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君把頭蒙在被子裏,像極了一隻鴕鳥。嬰兒的啼哭仍不停地在她耳畔鼓譟。門外的爭吵聲似乎和她全沒干係──下一秒,父親的暴喝便隨著他的人一齊撞開了房門。
「李秀君,給恁爸死出來!一定是妳帶衰,害恁爸到今連一個後生也無!」
秀君抬頭,看著眼前喝得爛醉的父親,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見他又要動怒,忙小聲道:「隔壁阿發伯剛剛來過……。」
霎時,父親的眼神一亮,叨念著:「發仔也真是,攏毋知影相等……。」便急急奪門而出。「砰」地一聲,房間隨即恢復安靜。隱約傳來嬰兒的哭叫,秀君等了一會兒後才推開門。一怔,母親坐倒在地,額上腫了好大一個包,臉上臂上全是瘀傷。旁邊坑上躺著個嬰兒,撕心裂肺地哭,彷彿要把她母親這些年來受的委屈一股腦兒宣洩出來。秀君也不去管她,上前攙了母親起身,低低問:「又是女的?」
頷首,母親的臉蒼白得跟鬼似的。本來剛生產完身子就弱,又經這番毒打……秀君不免恨恨地看著那嬰兒。她知道家裡本就拮据,如今又多添了一張嘴吃飯,更是雪上加霜。二妹淑美已寄養在親戚家裏了,再加上那嬰兒,已是李家第三個女兒了。
秀君把母親扶進房裡,去廚房煨了熱湯。她望著窗外出神,猛然想起那嬰兒還躺在外邊,忙抱進房,轉頭,這才發現母親從方才便異常地冷漠。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拖了張椅子挨著母親坐了。
明明是夏天,她卻覺得陽光似乎永遠透不進窗子,陰暗的房間摻雜嬰兒偶爾的抽噎,她竟冷了起來。
父親一如往常徹夜未歸。
秀君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間,窄小、幽暗、冷鬱的房間。灰撲撲的蜘蛛網佔據了各個角落,死白的天花板開了好幾條縫,水珠滲出,滴滴答答,和著時針的走動聲滴穿了整個夜。
她鎖起房門,將抽屜裡的畫筆和水彩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那是她母親省吃儉用給她買的,連父親也不知道。用鉛筆打了底稿,一張又一張,終於揀定了最滿意的上色。她很喜歡繪畫,不知從何時起,便累積了許多作品,然而上了色的卻只寥寥數張。筆尖蘸了點青灰色,謹慎而節省地塗抹,她的作品大多都是這樣陰冷的色調。
擱筆,抬頭,午夜時分。秀君放下未完成的畫,起身活動。才下樓,便發現母親房裏還未熄燈,忙推開門。嬰兒洪亮的哭聲隨即像洪水般傾瀉而出,只見母親仍呆滯地坐在床沿,姿勢僵直一如秀君離開時那樣,未曾移動半分。
秀君有些慌了,喊著母親,搖晃她削瘦的肩,這才發覺母親似乎蒼老不少,細碎的皺紋爬滿她整張臉。秀君聽見她反覆低喃著什麼,似乎是「阿桃……阿桃……」,斷斷續續地吟誦。
大概是那嬰兒的名字吧。她邊想,邊扶母親躺下,擔憂地望著。半晌,終是熄了燈,抱起阿桃──她妹妹,轉身帶上房門。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時不時便會被阿桃的哭聲吵醒,秀君索性開了燈,提起筆繼續未完的畫。阿桃醒來的頻率約是兩小時一次,秀君便給她餵點牛奶,讓她能睡得香甜。望那小臉睡得紅彤彤的,桃花瓣似的顏色,真是說不出的可愛。
這段時間裏,秀君重新打了張底稿,畫中有她、母親和阿桃三人。畫的正中央,阿桃在母親懷中熟睡著,柔和的光線聚焦在那白嫩的小臉上,而她則在一旁微笑,母親也笑著,畫面充盈著溫馨和美好。
她旋開了水彩罐,蘸了顏色。粉色畫阿桃,玫瑰紅畫她母親的袍子,她自己則穿著鮮綠色的衣裙。再綴點小花小草……。
秀君第一次真正感到歡快,而這樣的快樂也伴隨著畫中人的笑顏,逐漸昇華。
翌日,秀君把阿桃留在母親房裏,逕自出門上學。房間空蕩蕩的,棉被摺成四方整齊地疊在床上,想來母親是買菜去了,應該一會兒便會回來。秀君臨走前餵了阿桃一碗牛奶,順手將碗擱在几上。
出門時順道帶上了昨晚的畫。她像捧著玻璃似的,一路把畫捧到老師跟前。果不其然,這幅畫得到美術老師高度讚賞,雖然老師評析她的繪畫用了哪些技法時,她半點也不懂,但得到了肯定還是讓她飄然欲醉。
「秀君,妳有沒有想過,去更好的環境發展?」
老師這麼問時著實嚇了她好大一跳!她不只一次想過離開家,但這是只能放在心裏而不能宣之於口的,況且她也沒那機緣。對她這種鄉下孩子而言,能讀書上學已是很奢侈的事了,誰還敢多求什麼呢?
「如果妳願意,老師可以幫妳把這幅畫寄到臺北,我有個朋友在那教書……。」之後的話她也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她給出答覆,老師立刻露出了笑容。
秀君帶著她的台北夢回到家。傍晚,夕陽在遠方閃爍燦爛的光,彷彿遙遠而未知的那端,綺麗的夢化作雲霞明滅閃動著。遙望了會,她最後走向另一頭──矗立在陰暗處的小小的木造矮房,平凡、呆板而單調。冷風襲人,她有種衝動想尖叫著跑開,卻還是忍下了。畢竟,她終是要回家的。
夜幕落下,秀君推開家門的那刻,響亮的哭聲立刻灌進她的耳膜。她趕忙奔進房裏,眼前的景象教她怔住了。棉被仍整齊地疊在床上,早上裝牛奶的碗原封不動擺在茶几上。阿桃的哭聲和刺鼻的臭味使秀君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她喊了幾聲卻無人應,只好自己動手打點阿桃。
自大門處傳來聲響,沒有辱罵和暴喝,定是母親回來了。才想著,秀君便奔到門口迎接來人,卻又馬上愣住了。
父親頭一次沒有帶著醺紅的臉色回家。甚至,他還噙著笑容,只是這笑來得太突然、太詭異,看得秀君心裏發涼。她警戒地望著父親將手伸進懷中,一步一步,秀君悄悄後退,眼角餘光早看準了奔離的路。終於,父親緩緩地將手伸出大衣──本以為至少要捱一頓飽打,卻不想,他竟是掏出了兩張鈔票遞給秀君。她茫然地佇在原地,還是父親將鈔票塞進她手裏的。
「又贏了?」
(下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