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問妳一個問題,」巫師說,「妳必須絕對誠實。假使妳說真話,我會盡一己之力,有問必答。如果妳撒謊,就再也不能回到森林。」
「假設我開始教妳我的所學,假設我開始向妳展示環繞我們的平行宇宙、天使、大自然的智慧、敬拜太陽與月亮的傳統。然後有一天,妳進城買食物,結果,在大街上遇見了妳的畢生摯愛。」
「總是會出現兩者無法並存的時刻,到時候,妳必須做出抉擇。請妳誠實回答我的問題,妳會甘願放棄之前學到的一切-魔法世界提供妳的奧秘與機會-只為了與摯愛相守一輩子嗎?」
21歲那年,我遇見了我的靈魂伴侶。
格外安靜的夏日,窗外傳來的除了小孩玩耍的笑鬧聲、夏季的蟬鳴,什麼也沒有。
那時的我正處於生命的轉折點。我對過去的生活不滿意,一直沒有遇到真正能夠賦予我生命深度的人事物,令我深深煩憂。然而,就在那時我接觸到黑格爾,一位啟蒙時代代表性的哲學家。我深感震撼,開始不斷反思我身上的枷鎖。我真的是因為我想要而做出了某個選擇嗎?還是其實我只是默認了某些代代相傳的價值觀?或者我只是想要反抗這個待我如芻狗的世界?
在此之前,我交往過幾任女友,卻從未真正感到心動與心碎,只感覺不論多熱切而強烈的愛,都會消逝;外在世界總是喧囂,未曾停止要求人們擁有充沛的物質資源、姣好的伴侶、廣泛的興趣、廣闊且有用的朋友,或是令人稱羨的外貌條件。唯獨在那個我的心特別安靜的夏日午後,我第一次遇見我生命的神聖性。
「請你告訴我,什麼是愛?如果我同時愛上兩個人,為什麼不能同時擁有?」
她帶著挑釁的眼神這麼問我,我聽出話語中極細微的無力感。我馬上認了出來,那是自我意識啟蒙不久、隻身反抗世界者慣有的語氣。
換作是從前的我,可能會語塞。「愛是理性主義發展到最後得到的答案,也是一切問題的答案」,佛洛姆如是說。愛就是哲學本身,它不只是一門藝術、一門知識、一種能力,更是一種需要以行動實踐的生命信仰。即便在此前我已經讀過好幾次《愛的藝術》,此刻的我依然不認為自己是特別懂愛的那一個。
「妳可以同時擁有,我不認為那是問題。然而,妳應該自問的是,為什麼妳想同時擁有?會不會只是因為妳想反抗什麼?妳的愛真的那麼純淨嗎?」
我的隻言片語彷彿開啟了什麼。我不由自主地與她聊起佛洛姆、黑格爾、主奴辯證,聊起存在主義、自由的暈眩,聊起我們的家庭、我們過往的伴侶。換言之,我們短短20年生命的一切。
像我一個這麼critical的人,時至今日追求的多是在理性上更站得住的立足點與過往生命態度的反思,對外在世界的要求並不總能充分回應;而她挾帶的是比我更為豐富的生命經驗、對外在世界更為豐沛的探求。我們是截然不同的人,卻同時也是對方的渴求:我知道我需要的是更入世的態度與行動,卻始終無法跨出第一步;而她雖然擁有了外在世界的位置,卻始終無法撫平內心的混亂與衝突。
那時,我們在雙方的眼中看見了光芒。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只是內心充滿了我從未感受過的強烈情感。她漸漸成為我的意義,而我也越來越了解她的生命。
我們一次又一次的相見,一次又一次的道別。每次道別時,話語中帶有的倔強與溫柔,彷彿時間會為了我們而停止,世界永遠不會改變。因為彼此,我們終於能抵達在此之前無從認識的世界,學習魔法、學習愛。
「所以魔法究竟是什麼?」巫師轉過頭,仰望天空,全神貫注思考。
「魔法是一座橋樑,」他終於說,「讓你從可見的世界走向無形,同時學習這兩個世界提供的課題。」
「我要如何學會過橋?」
「妳必須找到自己的方式,人人不同。」
「所以我才來到這裡。」
22歲時,我們談論到婚嫁。與其說我們是因為對婚後的生活抱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不如說那時在我們的心裡,對方就是此等程度的重要。不過那時我真心相信,重要的是愛,而不是形式,因此最終沒有真的攜手跑去戶政事務所登記(還有回家瞞著父母,偷走我們的戶籍謄本實在是一件太叛逆的事),亡命天涯。
也許還有另一件事也讓我們猶豫。選擇一條路意味著必須錯過其他道路,而我們都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或許我們都害怕選擇錯誤的道路,害怕未來後悔我們所選擇的道路;害怕痛苦、害怕受傷、害怕分離,然而它們在愛的道路上都是無法避免的。除非我們選擇再也不給出愛。
「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錯誤的,心肝寶貝。」她父親說,望著時鐘。
「就連停下來的鐘,一天也會遇上兩次正確的時間啊。」
「為什麼你不是我想要的樣子?我想要你不透過語言,就能了解我的一切。」
她帶著欲哭無淚的表情這麼告訴我,我只能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交往兩年,不論身心都已經密不可分,我卻無法理解她的心情。當下的我已經為她、為這段關係做了超出我能力所及的事,甚至也把我自己給了出去,卻還是只能得到從內心深處湧出的挫折和無力感。我一度以為那是她對我的責備、對我的失望,直到許久以後,我才恍然大悟,那是對著她自己生命的絕望。時至今日,儘管我不再譴責自己,但我依然為她感到心疼。
離別的那天最終還是到了。也許是知道分開對我們來說都比較好,也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已經為這段關係流下太多眼淚了。我們誰也沒有哭,只是溫柔的對話,好好的完成最後一次應盡的責任。
「儘管我們不再是伴侶,但我依然愛妳,我希望妳永遠快樂。」
愛要求我們理解與親近截然不同的人,並面對我們不願面對的自己。即使愛的過程充滿了不可抗力,但我們卻可以選擇如何去愛。
那就是,我接受。我接受愛有責任,我接受愛會帶來痛苦,我接受激情會退去,我接受人會感到厭倦。我接受即便如此,眼前的人依然是我的靈魂伴侶。我不問對方還愛不愛我,我只問自己還能不能給出愛。
在關係裡,我一直很喜歡送花,因為花蘊含著愛的真義。
「任何設法擁有一朵花的人,都得眼睜睜看著它的美麗消逝。但是,如果妳只是單純欣賞花田,那些花將永遠留存妳心底,因為花屬於夜晚、日落、潮濕泥土的氣息與地平線上的白雲。」
*註:
本文所有引言節錄自《少女布莉達的恩賜》,保羅·科爾賀(Paulo Coelho),時報出版,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