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1_舞舞

2022/11/11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舞舞

深夜,柯畸被哀哭聲吵醒,他想確認自己正處於作夢的痕跡證明,身在彰化基督教醫院的兩人房其一張病床。哭聲自一個老阿嬤與年輕稚氣的太太。
身體各處痠痛被放置病床動彈不得,唯一稱得上疑似作夢痕跡的物件為剛被推進病房的年輕傷患。
從簾幕間隙望去,病褟年輕人臉蛋稚嫩氣息與年輕太太匹配,本想或許太太是他姊姊妹妹,挺著大肚子,阿嬤口裡碎念著:「為什這孩子就歹命、自細漢就沒了媽媽、現在就要當老爸就發生這種不幸……」
這角度實在看不出年輕人哪裡有阿嬤說的不幸,柯畸只覺這阿嬤小題大作擾人清夢,也許這一切真就場夢,希望只是今日晚上延續到深夜的噩夢。
年輕人被吵醒後,沒力氣的叫阿嬤想知道發生什麼事,阿嬤哭著說:「你的左手左腳沒了。」
柯畸心頭一震,緊急掀開棉被檢查自己的手腳是否完好無缺,兩隻手和十根手指頭還健在,只是右手腕、手肘被纏上厚繃帶。兩隻腿和十根腳趾也健在,只被纏上厚度不等的繃帶,柯畸欣喜地簡直快哭叫出聲,鄰床卻放聲失啞的哭叫起來,心中喜悅一下被悲痛的波瀾淹沒。
看著腦海放映傍晚騎野狼機車在山腳路上被突然迴轉的聯結車捲入車底的當下,被死亡恐懼淹沒的同時,原先早該遺忘的記憶碎片全浮出眼前。
柯畸意識到自己這條命是被身體不自主反射所救,在腦袋獃望眼前閃過一幕幕人生片段而不知所措時,腳就把自己從野狼機車上蹬起來甩到邊堤,雖然小腿被傾倒的機車重重壓攪,比起晚一秒鐘什麼事都不做而被大車輪輾過,柯畸不敢想像這種下場。
聽著鄰床倖存的年輕人痛哭失聲,當場被輾死或許還比較走運吧?「要是被輾過卻沒死成,會變得像他那樣斷手斷腳,變成那樣子的我要怎麼面對我的信念?」面臨不幸的人情緒波動,柯畸心裡預演各種要是這不幸發生在自己身上,我要如何重新開始、如何看待人生、看待生命價值、看待身為人、身為舞蹈家的意義、存在的意義。
突然意識到,到最後似乎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手腳還健在,但一點意義都沒有,無關有沒有創傷後遺症會影響到身為舞蹈家的信念,純粹就肉身的脆弱與人生無常來說,只要人一但什麼事也做不了,或者死了,原先的付出與成就只不過是留在記憶餘溫、與泡影無異的幻象罷了。
年輕的孕婦太太也令柯畸聯想到嫂子,並非聲音、長相身材上引發聯想,而是大自己四歲的哥哥在他讀大慶商工高一那年,意外把隔壁班級的女朋友肚子搞大,直到隔年剛升上高二肚子藏不住才事跡敗露,哥哥和嫂子就這樣奉子成婚,高二上學期讀完就輟學出社會工作。柯畸回憶起此時正就讀花壇國中一年級,從上小六開始正值青春期階段就被哥哥的變態性愛經驗談不斷的思想轟炸,搞得自己跟色情狂沒有兩樣。

半年前告別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那位於遠在台東市的布拉瑞揚舞團,創團團長是當地部落的排灣族青年。柯畸從大學畢業當兵退伍即入團,到告別第一個夢想舞台時歷六年,成為擔綱舞者演出算圓了柯畸人生的舞蹈夢,人生想走的路,只要走過已不遺憾。
也許工作熱誠不敵歲月和思鄉情懷的雙重掏空下,柯畸無法安分於布拉瑞揚的舞者身分已漸漸越感意識強烈。
將近一年前,第一次電話上表示要搬回花壇老家時,媽媽只關心回來會沒有舞蹈的出路,加上時年二十九歲工作會很難找,盡說些看衰兒子未來、早知道走舞蹈這條路沒有好下場的話。柯畸平靜地掛掉電話,連三個月裡家人打電話來他一概不接。
直到有天哥哥帶著嫂子和兩個兒子來找他,美其名說是來台東觀光旅遊,順道看柯畸舞蹈表演,也帶一段口信來說:「阿母的話沒惡意,她只是擔心你有不有為未來打算,她已把你房間整理好了,你隨時想回去就可以回去,有空就打電話回家報個平安。」
看完布拉瑞揚舞團表演,到隔天上午哥哥臨走前找來柯畸問個清楚為什麼不想待在這裡,花十幾分鐘溝通,哥哥還是搞不懂在這好山好水的地方當一輩子職業舞者,照理說是無比幸福的事,若不是和舞團裡的同仁或主管和不來,不明白為什麼突然想回去文化沙漠且薪資不高的彰化。
「薛西弗斯的神話。」
柯畸丟下這句話給沒讀過多少書的哥哥就藉故去忙了。
傍晚忙事告一段落腦筋鬆懈下來時,回想起早上自己居然拿薛西弗斯的神話來打發掉哥哥的事。為何當時會提出薛西弗斯的神話?
小時候第一次聽到希臘神話的薛西弗斯故事,只覺得這根本是個笑話。

柯畸回鄉彰化老家的消息傳播得比流行性感冒還迅速,一天到晚不是當地記者或網路報社電訪,不然就議員、鄉里長來家中探訪。媽媽一開始反應像感到丟臉沒面子,覺得是自己兒子的舞蹈路途不順遂才迫不得已回來。
爸爸看不慣媽媽失態後常鬧失言的表現,便要兒子去全程承擔應付。身為長子的哥哥這方面倒幫上柯畸大大忙,畢竟離鄉超過十年的柯畸也不知何以面對一群看著自己新聞報導長大的鄉民式關懷的交際。
搬回老家的第四天,哥哥說接到一通電話自稱是搞藝術推廣和活化社區發展協會的執行長葉小姐,想邀請你去到她的藝術空間表演跳舞和演講。
柯畸回撥電話確認地點在彰化市大智路上,名為「Instant 42」的藝術空間,當晚就驅車前往和葉小姐長談。
Instant 42成立於2013年。為葉小姐與法國藝術家Alexis Mailles於一個自家空間的藝術計畫。
「是一個藝術空間,也同時是一個創作計畫,思考把如何策展,將空間活化,在生活與藝術中連結,當成是創作內容。」
「Instant,即時的、短暫的、瞬間的。」
「42,據道格拉斯孷亞當斯的小說《銀河便車指南》,是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終極答案,the answer to life,the universe,and everything 。」
「Instant 42,為一個因應,生命無常,藝術生態急變下,一個在藝術與自家空間,關於藝術、生活的徹底實踐的新聚所。」
「一個在生活與藝術中可以實驗,找答案的空間與計畫。如果說,替代空間是建立藝術家們如同兄弟姊妹的情誼,而這個身為家和藝術空間的實驗體,則是希望藉由生活的態度,將藝術打進一般市井小民的生活圈。」
葉小姐耐心地說明來由,柯畸聽得模模糊糊,但覺得彰化有這麼酷的地方是在地人的福氣。
「其實剛開始幾年,我們這裡常被誤認是哪個傳直銷公司開分店,剛好我的形象又很像搞直銷的傳銷員,沒什麼人敢進來參觀。」葉小姐苦笑著說。
「一般人會覺得妳是弄藝術直銷。」
「這樣說好像很有道理耶。」
「真是直銷?那、我臨時有事要先走了。」柯畸假裝要離開,演了一會糾結小劇場以後,又不失尷尬地詢問關於在電話中邀請我來此地舞蹈演出和演講的事。
十一年前,柯畸的事蹟被當地媒體和網路新聞大幅報導:
「學跳舞的孩子不會變壞,憑藉著毅力與努力也可以舞出自己的人生夢。
來自花壇鄉十八歲的優異在地青年柯基,以第一志願考取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彰化縣長二十日上午親自為他披掛紅彩帶並表達祝賀之意。卓縣長致詞表示,柯畸是彰化年輕一代舞蹈菁英,希望他能在更優良的師資與環境下精進學習,學有所成之後回來故鄉繼續為彰化縣的舞蹈藝術培育更多優秀的下一代。
柯畸的啟蒙恩師黃老師回憶當時,十年前響應政府推動的九二一心靈重建計畫,應彰化縣文祥國小康校長之邀出任藝術與人文課程教師,印象中柯同學成績不是很好,但是舉手投足間顯得相當有舞蹈天分,並偕同康校長與柯同學家人溝通,希望可以加強其舞蹈訓練,相信跳舞的孩子不會變壞,憑藉著毅力與努力也可以舞出自己的人生夢。
為了鼓勵在地舞蹈藝術家繼續為彰化爭光,包括議長、縣議員及文化局代理局長、新聞處長、華南國小校長、中山國小校長等嘉賓均到場祝賀。會中黃議員與柯同學師生亦同台表演十年前的傳統舞蹈,獲得滿堂喝采。
卓縣長表示,非常敬佩黃議員推廣舞蹈教育的用心,所謂千里馬遇伯樂、名師出高徒,黃議員當年能慧眼識英雄,積極培育訓練柯畸,奠定了優良的舞蹈基礎才有今天的佳績。
柯畸今年通過四所院校甄試,包括台中體院、台北體院、台灣藝術大學以及台北藝術大學,並以第一志願選填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這是非常難得的佳績。」

與葉小姐約好三個禮拜後的星期日下午三點就在Instant 42空間舉辦舞蹈表演和講座活動,一來考量到活動宣傳期拉長才是唯一的最佳效果、二來柯畸是需要些時間好好沉澱,轉換人生跑道的後遺症聚積身心的種種不安,對未來、自我認同、雙親期望、和鄉親的注目。
這段空檔,花最多時間是在沒有目的地的放空閒晃、或每個觸景回憶發生過大小遭遇。小時候非常皮非常過動,坐不住、注意力完全沒法集中,一天到晚被老爸老媽修理,被國小老師當作問題學生。哥哥就不一樣,他沉穩、懂察言觀色、懂當乖寶寶,但他不是塊讀書料,常因成績不好被修理。「為什麼考試不及格就要被修理?我又沒做錯事!」讀國一的哥哥這樣對媽媽頂嘴的過程,一直烙印在柯畸記憶上層。
「也不知是否因為有過這事件,或,考試成績都至少都有六十分,印象中父母不太管我的成績。」柯畸只要一想到這類令他匪夷所思的回憶,便抄寫進演講稿裡。
一面構思三個禮拜後的演講內容,也不忘參與受邀到外縣市的藝文活動當表演嘉賓,第一個禮拜日跑到桃園場、第二個禮拜六飛去馬祖場,北竿風情令柯畸憶起生活了六年布拉瑞揚舞團的那段時光。這裡樹葉不及台東翠綠,海水不及台東蔚藍,只有海風和潮汐如無形的網子撈到相似的餘溫。
忽然,腦袋迸發出不輸當年退伍後踏入夢想舞台時的生命熱情和未來期許。柯畸花了一天一夜忘情地寫下往後生涯規劃,也因此睡過頭錯過航班。待在南竿機場漫長等待下一班有空位班機時,站務人員跑來身邊打斷柯畸沉浸在肢體律動,原來是動作範圍過大會影響到其他旅客,只要稍微克制一下活動範圍是能繼續跳,柯畸又回憶起小時候在廚房跳來跳去摔破幾個盤子割傷腳,換來媽媽毒打和關愛,那種又痛又爽的滋味。

近二十分鐘的舞蹈演出結束,大家安靜地像戴面具,一點表情也沒有,活動主持人葉小姐帶頭拍手,大家才活起來。
柯畸是可以理解這種表面上意味不明的當代舞蹈與彰化是如何格格不入,用毛巾擦拭全身汗水後穿上衣服準備接下來講座,他其實有點意外在座沒有一個觀眾跑走,自我介紹和侃侃心路歷程、對舞蹈當下的享受和未來期許,觀眾發問互動還算熱烈、有部分目光仰慕,當柯畸提到打算開班授課時也有人表現出熱衷的期待之情。
觀眾很多來自就讀彰師大或大葉藝術相關科系的外縣市學生,很意外嫁到社頭的北藝大學姐和對柯畸仰慕的台南學弟都趕來捧場。原本,預期這天來的都是本地鄉親父老。

柯畸是意識到自己年近三十的歲月裡只做過跳舞這項工作,自馬祖回來後只要哥哥一有空,就找上哥哥好好聊聊。哥哥一輩子都在找工作,自他高二輟學後十八年來歷經汽修學徒、擺地攤、工廠作業員、貨車司機、醫院保全、隨車清潔隊、客服專員、保險業務、房仲、工地粗工、搬家工、餐飲業、網路商店、水電工、農工、、人生經歷簡直如基層勞工小百科。
當柯畸把在馬祖寫下的生涯規劃拿出來與哥哥討論時,哥哥覺得弟弟規劃出來的目標讓作哥哥的感到簡直與他人生勾不著邊的天方夜譚,「要在彰化搞藝術總監的名堂,這行業我一輩子都想像不到,比當獸醫或學校老師還遙不可及,我小時候幻想過當太空人,如果我那時有像你一樣堅持追夢下去、好好念書的話,至少,不會變成現在這樣累死累活為家庭為小孩賣命追錢,變得完全無望掌控自己未來。」
哥哥一席話令柯畸想起薛西弗斯的神話,不知為何心頭莫名湧上茫然感。
對談過程中免不了「過來人的老生常談……」和「社會歷練得出的陳腔濫調……」,哥哥支持柯畸想去實行的「一年借駐計畫」點子很棒,一來可以深入了解庶民百姓的日常作息和生存之道,二來填補生命所缺乏的社會歷練,好讓自己言行談吐不那麼高大上的脫離現實與不食人間煙火。
結束聊天時,哥哥丟了個問題:「你覺得最難的事情是什麼?」
「是指什麼?」
哥哥面露訕笑離去。

離家不遠、位於花橋街的金屬精密加工廠是第一個願意讓柯畸實行借駐計畫的地方,坐落只有單行小徑的郊區一棟外表冷冰冰的鐵皮建物。
今天的氣候宛如心情寫照,上午萬里晴空,一整天喀嚨喀嚨不絕於耳猶鐵軌聲響、空氣瀰漫不散的機油揮發味令他第一天就身心不適的想逃跑,下午下起了雷陣大雨。
這種預期內的撞牆期,借駐計畫中有考量如何調適精神上的排斥感,和如何保持對工作的新鮮感。
與此同時,第一期舞蹈課程也招生順利開班,由於報名人數超乎預期,因此每周分為兩個梯次進行,禮拜二、四晚上七點到八點半就在彰化市自強路上的Tzemdas Kaffa手作獨立思考咖啡租借空間授課。
柯畸試圖告訴學生們舞蹈不是什麼,而這個不是,也不因純粹語言由主導定義的不是。來上課的學生中有對舞蹈完全陌生的,和熱愛街舞,和有國標舞基礎,和對音樂節奏極具敏銳的,年齡只比柯畸小幾歲或大幾歲。
第一堂課,柯畸帶領學生來好好認識自己,好好認識身為人的感覺。他讓學生們用肢體語言彼此認識,用綜藝梗點子屁股寫字來寫下自己一生懷抱的夢想,有人寫很快,大概只有四、五個字,有人寫了很久很長才寫完。柯畸最好奇寫最快的、同時也年齡最大的那位學生請他先開始發表。
「我的夢想是不要工作。」
說完、大家全欽佩的鼓掌讚嘆。柯畸認同這應該是大家的夢想。接下來幾位的夢想則屬理解範圍內的,到最後一位、同時寫最久最長的那位她說:「我的夢想是照著直覺引導體驗當下的所有抉擇並不帶遺憾而活在別人眼光下只過一場社會體制內的庸碌人生。」
聽完,柯畸身為過來人語重心長地說,這樣妳會過得比一般人更辛苦,不過心理上不一定痛苦,能自在地活出屬於自己人生價值,那感覺真的很棒。

做幾天工廠,禮拜六傍晚哥哥關心工作還ok嗎?,柯畸談到自己對這份職業的真實感受,諸如佩服人有辦法待在那種地方超過十年、為什麼人一天要耗那麼多時間在一成不變和無意義的過程中、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自願加班來壓縮自己有限時間,看似無意義的燃燒生命。聽聞這類「可歸類為抱怨」的感想,哥哥面露訕笑。
這天和哥哥聊了相當晚,不只聊了工作,也聊到婚姻生活、成長經歷和閱歷影響任何事物判斷的周全或產生縫隙,進而演變各種不可抗拒之原因,如哥哥也為妻兒溫飽而辛苦賣命的工作賺錢,聊著聊著哥哥羨慕起柯畸現在的逍遙生活,但他至始都很認命自己一生做人牛馬,「爸爸也是做牛做馬才把我們養大的,我只比較笨,就選擇走同一條老路。」
後面,哥哥提起其實十一年前從柯畸確定考上台北藝術大學那天起,哥哥就一直活在弟弟的陰影裡,一天到晚被雙親和親戚拿出來攀比。
今晚柯畸徹夜難眠。

「借駐計畫」有兩大主要目的,一是前面提到累積自身的社會歷練,一是在該工作環境中吸取「行為模式」的養分以啟發肢體展現的新探索,每個工作嘗試最多就為期一個月,並於期末時在此發表一段公開舞蹈演出,以答謝老闆和員工的包容。
上舞蹈課或周末的表演講座上,柯畸會分享借駐計畫所遇到種種經歷,在工廠裡一成不變的磨鐵片,在男士理髮廳時與當地社區的相處碰撞,從開店掃地擦玻璃、接客、整理,和老闆與鄰居說三道四,或事不關己的做自己的事,此經驗也讓柯畸了解理髮廳有分派別美式、英式、港式,就在老闆身邊觀摩了三個禮拜,一天來了個老主顧,老闆就問柯畸要不要試剪看看,一試不得了,把客人頭剪壞了,柯畸摸不著頭緒明明已經非常小心謹慎下刀,為何還發生不幸?
老闆接手沒兩下,客人原先狗啃頭就修整得整齊平順,待在理髮廳三個多禮拜來柯畸第一次深深崇拜老闆手藝。老闆要柯畸別崇拜他,因為他只會剪男士頭,「你看我剪那麼多顆頭,還是沒注意我剪髮時一定會做的小細節嗎?」
柯畸認真回想,還是不知道小細節是指什麼,是先噴水再用梳子理直嗎?但也不是每顆頭都有這動作。
「頭髮要拉線剪才會齊。」
在這二十多天相處以來,老闆教導過柯畸各種剪髮觀念,唯獨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細節老闆從沒提過。

第一期舞蹈課走向尾聲,生涯規劃的一期課程是八堂為期兩個月的一個階段,這期課程主要是以探索遊戲的方式,讓學生打開自己的身體感官和摸索肢體的邊境,從而意識空間是稿紙或畫布,肢體則是敘述。第二期課程預定兩個月後展開。
下個借駐計畫選定在彰化市南郭路,位於八卦山山腰的1/2 room藝文咖啡廳,它是台鐵舊宿舍最裡層的一座老房舍改造而成,老闆娘是彰師大任教的退休老師。在這裡每天被蟬聲包圍,悠閒鬆脫的日子令柯畸也陷入一種退休生活的感覺,店內擺放各種古物,能吹的古早電風扇、會亮的老檯燈、縫紉機和黑膠唱片機與不知從哪拆下來的生鏽窗戶護欄,人生沖泡第一杯咖啡難以下嚥,偶有彰師大或大葉學生的藝術作品展陳列在牆上。每一天煮出來的咖啡味都不一樣。
一天,老闆娘說這周末有人想來場租舉辦裸體素描的活動,你有興趣來看嗎?柯畸確認了當日行程表,表示那天來顧店沒問題。
周末來的活動發起人之一,正好是上過舞蹈課程的那位「夢想特別長」的女學生。不知為何整個活動看下來有種南洋風的俗麗品味,或許是模特兒膚色與懶散體態,又或選播自然環境聲樂的關係,柯畸畫了幾幅粗糙的人像,流程裡時間被牢牢地掌握住。
結束後的閒聊才得知他們這項裸繪藝術活動就要邁入五個年頭,有點不敢置信彰化有這樣大膽民間團體存在五年之久,每一位發起人皆有對人生的固執和偏執,令柯畸備感新鮮,舞蹈課女學生熱心推薦了一些書如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和荒野之狼、克拉庫爾的阿拉斯加之死、艾倫沃茨的不安的智慧、吉兒泰勒的奇蹟,和,卡謬的薛西弗斯的神話。

十一

剛告別布拉瑞揚舞團的時候,心裡對薛西弗斯的神話的感知一時煙消雲散。近來,薛西弗斯的神話又溜進柯畸的感知,感受到感知一點一點地被薛西弗斯的神話佔滿。這故事之所以是悲劇,主因於薛西弗斯有意識的完全清楚自己的處境。沒有人可以真正掌握自己命運的主宰。
第四個借駐計畫選定在員林市大同路上的Lily Bubble影像工作室,工作團隊是攝影師夫妻檔外加兩名助手,接案的類型廣泛,從全家福照、寵物寫真、活動紀錄到商業攝影無所不包。
客源大多至家庭寫真,做了幾天,柯畸發覺這行業最難的兩點是如何引導客人情境,和如何安撫寶寶、孩童和寵物,這兩者最不受控的因素所需的溝通技巧與耐心占工作分量相當大比例。
在這裡營造氛圍的道具眾多,小小攝影棚在助手擺設下能隨時轉換不同情境舞台。
有家庭的太太是挺著大肚子來拍全家福,兩周後帶著新生兒又來拍攝全家福。有九十幾歲老夫妻搭計程車來拍攝紀念照,到三天後老夫妻來店內拿成品時都不見其他親屬陪同,只是看著照片倆人就樂開懷。
今晚,柯畸行程要到Instant 42所在的卦山村受邀參與社區藝文活動演出。
事故就在三家春的山腳路和長青路交界處發生。
聯結車沒打方向燈就無預警迴轉。

十二

覺得身上的傷沒什麼大礙,插導尿管就不用下床上廁所也沒問題,柯畸就請家人晚上回家休息。直到,被剛推進病房的鄰床傷患親屬吵醒,而陷入自己的胡思亂想和飢餓感折騰了一夜。
隔天媽媽早早就來醫院探望,並帶來柯畸最愛吃的苦瓜炒鹹蛋和椰子油煎杏鮑菇下飯,與讀國三的大姪子一同前來,大姪子說:「爸爸問我要不要跟學校請假,陪阿嬤來醫院照顧叔叔,然後我就來了!」
「不是因為你不想去上學嗎?」柯畸說。
「我想當護士,爸爸常鼓勵我要抓住機會。」
「抓住來大醫院的機會嗎?那爸爸有跟你說想當護士要考試考過才能當嗎?」這段話,柯畸只講出前半句,看著大姪子自信的點頭說「對!」,彷彿,以前讀書時期懷抱未來夢想的自己,心懷大志的自己。
白天的時候才認出鄰床的年輕夫妻一星期前才到過Lily Bubble影像工作室拍攝紀錄照,從那一次拍攝過程中得知他們是從新婚、妻子懷胎三月、懷胎六月、到最近一次來拍攝懷胎九月,共有四次家庭紀錄寫真。其實目的只是對未來感到茫然疑慮,索性就把當下能維持的快樂時光記錄下來。
柯畸沒心情與他們家人攀談。
深怕打擾別人家為由,住院期間就請媽媽謝絕掉所有訪客會面。
兩天後,醫生囑咐至少要休養半年才能從事劇烈運動,下午便辦理出院手續回家。

十三

半年來除了復健治療的時間,柯畸就一直窩在家足不出戶,頭一兩個月常有藝文界的朋友電訪或到家裡慰問他,之後慢慢地被時間扯斷與外界聯繫。
人生唯一能與外界連結的舞不能再舞,柯畸就變得不敢主動。由於生涯計劃打翻令他頓時無所適從,並心生懷疑半年前的人生選擇是否就沒有深思遠慮的魯莽決定。
休養期間,哥哥看得出柯畸忍受著不能跳舞的躁動來寶貝自己的身體,也樂意每星期固定時間就開車送他到復健診所,而這半年來兄弟倆幾乎沒有長談,像是種默契,不聊人生、不聊未來,也不聊過去。
半年休養期熬過後,慶幸身體與車禍前唯一的不同只是柔軟度變得特別僵硬,很多以前可以輕鬆做到的軀體彎曲,現在做起來特別痠痛與彎不到以前的程度。
除此以外,柯畸依舊決定不了接下來要走哪條道路,究竟要走回頭路找一個職業舞團依附來渡過餘生?還是按原定計畫繼續行?連幾日下午下起雷陣大雨,眼前籠罩陰鬱閃爍的雷雨,腦海不禁放映出執行「借駐計畫」第一天的畫面。
柯畸拿起手機撥通電話給Lily Bubble影像工作室。

十四

決定先照著計劃走只是不想讓自己持續活在迷失人生方向太久。柯畸很感謝Lily Bubble影像工作室夫妻檔讓他未完結的流程走完,車禍前在這裡只待到三個禮拜,最後一個禮拜老闆讓柯畸嘗試引導客人情境,結果導致客人臉笑到僵掉,也嘗試了補光燈布局拍攝一只扶手椅的商品照,成品也沒被採用,倒牢牢記住補光口訣「軟的就用硬光、硬的就用軟光。」
最後一天,閒談時柯畸假裝無意地提及有對年輕夫婦曾來拍攝四次家庭記錄寫真:「後來有再來嗎?」
「他們兩個禮拜前來過,從上一次太太妊娠九個月,直接跳到寶寶五個月大,那次試了很多角度拍攝才拍出幾張看起來很自然的畫面。」老闆像要多講什麼,但被老闆娘打暗示。
「後來有收他們錢嗎?」
聲音卡在喉嚨沒有發出。

十五

照著生涯規劃走的話,算上半年休養期的「一年借駐計畫」已經走到最後一項工作機會,心中隱隱恐慌即便身處大佛面前也消彌不了。柯畸從未有過如此徬徨,對於努力和付出感到徒勞。
從卦山路、公園路一路騎到石牌路抵達最後一站今夜星辰休閒農場。
剛踏進門就遇到了熟面孔,一名動物管理員正是來上過課的「我的夢想是不要工作。」的年長學生。柯畸覺得哪裡怪怪的,印象中他不是做這行,學生表明最近嘗試轉換跑道,「沒意外的話不會待太久。」,第一天做下來就能理解他這話意涵。
動物管理員的工作內容繞不開動物排泄物,慶幸除去鳥類,其牠皆是草食生物。鼠科小動物們懼怕人,公雞敵視人,駝科把人當僕人,公的偶爾不明究理的激烈互咬,小動物寶寶偶有遭母的啃爛慘死。
偶然一次工作閒聊時男學生問到:「你會羨慕這些動物的處境嗎?固定時間放飯、也不用工作、整天懶洋洋地給人欣賞就好。」
柯畸一時間難以言表,覺得眼睛所見一切是讓他自然明瞭的小社會型態,和人類社會也沒有多大差異,並且,一樣活得毫無意義。試著理出個說法來,學生聽完後也陷入沉思。
「感覺……好比匱乏感,不清楚是從哪、或是潛意識裡冒出。」
柯畸問:「什麼意思?」
「動物有屬於自己生存本能的天性,人類也是動物,但生存本能不一定適用社會生存,有時反而會與社會體制相違而破壞和諧,或,懷疑人生。」
柯畸只覺得他說這些話風馬牛不相及,話不投機便沒多說。

十六

一個月後,柯畸與一群新結識的山友們登上「能高安東軍」。
能高安東軍,出沒台灣水鹿的一條縱走路線,草原沿途與湖泊,皆位在中央山脈的稜線之上。
從屯原登山口起攀,要費時六天的時間走過五座百岳,最後下切至萬大南溪的溪床,總里程大約是五十公里。老鳥說這一趟每天要走的路程不遠。對個登山門外漢而言除去第一天一開始登山口那段親切的林道,在過了雲海保線所之後,接下去每一刻卻都身受苦難。
穿過和人一樣高、會刺人的箭竹林,太陽高照的第二天和第三天連日十八小時路程沒有遮蔭處,直曬的日光叫人難熬,老鳥卻說感謝老天沒有遇到下雨。辛苦的越過一座又一座能高主峰前的幾座山巒之後,老鳥卻打氣的說:「加油,我們已經走一半了!」,柯畸有點不敢置信現在才走一半路程。其實,他十分享受走在稜線上的過程,正因天氣大好,遠方山景展現著深淺不同的綠,連對面山頂上的雪都清晰可見。
下了卡賀爾山,終於登上人生第一座百岳「能高主峰」。眺望綠茵鋪陳綿延不絕的山勢稜線,另一面雲海隱沒杉林。
晚上在不遠的天池「大陸池」紮營,晚餐時老鳥說:「一般的食物搬上山就會變得特別美味」,也說「明天開始路程就苦盡甘來了!」
被星星、蟲鳴和風包圍著,忽然,柯畸意識到在這個當下,已經完全拋開自己曾經的身分,甚至,幻想薛西弗斯向山頂奮鬥的數千萬回過程中,可能早已忘掉背負巨石執業,每一腳步都在享受山林生生不息的天然回應。

十七

帶領的登山老鳥自稱高山流浪漢,是透過男學生結識的。柯畸覺得自己會決定好好的爬山,是思惟受到男學生的潛移默化。
在今夜星辰的最後一個禮拜,男學生感嘆這些動物和人一樣可憐。
柯畸思考若動物可憐的原因是一生被關在籠子裡豢养。那人呢?人沒有被關在籠子裡,卻必須時時刻刻以經驗預測未來的方式過日子,問學生:「為什麼是一樣可憐?」
「生存全仰賴文明的運作,而且,長期處在人工環境的包圍,對未來的想像一但陷入悲觀,就會把自己鎖進焦慮或茫然的困境,甚至以為得想出個意義來衡量生命是否價值。」
柯畸就覺得自己的情況被他說中,直白地問學生那怎麼做才能脫困?學生一時間也答不上來。
工作最後一天,學生找來滿臉鬍渣的山友給柯畸認識。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山友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馬上令人聯想到這二句成語。
他開門見山的說:「我可以帶你去歸零。」

十八

今天一大早醒來,沒前一天頭痛想吐。大家全聚在一座山頭看著花蓮的方向,橙紅光暈慢慢染紅大地,遠遠冒出成群水鹿覓食。柯畸被這幅夢幻美景感動得流淚哭泣。
年過四十的老鳥,職業是相當稀罕的「高山廚師」,他說這行業是這十幾年來才比較興起,因為山友會想要比較輕鬆方便的需求,才有專人料理的工作機會,「其實我原本只會登山,連煎蛋都煎不好,但實在太愛山林環境,就拼命想辦法學個能待在山上的工作技能。」
被老鳥問到有想好以後的打算嗎?柯畸目前只想好好歸零,之後再做打算:「我想先花至少一年的時間爬爬山,讓心靈充分休養。」
一個上午就登上人生第二、第三座百岳「能高南峰」和「光頭山」,左足底卻痛到逐漸走不了,柯畸脫下鞋子讓一名山友協助包紮腳底破皮,全體也稍作休息。
下午出發時起了大霧,走著走著沿途冒出許多小水漥,而後大水窪,最後來到一片比迷霧的視距還大上的天池。霧氣消散後,天池全貌一片寧靜。老鳥說這是白石池,再走過去就到白石山,晚上要在這裡紮營。
山上落日的早,一行人找個高處搭帳,四周箭竹林環繞,午後才過四點,遠遠就看到二、三十頭棕褐色成群的水鹿從較低處森林,翻山越嶺的靠近白石池。
牠們似乎早已習慣「山友」的出現,但仍瞪大眼睛好奇地看向我們,老鳥說牠們在等我們上廁所。柯畸不解,但也懶得多問。
天色慢慢昏暗。
幼鹿的影子在草叢裡面跳來跳去。
長角的公鹿忙著打架。
當夜幕掛上銀河,水鹿的大眼睛也閃閃發亮起來。
柯畸分神地、慢慢地融入這一切。
當山友們注意到,全放下手邊事。
與水鹿們一起注視這不思議舞台上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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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小眾、懸疑、深層、右腦小說 【文學小說_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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