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母校的日子

畢業多年，幾乎每年聖誕夜，都曾回母校歡慶佳節，卻未曾參加系上每年舉辦的畢業校友會。真要回去會會許久沒見的人們，竟湧上了一股近鄉情怯。

提早於午前時分，隻身來到校區外。想起幾年前還來吃過，學生時打工的義大利麵餐廳，才期待著又能一嘗記憶中的美味，卻在地圖上確認，店已於3年前永久停業的事實。

我只得沿著其他散落的記憶步行，拾獲學生時期常吃的早餐店。店外招牌一往如昔，但原先小巧的傳統早餐店已被擴建，店內裝潢翻新為寬闊的現代工業風，親切的阿姨卻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輕光頭男老闆幫我點餐。

食物的質地與記憶中高度相似，那懷舊的口味，令我不禁在離去前，鼓起了勇氣詢問老闆：「阿姨現在還好嗎？」

年輕老闆並非阿姨的親戚，但原先也是店裡常客，知道阿姨要退休回鄉照顧年長的母親後，便把店面承接下來，連帶繼承了阿姨的口味。如今新店面早已開張將近五年，我這才初來乍到。

點餐時還有些凜然正氣的老闆，在我詢問起阿姨近況時，表情與說話語氣竟柔和起來：「阿姨退休沒多久嫌日子太無聊，就又在老家附近開了一間新的蛋餅店了，有機會可以過去看看。」我聽了喜出望外，無常歸無常，有些心底的小人物，仍數十年如一日，在自己人生的崗位上屹立不搖。

想再繞一下遠路多看看，竟經過多年前常買的手搖飲料店。飲料店老闆仍一如往昔地筆直站在櫃台前，靜待著客人上門。即使我清楚記得以前會找老闆閒聊，但老闆已不再記得我。但那不打緊，此刻我是多麼欣喜他仍在這裡。

老闆雖也賣珍奶這類高熱量品項，但早年我就更喜歡店裡的無糖麥茶，如今更能輕易喝出，他仍堅持一貫的品質。更難能可貴的，是開店15年來竟沒漲過價。

市面上多少飲料店風起雲湧，卻又隨著時間煙消雲散，我實在好奇，這間店怎能立於此地穩若泰山。年過五十仍精瘦的老闆笑得淡然：「我們這品牌，現在全台就剩我們這間店了。因為堅持賣有機茶葉，許多加盟店都嚷嚷成本吃不消紛紛退出。疫情這三年生意慘淡，我也不請工讀都自己做了，但就客人很給面子吧，總算還過得去。」

老闆還分享起飲料店品牌，在全台各處收加盟金，提供原料與裝潢賺創業者的錢，卻完全無視創業者的經營不善，讓自己招牌被砸，後來整個品牌消失的亂象。「錢賺到就打算收手離場了。這是為什麼有些品牌一下子開遍全台，沒幾年又全台倒光光的原因。」老闆如是說。

語畢，我便從一旁的座位上，看著老闆親切地繼續與其他熟客閒聊，也與偶然開車路過來買茶的客人寒暄。我徹底明白，正是老闆這十數年來一直廣結善緣的談吐，與散發出令人放鬆的誠懇氣場，這間店才得以度過劫難。不管時代如何動盪，只管認真生活的人，看來總是如此熠熠生輝。

進到諾大的校園再次回味，才咀嚼起青春時無數次走過的路途，腳步已緩緩來到了教室內。十多年沒回系上，看到教室裡的畢業校友有八成是生面孔，不是值得驚奇的事，更不由分說懷念的每一位老師，如今也只剩一半能親臨現場。但看到黑板上寫著「系友回娘家」，與許久不見的女同學，帶著孩子一起前來的溫馨模樣，仍確實感受到大家族聚會的氛圍。

今年正值其中一位老師退休的一年，於是每位師生都輪流上台分享起，與這位老師的因緣。學生時雖完全沒選這位老師的課，仍也因為這些緣分故事確實奇妙，聽得津津有味。

待大家都分享的差不多時，一位曾經同班的女同學，走到台上分享，另一位明年即將退休的老師，以前是如何照顧她：「在成為母親之後，我曾感到非常焦慮。因為這個社會，不會給母親一張漂亮的成績單。在我陷入低潮那時，我回到了系上，是老師安撫了我的心，讓我知道還能夠轉念。所以今年得知老師即將退休，我感到非常難過與不捨。」話說到激動處，她不禁眼眶泛淚不能自己，小女兒跑上台前與她撒嬌，像是為了讓她把話慢慢說完。

看到這真情流露的景象，我很受觸動。我不禁想，也許在場的每一個人，在各自的生命裡，都有各自的掙扎。有誰不苦呢？只是不見得會在這說出口吧。

會後我們一行許久沒見面的熟人，來到事先約好的日式卡拉OK，唱了整整4小時的歌，讓音樂向過往訴盡情衷，才一起又到附近的摩斯吃宵夜，聊著腦海裡早已放到生鏽的當年。

熟悉的笑鬧聲，就這樣一直延續到半夜12點多。我看著眼前熟悉的面孔，與腦海裡因各種懷舊話題，而重新被燃起的鮮明回憶，突然一陣恍惚，以為自己還是大學生，過完今夜，明天還要起來上早晨八點第一堂課。

但我們心知肚明，沒有那條時光隧道讓我們回去了。我開始有些不捨這難得的夜晚，腦中想不到任何方法，能夠阻擋時光的逝去。即將散會的我們，在燈火仍明亮的路上並肩走著，明瞭這一聲輕輕地再見之後，便又會回到原來的生活中，直到下次相見。

一整天的返校套裝行程，竟如此真實的帶我回到，我多年都不曾喚醒的回憶中。我用走過的年華體會，自己如何從一個大男孩，變成了一位旅人與寫字的人。我像是用旋律與文字找尋多年真理，仍未放棄的求道者，當我從回憶中，一督當年的渴望與追尋，知曉了那是來時路，而非往後的路標，不禁感到惋惜卻又充滿感激。

沒有這樣的一路走來，就不會有今天的我們。

＂沈睡的人會自由飛翔

　在這不會消失的夜晚

　任憑一切都化成雲煙

　對妳的思念永遠不變＂

我憶起年輕的自己，總喜歡在KTV自以為深情款款地唱著這首情歌，傾訴給當下正思念的人。如今我好像懂了，那不會消失的夜晚，從來是化名為妳的青春。多年後，青春不過像是千尋的一場夢，而我們或許也早都醒了。但在這難能可貴的時刻裡，我仍有些想佯裝熟睡，默默聽著曾經依偎的人，唱著一首首，關於青春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