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天下群英傳－西方日落】

西帝李軌，端坐在玉女臺上。

一旁，是他的皇后，妃子，與兒女。

沒有音樂，沒有歌舞，這場酒宴卻不顯得冷清。

畢竟，武威城中殺聲震天。

李軌一一與妻兒斟酒致意。

飲下最後一杯的同時，一身戎裝，滿臉血汙的將軍，帶著士兵衝上了玉女臺。

那是李軌最信任的手下：安修仁。

兩人四目相交，一時感慨萬千，彷彿回到了當年起義的那一刻……

城內，也是一般的吵嚷。

安修仁率領了數千胡兵及鷹揚府衛士，與隋氏守軍虎賁交戰正夯。

李軌也是一樣，和妻兒在家中，焦急的等待。

剛從金城打探回來的李軌，就被幾個好友找去，商議推翻隋官，自建義旗，來對抗西秦薛舉。

眾人因「李氏當王」之讖，共推李軌為主。

李軌時為武威鷹揚司馬，在諸胡之間也是很吃得開。他們找了一批信得過的鷹揚衛士，編在同一班，趁夜裡與虎賁軍交換守衛時，裡應外合，發動兵變。

那一天，安修仁回到李軌府邸，舉起手中郡丞的頭顱，大家都是歡呼不已。

李軌心中壓抑已久的鎖鏈，也跟著崩壞。

河西大涼王只是一個開始，李軌假借了妖門的名義，從突厥借來了力量，進而稱帝。

李軌不想再被任何人控制，包括起義的夥伴，以及絲路豪商。他釋放了前虎賁郎將謝統師，予以重用，又在對薛舉的戰爭中，放走了所有的俘虜。

李軌不要消滅所有的敵人，他要讓所有人有所顧忌，而且只能倚靠於他。

作為商人出身，李軌明白，仁義只是虛的。

當時眾人都要求盡殺隋官，分其家產。李軌阻止了這件事，那麼定然要有利益分給眾人。

征服河西其他四郡，就是上好的利益來源。

涼帝李軌，成為了河西五郡的真正統治者。同時，誅殺了他身邊唯一知道自己妖門身分的夥伴：梁碩。

一切都是靠著安修仁的幫助。

李軌知道，妖王裴矩不會在乎他在河西幹些什麼，只要不動到妖門支持的李唐，河西便是逍遙自在的寶地。

是故，當李淵的使者來到武威，表示結盟之意時，李軌毫不猶豫的應承下來，更派自己的弟弟前往長安。

沒想到，帶回來的決議，卻是李淵要求西涼稱臣，封為涼王。

李軌在朝廷上公布了這件事。

一如所料，百官強烈反對。

安修仁又站了出來，建議按照北朝慣例，以帝之名稱屬國。李軌裝做一副無奈，勉強答應，再次遣使入唐。

看似機關算盡，李軌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對於胡商的依賴性過強。

為了保障經濟不衰，胡商合資聘了一名巫師，向李軌進言「上帝的話語」。

「上帝將遣玉女從天而降，應許聖人率受奴役的人們，成為真正的主。」

李軌大喜，立刻大舉耗費資金人手，興建玉女臺。然而，玉女沒有來，饑荒卻來了。

安修仁與一干開國功臣，都提議開倉賑民。但以謝統師為首的「前隋官」，則是反對。

「無法抵受饑荒的，就是弱者。我們的國家，需要的是強者……強者越多，國家越強，何必浪費食物在弱者身上？」

李軌也窮過，也苦過。

但今天他坐在這裡。

沒錯，這個世界只容許強者生存下去。

李軌認同了謝統師的意見。

但他不知道，謝統師等人因為長期受到排擠，早已接受了胡商的資助。

當商人皇帝，配上了商人集團。

你才會知道，講本逐利的世界，有多麼血腥跟殘酷。

正當此時，唐使又至。

其名安興貴。

安興貴是主動向李淵請命，出使西涼的。

李淵已經為了這件事煩惱了一陣子。他雖與李軌稱兄道弟，但李軌不願放棄帝位，西線的防備就始終不能撤。

李淵設計了李神通，如今正是將所有力量投入東面的時刻。不只是求扳回一城，統一天下的道路，更需由此開啟。

既然坐上皇帝之位，李淵的眼中，便是大業。

他已經庸碌了一生，一切都像是為了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李淵才真正覺得自己活了起來。

即使年過六十，他仍是充滿精力，處理政務與軍事，還有外交盟略。

只是，要如何收服李軌呢？

「李軌據河西之地，下連吐谷渾，上結突厥。就是發兵攻打，只怕也不是一歲可成……你，有什麼把握？」李淵對面前的安興貴如此說道。

安興貴答：「誠如皇上所言，武力難以壓制李軌，遣使說以禍福順逆，他也必不相從。不過臣於涼州世代豪望，人面甚廣，兼之臣弟為李軌所信任，職典樞密……不知道皇上以為，這點把握是否足夠？」

他的弟弟不是旁人，正是安修仁。

就這樣，安興貴來到了武威。

只是他也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說服李軌，李軌就反過頭來招降他了。

李軌一上來，就要安興貴評論評論，若西涼與李唐開戰，贏面能有多少。

安興貴道：「涼州僻遠，人物凋殘。皇上雖有十萬大軍，但田地不過千里，只怕後勤難濟。」

李軌笑道：「我軍能數退薛舉，雄霸河西，自有後勤獨到之秘，這一節將軍無需多慮。」

安興貴想了想，又道：「若皇上已有隴西便罷，如今武威無險固可守，南北又接蕃戎……戎狄豺狼，非我族類，雖有一時之盟，實不可久。今大唐據有京邑，略定中原，攻必取，戰必勝，是天所啟，非人力焉。還不若舉河西之地相從，便是東漢竇氏，成為帝皇之下的真正實權者，方為百年之計啊。」

李軌沉默了。

安興貴說得沒錯，在這個時代，也許只有李軌比誰都清楚，檯面上的皇帝，壓根架不住檯面下的金流指使。

手握絲路資金，功蓋文武群臣，李軌的家族，想要世世代代操控著李唐命脈，又有甚麼困難的呢？

但李軌回不去了。

他想起了妖王裴矩。

裴矩絕對可以稱做大隋的影子皇帝，但影子終究是影子。

即使到了今天，裴矩仍在底下運籌帷幄，操控著天下大勢流動。但他也控制不住李軌了。

影子有影子的優勢，但龍椅上的皇帝，又未嘗不能反撲？

人們只會記得皇帝。

天子之位，帶來的不僅是權力，更是榮耀。

站在光明之下的快樂，只有出身暗處的人才懂。

李軌，回不去了。

「西漢吳濞僅擁江左之兵，便敢號令六國，自稱東帝。」李軌道：「朕今以河右之眾，難道就做不成西帝？」

頓了頓，李軌續道：「大唐今雖強盛，但東國皆與之敵，哪裡會是天子的正選。更何況有大將軍相助，朕還怕取不下長安？」

安興貴一愣：「臣一介使者，大將軍之名太也折煞。」

李軌正色道：「安將軍願棄暗投明，難道朕還會吝嗇？今日朕便封你為左衛大將軍，與修仁一同護朕左右，如何？」

安興貴慌忙跪下，道：「竊聞富貴不在故鄉，有如衣錦夜行。今合家子弟並蒙信任，榮慶實在一門，謝皇上隆恩。」

安興貴知道，李軌這是反唐反定了。謝恩之後，便去尋弟弟安修仁，共商計議。

安修仁道：「李軌豪奢浪費，百姓患之。今士庶怨憤聲浪漸高，他也渾然不覺。即使大兄未至，我等也早已商議推翻此獠，驅逐胡虜！」

事實上，不論李軌還是安修仁，又哪裡是什麼漢人呢？

不過，安修仁確實有計。

前不久，西秦敗亡時，不少部將士卒不願降唐，轉投西涼。李軌事先收到裴矩通知，要作勢不降李唐，只降李世民，遂紛紛接納，許以高位。

但見再無聯繫，又聞宇文化及敗亡，裴矩生死不知，李軌便生反意。轉而採納謝統師等人的意見，把西秦兵將閒置。

安修仁稍加接觸，西秦將領便同意配合推翻李軌。

畢竟有安修仁兄弟在，此時降於大唐，那是功績彪炳，富貴不可限量。與接受薛仁杲命令，無條件投降，不可同日而語了。

於是，時隔三年，武威兵變再起。

被圍殺的，一樣是舊隋官兵。

李軌本還冀望能有外援，誰知安興貴在城外命人大喊：「大唐使我來殺李軌，不從者誅及三族！」

城內男女老少，紛紛開城出門，降於安氏兄弟。

李軌心灰意冷，攜妻兒退回玉女臺，置酒為別。

而安修仁，也終於來到。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在士兵們一擁而上的吵雜聲中，李軌與安修仁同時開了口。

但誰也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誰的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