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藝術】作為革命,【任何人政治】作為解放 -洪席耶2022年最新著作《思考解放》,解讀分享

2022/12/21閱讀時間約 16 分鐘

【前言】「感知分享」作為一種「任何人政治」

著作等身的法國政治∕哲學∕藝術思想家,賈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以 82 歲退休榮譽教授之姿,不僅 2000 年來,已提出超過 30 部著作,今年 2022 年更已在法出版三本書籍,第一本著作個人已於第一時間,作出分析導讀,在此提出其今年第二本著作-《思考解放》(Penser l'émancipation),作全文解析,希冀拋磚引玉,實踐洪席耶於2000年提出的「感知分享」(partage du sensible),一種「任何人政治」(politique de n’importe qui)之實踐工作。
《思考解放》,這本160頁的著作,為洪席耶面對拉索斯基教授(Aliocha Wald Lasowski)之提問,一本分為五個對話的訪談集,包括:〈政治的重新發明〉,〈藝術的創造〉,〈文學的實踐〉,〈馬克思哲學之繼承〉,〈電影的人民革命〉等五個部分,題目從古希臘政治到未來藝術,非常廣泛。
於這本洪席耶知無不言的訪談集,個人讚嘆其對自身思想,數十年演變的總體脈絡檢視,提出多個原本困惑學界或文化界,某些曖昧不明的朦朧疑點,作出最新的詮釋闡明,個人尤其驚異於其對以下三點的思想演變的進一步澄清:
1. 洪席耶五十年【反對後現代作為科學】
洪席耶於第一時間,反對後現代主義自封科學的位階,不斷企圖還原,後現代如何隱藏馬克思至上意識型態,偷渡菁英美學主義操縱。
2. 洪席耶二十年【平反後現代術語清洗】
以「後現代科學術語」,如「真實效應」(effet de réel),批評文藝作品,似以科學為名,一種自身菁英意識形態之清洗,洪席耶千禧年來,不斷平反被「真實效應」過濾的作品,如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二十世紀現代主義電影。
3. 還原兩百年【美學革命,共振民主革命】
洪席耶提出的「美學政體」(régime esthétique),絕非是亞里斯多德《詩學》的菁英架構,卻是不斷反抗《詩學》階層秩序,與法國大革命共振的「美學革命」-「美學自主」與「人民自主」,如何作為一體兩面
個人認為,洪席耶於2000年開始,不斷重新檢視自身的政治與藝術思考,至這本2022年的訪談集,仍不斷追尋,一種以民為主的「平等性」思想,並串聯藝術,翻轉菁英階級漂亮術語宰制,追尋融合「任何人政治」與「任何人藝術」之共享,如何變為可能?
以下為個人的本書全文解讀,希冀能提供一點思路,敬請指教。

洪席耶終其一生【反對後現代作為科學】

某些學界將洪席耶視為後現代思想家,似不甚準確,我們更可以說,洪席耶為五十多年前,第一時間反對後現代作為科學的思想家, 並長期承擔後果。
洪席耶直接以「斷裂」(rupture)這個字,講述其於半世紀之前,與「後現代科學方法」之關係。
青年洪席耶身為法國首屈一指學府-巴黎高師的高材生,為當時叱吒風雲思想家,阿圖賽(Louis Pierre Althusser),最得意的門生之一,兩人師徒關係,當時傳為佳話。兩人關係之密切,甚至讓阿圖賽指定洪席耶召開研討會,發表論文,研究當時方興未艾的後現代思潮。
當時,阿圖賽將馬克思個人思想,特別劃分為「青年時期」和「成熟時期」,前者為自發性衝動的模糊概念,混雜不理性意識形態,後來思想凝結成形,結晶為《資本論》的科學術語理性論述,阿圖賽鑑此指出,青年馬克思自此從意識形態至上,進入了「科學時期」,有如人類將從非理性的籠統人文現代主義,轉向當時方興未艾的「後現代」,一種宣稱解構所有意識形態的嶄新「科學方法」,洪席耶一言以蔽之,稱之為巴特(Roland Barthes)、傅柯(Michel Foucault)、拉岡(Jacques Lacan)的「結構主義」(structuralisme)。
洪席耶自述被阿圖賽指定的工作:「我必須在研討會,展現馬克思青年時期寫作的『意識形態』,與《資本論》的『科學性』,兩者之間如何截然劃分(coupure)。」然而,還是研究生的洪席耶,對導師指定的作業,深感不安,產生疑問重重。青年洪席耶首先感到,將馬克思分為青年「意識形態」、成熟「科學時期」,就像將新興後現代,視為完美解決人類所有意識形態的「科學方法」,只是一種預設立場,以一種自尋對立,將造成思想「僵化」(rigidification)。
青年洪席耶更意識到,「知識機構」(institutions du savoir)明確區分「意識形態」與「科學」,意圖從低等原初「無知」(ignorance),進化到高等精緻「智能」(intelligence),如此必須掌握拗口術語、造成窄門、門檻的知識體系,難道不是菁英階層專屬,以「科學方法」為名的「誘入圈套」(englué)嗎?
年輕氣盛的青年洪席耶,於是公開撰文,直接反對恩師阿圖賽的主張,認為將馬克思一生連貫思想,劃分為「意識形態」和「科學」,即是問題本身。兩個時期不僅不能夠截然分割,更是相互連結、相互補充、動態互生。馬克思主義不管作為意識形態還是科學,都是沉浸於人類思想長河為社會民主化一種不斷演化的有機生存試煉
如此論點一出,當時馬上造成洪席耶與阿圖賽的師生情誼「斷裂」,並在法國學界引爆風波。這個「斷裂」可說餘波盪漾,不僅洪席耶與阿圖賽自此不管於工作與思想上,不相往來,更讓洪席耶從年輕研究生時期開始,就與「爭議」(polémique)一詞,數十年緊緊連在一起,即使當今其享譽國際於法國學界臧否仍偏強烈
除了與恩師阿圖賽震攝學界的爭議,洪席耶的博士論文,更是與「後現代語言」的「斷裂」。相對後現代追求的「文本愉悅」,洪席耶特別收集十九世紀底層工人的平實話語,寫成《無產階級之夜》(La Nuit des prolétaires),展現出人民文字之平白無奇,缺乏任何最新「後現代科學理論」論述,讓洪席耶於論文口考時,得到幾近所有委員的一致反對,卻成為洪席耶早期思想的首要代表作
洪席耶與「後現代科學方法」的「斷裂」,時至千禧年,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洪席耶於兩千年開始至今天,以超過二十年時間,不斷平反被「後現代科學術語」所清洗的作品,如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和二十世紀現代主義電影。

洪席耶二十年【平反後現代術語清洗】

於世紀千禧交界,洪席耶的關注似從政治哲學,擴展至文學藝術的探討。洪席耶首先發展與「後現代科學術語」的「斷裂」。他以二十多年時間,長期對羅蘭巴特所提出的「真實效應」,提出根本質疑。
羅蘭巴特以當時方興未艾的符號學,批評十九世紀現實主義作品,如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小說,其中出現的無意義日常物品,文本敘事完全無法分析,成為一種讓人困擾的「頑強殘渣」(résidu résistant),是為一種文藝作品的「真實效應」,為其千萬種效應中,可能比較不重要的干擾變項。
面對羅蘭巴特提出文學術語,洪席耶表現明確反對,文藝作品出現無意義的日常物品,並不是一種需要淨化拋棄的惱人殘渣,卻是人類敘事的革新動能-菁英階級千年主導的藝術製作,終於能夠於任何平凡人的日常生活,發覺一種看似無意義真實,展現一種「真實溢滿」(excès du réel);十九世紀的現實小說,甚至在攝影與電影之前,即展現「任何人過任何生活」的才能-任何凡人,都將能成為敘事主角,任何日常物品,都將能成為作品內容,如同印象派繪畫,無名侍女的後頸,將和女神維納斯一樣高貴。文學於是與繪畫,將和方興未艾的攝影、電影,一同探索「平凡為美,如真實痕跡」。
於千禧年交界,面對「後現代科學術語」如雨後春筍、以「去政治化」(apolitique)看似客觀之姿,於學界級數孳生,洪席耶別開蹊徑,追尋與班雅明思想「藝術政治化」(politisation de l’art)同盟,將〈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L'Œuvre d'art à l'époque de sa reproductibilité technique)中,提出的「靈光消逝」(perte de l’aura),從二十世紀大鳴大放的電影,往前推進至十九世紀初的現實主義小說。經過大革命洗禮的法國文學,逐漸放棄「靈光」-藝術神聖的宗教功能,一如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超過九十部的《人間喜劇》(La Comédie humaine),將舊有文學從貴族風花雪月的回憶錄、菁英脫離現實的虛構冒險,轉入任何大眾的日常生活書寫,「轉向政治」。
若說洪席耶二十年來,以十九世紀中到二十世紀,從福樓拜到伍爾芙的日常書寫,對抗「後現代菁英術語」,時至2022年,洪席耶研究更向前推進,提出十九世紀初葉,巴爾札克即展開「民主寓言故事範例」,洪席耶在本書認為:「巴爾札克重新創造字詞與事物的關係,論述秩序與人間秩序的關係」,也就是以一種民主社會的嶄新角度,讓巴爾札克現實書寫,與百年後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現代小說共振,不管於十九世紀老巴黎的陰暗街巷,還是二十世紀老美國南方莊園,文學從他們手上,「解放字詞與身體,開創與常規之歧異」,重新「創建一個感知世界」(construire le monde sensible)。
從巴爾札克、福樓拜、吳爾芙到福克納,如此貫穿百年的寫作發展,洪席耶將其歸為「美學政體」(régime esthétique),這裡說的「美學」,絕非「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的純粹美學主張,也不是亞里斯多德的千年菁英《詩學》,而是洪席耶二十年不斷詮釋、發展之定義:美學政體為「與階級意識斷裂,由智識大眾參與並分享」,如現代小說顛覆敘事階級,對抗「敘事暴政」(tyrannie de l’intrigue),企圖癱瘓傳統英雄《詩學》之因果秩序,讓藝術「更接近個體的生命體驗現實」。
以十九世紀日常書寫出發,洪席耶提出的「美學政體」,與其和傳統菁英《詩學》兩千年相連,不如說與法國大革命兩百年相連,標示人類敘事的關鍵質變-美學革命,如何共振於民主革命?

還原兩百年【美學革命,共振民主革命】

洪席耶將班雅明提出的「靈光消逝」,從二十世紀電影,向前推進至十九世紀文學,並提出一種造成「斷裂」的「美學革命」(révolution esthétique)。再次強調,洪席耶提出的「美學革命」,並非巴黎菁英提倡,以「為藝術而藝術」為名,絕對化的「藝術自主」(autonomie de l’art),卻是德國哲學家康德(Emmanuel Kant)所望見的,人造藝術與自然現實的結合可能並於法國大革命衝擊下,「美學自主」共振於「人民自主」。洪席耶近年不斷嘗試連結藝術美學、康德哲學與法國大革命,並於2020年出版其思考成果:《景色時代-美學革命之起源》(Le temps du paysage: aux origines de la révolution esthétique個人也有幸於第一時間作出全文解讀、無償分享)。
人類藝術因為法國大革命得到關鍵解放。在此之前,藝術菁英常與政權機構密切合作,以官方資源創建奇觀,如廣達八百個足球場的凡爾賽花園,表面上,為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優雅耽美、人間天堂,實際上,卻是利用民膏民脂,展現無上權力-如何將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君權神授」(droit divin)、「絕對理性」(absolutisme),以切割自然現實的純粹藝術,於地表創造最大化。若說大革命前的藝術「表現信仰」、「推崇權力」,革命之後,過去王宮變成「屬於所有人的博物館」,文學、藝術「破除舊有階級」,所有人和所有日常都可成為藝術品,如此美學意識,更影響了其後的攝影與電影。
不僅藝術題材展現平等性,洪席耶更提出:如此革命的「極端性」(radicalité),在於改變無名市民的社會地位,以一種時間意識,任何底層和王宮貴族平等,所有人都可創造時間,能夠分享藝術的沉思與愉悅
「美學革命」在於解放題材、解放觀眾,任何人都能以一種語言的潛在性、影像的可能性,「再現另一種世界」,「發明另一個未來」。自此,洪席耶提出的「美學革命」,是以一種不斷發展的「民主政治」,持續破除階級限制,有益於權利抗爭、感知分享,促進「美學革命」與「社會解放」共鳴-兩者如何可能,一同以「平等性」共振?

【任何人政治】作為解放

若洪席耶於千禧年交界,思索「美學革命」,追求一種「任何人藝術」,其半世紀苦思的「社會解放」,則在追尋一種「任何人政治」。
若洪席耶反對「後現代術語」作為科學,這位82歲哲學家也拒絕將其政治理念(conviction),稱之為科學。洪席耶五十年探討,後現代主義與其作為客觀理性的「科學方法」,不如將之還原為一種意識形態之極致-後現代誕生於《資本論》教義,完成於馬克思主義「異托邦」(hétérotopie)。洪席耶同時也自省,其一生研究的政治哲學,是否能稱為「科學」?他於2022年這本書,提出若科學體現為一種「知識機構」,指導無知底層,提升至智識菁英,宛如「牧羊人導引羊群」,那麼「政治的存在,正是這種科學不存在,因為不存在這種牧羊人。」與其追求一種有識之士領導無知群眾的科學,洪席耶的政治信仰,在於「平等性」。
洪席耶的政治哲學,如同其藝術美學,誕生於引爆法國大革命的關鍵信念-「任何人的平等性」(l’égalité de n’importe qui)。革命時代提出的「人生而平等」,對洪席耶而言,是政治思想誕生的「先決條件」,並在所有民主國家,百年持續「具體受到試煉」。
對洪席耶而言,「平等化」和「民主化」從未真正完成,而這正是政治激發思想,日新又新的不斷動能。於當今看似最民主的國家,仍然可看到一種「商品交換的偽平等性」,實為以新自由為名的資本主義宰制。面對革命尚未完成,洪席耶嘗試將其政治思想、藝術美學之「激進性」,從馬克思主義批判,更往前推,進行追本溯源,回到引爆法國大革命的看似不可能夢想-底層工人如何和王公貴族平起平坐,能夠欣賞藝術,以一種「共和國的無限品味」(goût infini de la République),任何人都可「分享共同感性世界」。不管相信現代還是後現代,洪席耶試圖讓馬克思主義的激進革命,回到人生而平等的初心
從馬克思主義回歸法國大革命,洪席耶日新月異的思想,當今最讓人驚心動魄的一點,可能在於以超過八十歲之退休身分,挑戰西方哲學和藝術的千年爭議難題-從人和人之間的平等,探討人類和自然的平等關係。與其追求「人定勝天」,如太陽王凡爾賽花園的幾何樹木,還是馬克思改造世界的激進革命,洪席耶於八十歲時,回溯西方平等思想的關鍵轉折-康德美學意識,碰撞法國大革命,康德發現人為藝術和自然現實,不見得呈現緊張對立,卻可以是緊密連結;人類如何可能體現「自然是個藝術家」,自然呈現超越一切意義的無為斷裂和大塊崇高,甚至超越所有人類所有最前衛爆裂、還是最巧奪天工的藝術
洪席耶八十歲之後,思想前端探索,似從人和人的關係,挑戰轉向人和自然的關係。若說人和人之間的差異「間距」(écarte),產生了政治,產生了「平等化」,產生了「感知共享」,人類文明和自然本體的關係,對洪席耶而言,更是一種「絕對化的間距」(écarte absolutisée),人類理性如何發展,永遠不能完全掌握大塊無為,然而,正是因為這種無法達到的「絕對間距」,人類發展了各種語言,創建文明征戰,遭遇所有問題創造夢想藝術對未知世界開敞
也就是人類面對自然的「絕對間距」,人類與語言、與文明產生相對間距,讓洪席耶於2022年提出其政治和藝術思想的最新核心追求:「解放,就是從被指定的位置出走,從被指定如何生活、如何思想、如何行動中,出走。」在難以逾越的間距中,人被拋向未知,得到一種自由。
Jacques Rancière - 2012 - Olivier Roller

【延伸閱讀】

洪席耶近五年著作,第一時間無償解析,感知分享
五十年後現代論述,問題意識
Jacques Rancière, en 2011. (ULF ANDERSEN / AURIMAGES VIA A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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