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義軍輕取霍邑,但李淵對於過程相當不滿意。
若是只有建成的馬匹出狀況,那或許還能說是意外。但一行十數騎兵皆然,連這也看不透,李淵也不用混了。
本來照理說,領馬軍總管柴紹要負最大責任。但一來柴紹戴罪立功,李淵也不便責罰。幾番探問之下,李淵總算得知,前一夜世民曾入馬房。可說到底,沒有人握有證據,是李世民給馬兒吃了些什麼。
若是一般將領,此事只怕就此揭過。
但李淵有一百個理由,可以把兒子叫進自己的房間。
「世民,今日取下霍邑,你當居首功……不過我不敘職務,但以父親身分問你,建成的馬,是不是你下的巴豆?」
李淵的探問,自然也在劉文靜意料之中,早為李世民備好託詞。
「孩兒不知兄長會上陣與敵將對戰,本意只為拖延東軍爭功,並製造入城良機,請父親恕罪。」
李淵神情一派漠然,並未動怒,到底這答案,也在他預料之中。
「那麼,當你見到建成身陷危機,為何不上前救援?」
這一問,倒出乎李世民的意料了。
「父親此言差矣,世民當下便命柴長史帶兵救援,兼之破城良機稍縱即逝,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李世民天生的反應敏捷,即使李淵並未如劉文靜所料大怒,也難他不倒。
李淵又道:「做為一個將軍,你的選擇或許是正確的。但難道你不曾想過,柴紹與我等雖為姻親,卻是拋下你三姊前來?我是說,此人重功名利祿勝於親情,未必就會選擇先救你兄長。」
這一節,李世民倒真是沒想過。但仍是強辯道:「依孩兒所見,宋老生武藝在大哥之下,應無危險。」
李淵吸了口氣,續道:「武藝再高,戰場之事豈有絕對?那年,你往金城一行,細節為父始終未曾過問。但今日不得不問:你是不是也像這樣,拋下了玄霸?」
此言一出,李世民如遭雷殛。
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金城之內,李玄霸看著真正的李世民,被薛仁杲打得頭破血流。
下一剎,則是自己在大興城河畔,看著水中的倒影。
是的,李玄霸被拋下了。
死的是李玄霸,活著的是李世民。
李世民怔怔的望著父親,淚水不自覺順著臉龐流下,雙膝,也跟著軟倒:「我……我沒有……爹,是孩兒錯了,孩兒沒有丟下玄霸,是玄霸……玄霸犧牲了自己。」
李淵走上前去,單膝跪在李世民面前,一手覆在了他的肩膀上。
「世民,千萬記得。」李淵壓低了嗓音,但仍聽得出有些沙啞:「沒有任何人應該要犧牲,也沒有任何一場勝利,應該用人命來換。今日你我父子被迫上位,乃時勢所逼。周遭所有人盼著的,便是由我們的犧牲,來換取他們的勝利。」
李淵突然開始說理,也讓李世民逐漸鎮定下來。
雖然一團混亂的腦袋,還不太能理解父親要說的是什麼。
李淵見兒子的眼神清明許多,方才站起身來。
「你的身邊,我的身邊,建成的身邊,都會有許多人給我們出謀劃策……但千萬不要忘了,我們才是一家人。危難之中,只有我們能夠互相扶持。」
李世民漸漸明白過來,心神激盪之下,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告訴李淵自己真正的身分。
卻聽得李淵續道:「有高人告訴為父,只要你們兄弟同心,那為父就是天子之命。玄霸已逝,我不願意再失去你們任何一個。」
李淵自認這溫情牌打得十足,又哪裡料得到李世民的驚愕。
「爹,那高人是誰?」李世民忙問。
李淵轉過身去:「這你無須過問,記得為父今日的教訓便是……至於那些人,我也該有所表示才是。」
說完,李淵大踏步走出房門,只留下李世民愣在原地。
父親傾心信任。
能觀天知命。
而且隱藏著身分。
李世民倒吸了一口涼氣。
看來,師父裴矩所言不虛,害死李世民的人,就在不遠的地方。越向帝王之路邁進,這人早晚會出現。
此時的李世民,悲戚之情早已被沖得一乾二淨。
該信任妖門中人多一點,還是父親多一點?
李世民並沒有再去想這件事。
但答案,或許已在他的心中。
卻說李淵往尋裴矩,作書一封,對義軍及霍邑軍民發布。
「河東已來,孤之所使,百姓見義旗有誠節。老生所逼,至於塗炭。亂兵之下,善惡不分,火燒崐山,誰論玉石。無妨死人之內,大有赤心於我者也。取來不得,及此戰亡,生未被知,沒有餘恨,靜而思之,良深痛惜。從今已去,當以文德來之,不復用兵戈矣。其破霍邑,攻戰人等有勳者,並依格受賞。」
霍邑街市上,一時熱鬧滾滾。
一名大漢長髮披面,聽了使者朗誦,又看著布告,仍是搔著頭不得其解。
眼看身旁有一少年,作文士打扮,連忙問道:「勞駕,這大將軍布告,說的是什麼事兒啊?」
少年也正看著布告,遂道:「這是說大將軍起義以來,大家都是和平相處。但宋老生卻逼迫軍民出來應戰,戰場上只分生死,不知善惡。大將軍說,或許戰死的霍邑軍人,也有希望棄暗投明的,只是命令所趨,在戰場上犧牲了……大將軍經過一夜深思,感到十分痛惜。」
「總之呢,只要你有在守城戰中出一分力的,待會也可以去排隊,跟大將軍的攻城部隊一塊領賞。」
少年聲音清朗,不知不覺間身邊已經圍了一群人。
大多的鄉民,都是看不懂這份布告的。
文字艱深語意曲折,那倒是其次。最關鍵就是李淵提出的這套「攻守皆賞」,讓人不敢相信。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誰也沒敢移動腳步,跟上義軍領賞的隊伍。
倒是問話的大漢,撩起了長髮,笑問:「就是我這樣的刑徒,也可以領賞嗎?」
長髮底下,果是一張受過黥刑的臉龐。
少年蹙起了眉,道:「布告上倒是未曾提及,不過想來應是無妨……老兄若有興趣,不如我陪你走上一趟?」
大漢一愣,隨即點了點頭:「我叫侯君集,不知小兄弟怎麼稱呼?」
少年一笑,道:「在下李淳風。走,咱們就來看看,大將軍的處事風格吧。」
李淳風本在齊州猛將張須陀麾下。
數月前,張須陀收到詔命,移防滎陽之時,李淳風卜了一卦,解為利在西方,故表贊同。
但在滎陽戰役中,張須陀不幸喪生後,李淳風大奇,再補一卦,結果亦是相同。
李淳風這才明白,自己去得還不夠「西」。
剛好張須陀的殘兵,被新接任的將軍裴仁基打散重新編組。李淳風身邊再無熟識的弟兄,索性不辭而別。
按他的推算,楊廣的天命已經走到盡頭,沒有人會對他這小小的文書吏發起通緝。
李淳風本向西行,路途中聽聞李淵太原起義,便打算來一探究竟。
而大漢侯君集,本是貴族世家么子,性格驕縱奢侈,又以一身勇力自傲。父母過世後,兄長們決定將侯君集逐出家門。
侯君集學無所長,跟著混混們打架鬧事,又被人騙往邊疆幹那犯法營生,終致被捕。
是夜,李世民負責清點核對功勛簿,發現清一色盡是義軍,便召勛司來問。
「霍邑軍民,皆無人來報?」
勛司答道:「僅有兩人,一乃徒隸,自稱參與開南城門。另一個少年,卻非本地人士。下官想說不符資格,便不錄了。」
李世民嘆了一口氣,道:「我們義軍來自四面八方,什麼窮凶惡極的罪犯沒有?大將軍說了,戰場上不分貴賤,只看功勛,古時亦有黥而為王者,便是徒隸又有何妨?」
頓了頓,又道:「開南城門,可領大功。快將他們找來!」
次日,李淵會見霍邑城內大族長老。
李世民一同與會,只帶了兩個隨從。
矮小的那個,霍邑人多不認得。但高大黥面的侯君集,就算先前不識,昨日市集上也有聽聞。
當下各世族代表再不疑李淵和平共處的誠意,展開合作。
風聲,很快就往外傳開。
原本鎮守河東,做為宋老生後援的大將屈突通,也逐漸感受到了危機。
以單挑勝,莽將也。
以戰場勝,凡將也。
不戰而屈人之兵,真上將也。
李淵的義軍,竟在短短數日之間,翻轉了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