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哭的!
從小我就是個獨立跟假會(台語)的孩子。
記得老爸意外離世那天,空間裡瀰漫著半夜響徹雲霄的電話鈴響、大人們紛亂雜沓的腳步聲、救護車嗚咿嗚咿開到家裡的聲音...
帶著一歲多弟弟站在靈堂前的我,心中無半點哭意;但看著諸多大人神色異常且幾乎都哭的呼天嗆地的神情,我果斷決定低頭跟一旁弟弟說『哭!現在應該要哭!』
手有沒有掐我弟大腿(逼他哭)我是不記得,但印象中後來弟弟當真哭的呼天嗆地,於是我順理成章可以在一旁扮演安撫弟弟的姊姊(掩蓋內在哭不出來的空洞與奇怪),心裡一片茫然卻無半分感受...
時至今日我才知道,或許從那時開始我的情緒、感受就不小心被自己封閉起來,隔絕感受後的小小人兒,從此開始使用『應該』、『道理』丈量這個世界、在自己為是的標準裡暗自掂量、評估自己與他人行為,進而模仿、欣羨與學習。
老爸意外過世的早,促使原本在親職角色主要負責在家務與養育職責媽媽,服喪期滿不久,果斷踏入職場。
『哪有什麼選擇!那時候聽到試用期有保障底薪,我哪管得了那麼多,就想說先試試看唄;至少立刻有錢可以轉進來,如果不行再看看要做什麼。不然你爸一走,就留下你們三個是要怎麼辦?』採訪她的時候,我媽用一種稀鬆平常、像是晚餐要吃什麼的姿態談著當年的瞬間轉換。
到孕育孩子的現在,我才逐漸開展、體會,這位懷抱高敏感又倔強特質的女性,要從家庭主婦毅然轉投入做保險業務,世界根本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憑藉著一股『我要養活三個孩子!我不能倒』的信念,這位女子頂著一身傲骨硬是把家庭經濟職責扛了下來,一扛就是二十來年...
我想,或許這也造就了今天的我,總覺得只要想到我媽,我吃的苦似乎也不算什麼;那些情緒啊感受的,與其滋滋念念影響著我,倒不如就丟一旁專心在如何讓自己活下去的議題上打拼才是正務。是的,我曾經是以堅忍不拔姿態活在世界上,幾乎不哭泣的人兒;殊不知孩子出生後,愛哭跟崩潰頻率高到連我自己都快不認識我自己了(哈哈哈哈哈)
孩子出生因為一些意外必須住加護病房整整一個禮拜
好不容易熬到住院期滿帶著孩子回家,不過就短短十五分鐘的車程,回家後我哭了整整半個小時。
哭欸!哭半小時!!這跟我親朋好友說大概九成人都會翻倒的奇景,就這麼破天荒出現在女兒降臨生活的第三天!
你知道我幹嘛哭嗎?
其實就是為了我女兒沒有坐在嬰兒汽座上,我總覺得哪來一台車撞上我們他就會掛了;想到剛當媽三天我就保護不好我女兒我就悲從中來的啜泣不斷。
我在返回教育現場後總把這件事情當作笑話來談。
以客觀理智的現實,我可以知道我女兒最末安然無恙!
但當時生理條件加上還未探索的非理性信念完全捆綁住我:包含剛生產完的體內激素促使我展現不習慣但確實多愁善感的一面、老爸車禍意外的『意外』讓人措手不及卻又像近在眼前(帶女兒回家路上,我根本整路都在幻想有一台車要從側邊撞過來把一車子人都撞死了)、初步晉升母親角色的我幻想我必須無條件保護我的孩子,創造出能夠讓他安全健康長大的環境...把一位新生兒抱在懷裡的搭車回家絕對不是一位保障孩子安全的母親會做出來的選擇,尬的我好失職...
但再多的自責也改變不了木已成舟(當時我就是沒有汽座)的現實;就像再多的向外攻擊也平復不了當事人被激發的情緒。
我忍不住想起多年前一次課後諮詢時間,班上孩子在助理老師陪伴下,玩的開心又狂野,冷不防一位孩子將手上的巧拼墊射出,擊中另一位孩子眼框附近,被擊中的孩子摀著眼睛,眼淚不停流;孩子媽媽從跟我對話的教室飛快衝出來,把孩子摟在跟前,確定了孩子無礙後開始連珠砲對助理老師發動攻擊『這是眼睛欸!還好是現在沒事,如果有事你賠的起嗎?』
跟著孩子媽媽從教室走出來的我,望著這位焦急又希望保護孩子的母親、看著站立一旁手足無措,本著一腔熱血希望投入教育現場的助理老師,我試著平復家長的情緒與請家長給我一些時間澄清當時發生的事、希望能夠在意外已發生人也無礙的前提下,帶雙方孩子做到學習。
不料家長毫不客氣的拒絕我的安撫,用強勢的口吻再次跟我表示:『這是眼睛欸!老師,你不要攔著我,我不是針對你,孩子怎麼玩我也不介意,但這是眼睛,我講不客氣一點,傷了你賠的起嗎?』
當時的我,卡在諸多矛盾同時又出現意外的立場,瞬間一行清淚落下。
內心跑馬燈劇場跑的是:『現在不是沒事嗎?平常你孩子跟其他人有肢體衝撞,我陪你擔待著、跟你一起探索孩子行為背後原因、帶領孩子成長的這些辛苦事我們不都一起走過嗎?現在你一定要為了沒發生的慘劇不斷要人必須負責是在鬧哪一齣?』(其實這段話裡面有很多莫名其妙待梳理與成長的個人限制,但為原始呈現年少不懂事初出茅廬渴望在教育界做點什麼改變現況的我,我還是厚著臉皮把當時內在想法書寫了出來)。
現在的我回頭看,只能說當當時太過年輕,忽略了一位心疼孩子的母親,當時快速向外攻擊背後隱含的自責;
當時太過理想,只顧著自己把對方當教養路上的夥伴,卻忘了投入課程的家長(或是說每個人)莫不是懷抱著不同的信仰與禁忌,在世界上互動著、摩擦著...
當時太過無法切分清楚,誤以為家長跟我跟助理老師是同一陣線;卻沒有意識到無論如何教育者、協助者、學員、家長,就是不同角色與都有一份需要擔負的、屬於自己的不同職責
以現在的我來看:當時我沒跟家長站同一陣線就算了,我竟然自顧自的感覺受傷(嘖!)這很不專業喔(搖手指nono~)
平時越是容易惹麻煩的孩子家長,內在糾葛多半是越多的。
既要心疼孩子不被理解的苦楚、又要恨鐵不成鋼孩子不受教屢屢被告狀(或俗稱犯錯)的行為失當、還要收拾自己在生命歷練裡已經養成的面子與自尊,在孩子一次次惹麻煩的背後鞠躬道歉、不斷耳提面命提點孩子改善行為同時還要不斷疲於奔命代理孩子解決一個又一個層出不窮的『意外』...
這些苦、這些累、這些不可控的諸多期待和失落不斷交織,總是要有出口呀!
情緒總是要有出口呀!
直到孩子出世,經歷過好一段時間不可控的情緒崩裂,我現在才意識到,或許這位媽媽需要的不是訴說道理與還原事實,他需要的是真誠的理解與擁抱;在意外發生的當下,身為家長的我,想尋求的只是一份『誠意』,或是一份『可以安撫自己的保證』。透過保證,幫助家長讓自己倉皇失措亂糟糟的心可以逐漸回歸常態的平穩。
情緒啊情緒,我發現自己封印了你幾十年的代價是:對於與自己幻想烏托邦不一致的現實感覺『非、常、受、傷』。
現在我想對自己說的是:親愛的,這世界本來就不是烏托邦。我們能夠照顧與最最需要負責的就是自己。
你可以在產後因為體內分泌激素多愁善感、可以因為非理性信念感覺未保護好孩子真切(牙給)自責...這些都是你,可控的不可控的、有情緒的很理智的、想墮落的很正氣凜然的...
我發現當我允許自我情緒自然湧出,情緒也將引領出很自然的行為表露。
我發現當我沒有去阻止、阻攔或責備這些情緒,流淌一段時間後,情緒也自然的回歸平穩。
逐步解開封印、願意讓情緒流動的當下,旁人當我是瘋子(成人世界許多情緒都是隱晦且私密的)
報償是我更可以感受與理解到身為一位教養者,身上瞬間被勾起來的情緒可以有多強烈、多不理智、多麼...讓人想快速用高漲情緒對外攻擊壓過一切想哭想崩潰的衝動!
這些感受與體會,讓我在教育現場,對同樣身為家長的一群,多了等待與理解;而不是用初出茅廬的高理想、高理智、高務實導向,不斷站在神壇上恨鐵不成鋼的希望家長各個變成教養專家。
家長是人,我是人、孩子也是人;在諸多情境與、發展、對世界理解、不同向度能力、個人價值觀高度落差狀態交織下,教育人士與家長、孩子,說穿了就是一群共同工作者。這群共同工作者,固然誰也無法強迫誰,但每個人絕對都可以在逐步探索與學習過程,發展合理自知、期待共好的互動模式。
現在的我,在分享諮詢時談到孩子的痛、家長的難為、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每到激動處總是熱淚盈框甚至直接哭到家長衝去幫我拿衛生紙。我很感謝我的學生家長,他們不是幻想我在神壇上,對他們來說,我的哭不等於偶像幻滅,而是可以視我為一個人類。他們願意尊重我用我的方式感受、體悟與分享,期待與他們共同成長。
尊重自己的哭,是我當媽學到的第一課!
伴隨第一課而來,不小心因為這些眼淚而增加內心的柔軟,是我當媽(在作息與生活被不可控小獸瘋狂打亂)後的豐厚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