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金》（2021） － 如茶般耐人尋味的時代劇

有些好劇，劇情緊湊刺激、毫無冷場，讓人目不轉睛地追劇到最後一刻。而有些劇，觀看過程很順暢，也許沒有太多戲劇性的衝突，當下無法引起太大波瀾，但隨著時間沉澱後，劇情引起的共鳴逐漸湧上心頭，情感開始發酵，於是又忍不住回頭重溫，咀嚼劇中耐人尋味的每一刻。被譽為「最美台劇」的台灣時代劇《茶金》，就是這樣如茶般回甘的好劇。

過往的台灣時代劇受限於資金，儘管劇情引人入勝，但技術面總是差強人意。《茶金》不愧有「最美台劇」的美名，無論是場景、道具，每一處細節毫不馬虎，彷彿讓人重回1950年代的台灣。特別是打光非常用心，成功營造出唯美朦朧的舊時代氛圍。本劇更在多處台灣古蹟取景（例如新竹的姜阿新洋樓、屏東蕭家古厝），宛如一場台灣名勝古蹟巡迴之旅。

一定要提的是服裝設計，劇組經過大量的田野調查，打造出二戰後台灣「和洋折衷」的時尚美學，從服裝、妝髮、配件，無一不彰顯角色的背景、地位、性格。尤其光女主角就有80幾套服裝，更隨著場景、心境的轉變，在造型中呈現變化，相當用心。本劇的造型指導是曾製作《一把青》、《斯卡羅》的姚君老師，《茶金》講究的服裝，毫不意外入圍了金鐘獎的戲劇類造型設計獎，只可惜最終未獲獎。

當然，同樣受限於資金，本劇部分場景尚有改進的空間，例如許多特效看起來極不自然、地板似乎過於乾淨了點（上流階級還好，但平民階層的居住環境應該沒有這麼整潔）。但劇組在有限的資金內，有了如此精緻的成品，或許可以很驕傲地說，台灣終於有像《王冠》（The Crown）、《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這樣，質感及美學兼具的優質時代劇了。

《茶金》劇情平順、節奏明快，有爾虞我詐的商戰及政治鬥爭，也有時代下的身不由己與遺憾 ; 有舊時代男女隱晦的情愫，和互相扶持的友情和親情 ; 有傳統技藝的傳承，還有新舊價值觀的衝突。種種元素加上複雜的歷史背景，處理起來卻絲毫不紊亂，很容易就進入故事中，跟著劇中人物的悲歡離合，一同甘苦。

儘管本劇角色大多位於上流階層，依舊是大時代下的小人物。雖無法抵擋時代的洪流，但無論是隨波逐流也好，或是不想認命也罷，他們選擇在身不由己的年代，努力為自己的願景奮鬥。劇末，曾經繁華一時的張家，坐著計程車，經過了已被變賣的洋樓老家，不禁讓人感嘆，屬於大茶廠與茶金的時代，終究是逝去了啊…幸好，「不服輸」、「不認命」的意志傳承了下來。心在哪，歸屬就在哪。

另外同樣很欣賞本劇的職人精神，透過山妹一角，細膩地呈現了製茶的過程。看著劇中許多色澤漂亮的茶葉，以及沖泡後滾燙溫潤的熱茶，不禁讓人也想泡杯好茶喝喝。還有張家家僕們的閒聊碎嘴也很有趣，既推動了劇情發展，帶來了熱鬧逗趣的氣氛，同時也能從市井小民的旁觀角度，來看權貴的一舉一動，是如何影響到他們的生活。

《茶金》是首部以海陸腔客語發音的台灣電視劇（而非一般常聽到的四縣腔），本身非客家人的我，是第一次在台劇中聽到這麼多客語，感到非常新鮮。聽到大量出現的客語對白，及不時穿插的客語歌曲，讓我體悟到，客語並非只是登不上檯面的「方言」，而是種優雅又迷人的語言。非常期許未來台灣能有更多客語戲劇，訴說更多屬於客家人的故事。

為了還原台灣早期社會的多語環境，劇中光語言就出現了6~7種，有客語、台語、華語、英語、日語、上海話等等，既展現了台灣豐富的語言面貌，也考驗著演員的口條及台詞功底（雖然部分台詞聽得出有些生硬，依然可以感受到演員的用心，瑕不掩瑜）。劇中豐富的語言，正是獨屬於台灣文化及歷史的一部份。卻也不禁讓我感嘆，曾經多語交雜的台灣社會，如今許多語言已漸漸消逝在生活中，不復存在了…

除了語言，透過《茶金》劇情，可一窺台灣舊時的社會氛圍及國際地位。國民政府因國共內戰撤退到台灣，為了能有資金打仗及更多心力應付共產黨，政府徹底控制了一般市民的財產及話語權，每一條政策的制定，牽一髮而動全身，影響到無數人的生計。人民則怕得罪掌權者，不敢隨便發表意見，連行動自由都受到掌控 ; 而美國為了防堵當時國際崛起的共產勢力，以經濟援助的形式支持國民政府（也就是俗稱的「美援」），兩大勢力互相牽制，台灣則是角力下的小小棋子，處境艱難。

《茶金》有太多面向可談，更有許多極富魅力的角色，值得花上大量篇幅探討。為了避免文章太過冗長，加上已有許多劇評分析劇情及人物，因此，請容筆者把下半篇文章，著重在女主角薏心。

薏心或許不是全劇塑造最成功的人物（大部分評論傾向認為「吉桑」或「文貴」才是最立體的角色），但角色依然有一定的完成度。最初，薏心是時常穿著粉嫩洋裝、古靈精怪卻沒什麼主見的女孩。隨著劇情發展，她開始主動協助父親，後期更成為家族企業的主導者，服裝也轉變為深色素雅的成熟套裝。薏心與KK的互動同樣展現了她的成長，從對KK無比的仰慕、凡事皆要請教對方的稚嫩，到能分擔KK的心事，最後更成為KK值得信賴、足以託付重任的對象。

「有差嗎？這就是我的命」、「我想我也沒選擇」，那個起初對人生沒有想法，只能順從父親安排的女孩，逐漸轉變為「我不想就這麼認命」，決心掌握自己的人生方向，強悍堅毅的商場女強人。《茶金》既闡述了家族的興衰史與台灣茶產業的變遷，同時也是「女力崛起」的故事。不僅能從劇中一窺台灣歷史鮮少提及的篇章，女性觀眾同樣能從女主角的成長中獲得共鳴。

當然，有部分評論認為如此反叛的女性形象，不符合當時的時空背景。但《茶金》本就非嚴謹的紀錄片，而是天馬行空的戲劇創作，自然可以依據編導的理念來刻劃人物。更何況，台灣過往的時代劇中，已有太多符合時代背景、刻苦耐勞且忍辱負重的女性，不必再多一個這樣的形象。

若早個10幾年拍攝，吉桑或文貴就會是《茶金》的主角，而非薏心。然而這樣著重商場競爭的時代劇，卻拋棄了以往常見的男性視角，選擇以女性為出發點，溫柔訴說著產業興衰的輓歌。也許，台灣影視正需要《茶金》這樣的時代劇，有著考究嚴謹的時代細節，更有著具有現代精神的女主角，才能吸引新生代觀眾的目光，進而讓更多人對台灣戲劇及歷史產生興趣。

《茶金》播出後，隨著口碑發酵，成為2021年最受好評的台劇之一。不過《茶金》不像時下流行的韓劇，有著曲折離奇的情節及強烈飽滿的情感渲染。《茶金》如同一杯清淡甘醇的好茶，它有明快的節奏，但感情是內斂的、含蓄的。劇中沒有炙熱的情愛告白或賺人熱淚的生離死別，所有的情感交流皆是淺淺的、欲言又止的。綠豆湯是KK與薏心曖昧的情意媒介；永樂戲院的前座，是靳將軍對夏慕雪永遠不悔的癡心；藍色西裝代表著文貴對張家始終不變的敬意；一塊美金，象徵著KK對薏心無法言喻的愛意；一支香傳遞了張氏家族沒有血緣的親情認同…

若要類比，《茶金》宛如日本的晨間劇，沒有波折無比的情節，而是隨著故事發展，帶領觀眾逐漸貼近主角的生活，進而認識我們不熟悉的年代。它是更適合在夜深人靜時，獨自一人細細品味的劇。那些時代下的風風雨雨，需要我們慢慢咀嚼，才能品嘗到其中難以言喻的滋味。

於是，雖然有少許評論認為本劇「過於平淡」、「人物之間的情感描繪不夠」，筆者雖不認同這些說法，但尊重多元的聲音。個人認為，《茶金》真正的主角是「時代」，所有人物、包括身為主角的張家父女，都只是歷史洪流中身不由己的小人物，如果太過強調角色的存在感，「時代」的重要性會減弱。所以劇中人物的互動必定是含蓄委婉、點到為止即可，太過張揚反而不符合本劇主旨。

這也是我相當欣賞《茶金》的地方，不僅有講究的歷史氛圍，人物之間的互動符合時代背景，但它也有著具有現代精神的人物。薏心不甘心只做賢妻良母，努力證明自己的價值；即使台灣茶產業已不如過往興盛，吉桑依然苦撐一手建立的日光公司；想要幫助農民的KK多次遊走於危險邊緣；文貴離鄉背井打拚，為的只是在看不起他的家人面前爭一口氣；就連周旋於權貴的名伶夏慕雪，私下仍暗中資助思想激進的雜誌…劇中的主要角色，皆有不服輸的叛逆精神。可以說，《茶金》在傳統時代劇與現代感之間，做了完美的平衡。

當然，《茶金》不是完美的劇。除了上述提到的技術面缺失，許多情節也被批評與史實不符，例如一度造成網路炎上、頗受爭議的「四萬換一元」橋段，以及部分情節有美化國民黨之嫌。關於這點，筆者認為《茶金》的定位為「時代生活劇」，以呈現1950年代的時代氛圍為重心，而非注重於陳述歷史細節。再者，縱使考究如何嚴謹的時代劇，難免帶有創作者的觀點。甚至同一段歷史，不同人的角度會有不一樣的看法。因此，要求一部歷史劇需「還原正確歷史」可能是緣木求魚，只看你認不認同該劇傳達的理念。

儘管筆者同樣認為「四萬換一元」的改編簡化過度，確實有疏失，但不會因此否定全劇的價值。希望尚未看過《茶金》的人，不要因為這項缺失就先入為主，不妨看完全劇再下定論（至少我看完沒有覺得國民黨被美化）。若是非常注重歷史細節的朋友，我非常推薦以劇本初稿為基礎、由編劇之一的黃國華先生所撰寫的《茶金》小說版，內容經過中研院歷史學者校稿，相較於戲劇更貼近史實，也可看到截然不同的創作觀點。

喜愛時代劇、對台灣歷史感興趣，亦或是台劇愛好者、卻尚未看過《茶金》的人，千萬不要錯過這部深受好評的戲劇了。它有極度迷人的時代美學，引人入勝的劇情，還有溫柔細膩的情感刻劃。不妨趁著深夜時，搭配一壺好茶，跟著劇中角色們，一起經歷那些距離我們已十分遙遠的時代甘苦吧！

文末分享個人自製的圖文好讀劇情簡介，歡迎還沒看過《茶金》的朋友，一起來追這部優質台劇吧！

＊本文劇照取自《茶金》FB粉絲專頁及「劇夠DRAMAGO」網站，少數為串流平台Netflix截圖，附錄的劇情簡介為個人自製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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