的生吐司放進烤箱,然後開始幫甜椒去皮、去籽並撕成條狀。雖然英國名廚傑米•奧利佛說千萬不要拿到水龍頭下清洗,否則會讓烤甜椒的風味盡失,但要清乾淨碳化的果皮也沒那麼容易,我可不想吃得滿嘴灰。但為了彌補被沖掉的香甜汁水,我通常會丟回平底鍋用橄欖油再煎一下;起鍋前灑點海鹽調味,呈盤後再淋一些陳放25年的巴薩米克醋增加風味。
懶得洗平底鍋了,倒入橄欖油大火加熱直到冒煙,內心默數十下後熄火並立刻倒入加了鮮奶的蛋液,同時用叉子快速翻炒。熄火後的熱度足以炒熟雞蛋,只要抓準時間起鍋就能確保炒蛋的嫩滑口感。灑上海鹽、黑胡椒和烤好的吐司一起吃,或者再加幾片油潤的甜椒,那便是美味到令人嘆息的一餐。
這個週末難得不用寫稿,正當我決定泡杯黑咖啡就關門上樓看書的時候,有客人進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