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天亮之後

親愛的小芹：

最近過得好嗎？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經是好久以前了吧？我還依稀記得，妳笑著告訴過我，曾經那麼要好的兩個人，如果你想念她，就應該回頭試著去找她、再重新認識她。那時候的妳、和我都好單純，想像不到為何不會也不能再追尋過往的影子，可是，親愛的，我現在明白了。

不知道妳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都還是悲情考生的時候，我們約好一起到圖書館念一整天的書。雖然念書一點樂趣也沒有，但只要和妳在一起，不管什麼事都會變得有自己的溫度，即便只是各自讀著各自的書，偶爾莫名其妙的相視而笑，也變成了難以忘懷的回憶。我最記得的，是那天我們一起吃的午餐。我們吃的是路邊一家很普通的義大利麵，我點了一盤青醬蛤蜊義大利麵，妳則點了一盤奶油海鮮義大利麵。我們邊聊邊吃，相談甚歡。這時，我注意到妳嘴邊有一圈白色的奶油醬，不知為何，我突然感到有點害羞，眼睛不自覺地飄向了別處。妳似乎也注意到了什麼，臉頰微紅，趕緊把奶油擦掉。從那瞬間起，我就好像被電到一樣，對妳有了不同的心思。現在想起，可能是因為當時考生苦悶的生活，才會使得就連這樣平凡生活中的小事變得與眾不同吧。

還有一次，我們相約到遊樂園去玩。那天起得很早，壓抑不住期待興奮的心情。到了約定好的地點，雖然我提早了五分鐘到，但妳卻已經坐在路旁等待了。我笑著和妳打招呼，同時也驚豔於妳的打扮。白色的軟貝雷帽、紅色外套、搭配白色洋裝和黑色過膝長襪，總覺得妳變得成熟了好多。那天，我們玩遍了全部的遊樂設施，我們一起笑、一起瘋。最後，我們坐了摩天輪作為這一天的句點。夕陽餘暉灑落在我們身上，外頭的風景好美。當摩天輪緩緩爬到最高處時，我赫然發現，風景的確很美，但比風景更美的，是妳。

然而，這樣美好的日子卻嘎然而止。

「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是我現在沒辦法跟你在一起。」當妳這樣告訴我，妳還沒有準備好要面對愛情的責任和承諾時，妳知道我有多難過、多受傷嗎？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明明互相喜歡彼此，卻遲遲不能在一起？還是，其實妳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熾熱的相處，不代表願意與你定下來。這是我從妳身上學到的第一課。

我們每天依然照常聊天、關心對方的大小事，我越來越搞不懂，妳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我不再看懂妳的字句，也不再能感受到妳話語裡的真切，我好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種慌亂而無能為力的感覺越來越常在夜深人靜的夜晚，湧入我的意識，揮之不去；這代表，我也越來越常輾轉難眠，即使入睡，惡夢也逼真地像現實。我既希望將這個虛幻的泡沫戳破，又暗自妄想能夠真的等到妳答應我的那一天。

親愛的小芹，看到這裡，妳可能很納悶，既然是這樣的話，為什麼當時不把這些話告訴妳？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是個害怕孤獨的人。我害怕觀察世界的時刻，我看見我在鏡頭裡是唯一一個落單的角色，一個人等待那個遲遲沒走來的人。我想要假裝我沒看見、我看錯了、我其實是有人陪著的，卻從來也不知道，在我假裝看不見事實的時候，片尾的歌曲已經開始唱了。

這樣懦弱、無能的我，打輸了所有大大小小的仗，唯獨贏了最關鍵的一場戰役。我還記得，當我說出那句話時，妳像個孩子似的，眼裡的驚慌與不知所措一覽無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那句話就像是早就已經深埋在腦海裡很久了一樣，我才正要開口，就知道該怎麼說了。人唯有在害怕的時候才能勇敢。那個瞬間，我想起了這句話。

所以我們分別了。緣分走到盡頭，再怎麼不願道別也該離開。每個人都只能獨自走著自己的路，偶爾因為機緣而走在一起時，總會以為是同一條路，但其實我們，本來就走在不同的路上。

至今，我還是非常感謝那段時間妳的陪伴、以及妳對我的坦白，我依然常常想起那段美好的時光。妳絕對不是一個壞人，對我來說，妳一直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永遠願意聽我說話，不論是好、是壞、是開心、是難過，妳總是默默地聽著，不時陪我發出笑聲、不時發表自己的感想、不時給我安慰的話語。妳什麼也沒有做錯，只是，我在妳的城市裡，找不到任何一扇門，能為我而開。

這是我從妳身上學到的第二課。離開一個不壞、也不是不愛你，卻無法給你承諾的人，非常非常不容易。

小芹，我想，這封信妳大概沒有機會看見了。與妳在一起的這些時間，我快樂過、也痛苦過，我愛妳、也討厭妳。但妳知道嗎，其實那都是因為我沒有喜歡過我自己。我不能接受妳的熱情，因為我恨自己沒有勇氣；我不能接受妳的冷漠，因為我厭惡自己不夠獨立；我不能接受妳的自由，因為我痛恨自己身上的束縛；我不能接受妳的全部，因為我討厭我自己。

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訴妳，包含最近的轉變、我的想法，以及，妳其實在不知不覺中，讓我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這件事。大概，我們不會再見了。無論是妳是我，都已找不到相見的意義，但我仍然只想寫信給妳。比起我們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這樣的願望很渺小吧？

天要亮了，施加在我們身上的神奇魔法也要解除了。

天亮之後，我要做什麼呢？在無盡的黑夜中，我唯一的心願就是變成一個更勇敢的人，但變得勇敢唯一的方法，便是我必須先死去。我已是個膽小的人，我沒有勇氣死去，又要如何死去？

可是現在，天亮了，所有東西都變回原樣，赤裸裸、血淋淋地擺在我的眼前。我忽然能看透了一切，勇氣不是要一個人不能軟弱、勇氣不是要一個人逞強不做他自己、勇氣不是要一個人能永遠獨自走在路上、勇氣不是要一個人永遠能堅強地露出笑容。

勇氣是，即使現在痛苦無比，卻能明白這樣的痛苦是為了帶自己去更遙遠、更能珍惜自己的地方。說到底，真正的勇氣，就是要先喜歡上自己，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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