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團中只有張福英精通荷、德、法、英等歐洲語言,此時和林爾嘉同車,更呈現出不可取代的位置。(藏品/林南星、蔡寶珍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不完美的人生勝利組】
事實上,張福英沒說的,比寫下來的還多。她和林景仁的婚姻有一口又一口不能開的罈子,醃在心上除不盡的霉味。
照片中的張福英坐在林爾嘉身旁,一旁同款歐洲馬車上抽煙的男人和背景中披著皮草的女人正好奇似地盯著他們瞧。百年前中國人在歐洲是很少見的,而像林爾嘉這樣有許多人隨侍又穿著體面的上流階層排場更是獨有,因此不論到哪兒總是造成不小的轟動。整團中只有張福英精通荷、德、法、英等歐洲語言,此時和林爾嘉同車,更呈現出不可取代的位置。
身為林爾嘉最疼愛的長子——林景仁的太太,張福英在十多年前嫁進廈門時,卻是滿腹牢騷和委屈。服膺母親林淑德高規格的教養和享受著棉蘭日里蘇丹如對待公主般的寵愛,張福英一直以自己富貴名媛的身分而自豪。只是這些高傲的自尊在隨著林景仁前往廈門時,被中國的審美標準打擊,她成了林家親戚口中帶點鄙視意味的「番仔新娘」。
直到林爾嘉罹患肺結核,在醫生的建議下到瑞士靜養,徜徉於西方的國度裡,張福英擺脫在華人世界總是被打量的眼光,感受到如魚得水的快活。從「外籍配偶」到能代表家族發聲的外交角色,備受器重的翻轉也讓張福英將曾經被貶低的自尊再重新一層層砌了回來。
「我數一數二熱切的夢想,就在那一年實現了——我們前往歐洲長住。瑞士阿爾卑斯山有個覆雪的山區名勝,阿羅薩(Arosa);我們以它為根據地,在這塊大陸上度過了快樂的六年。除了我原本就會的荷語和法語,我在那兒又多學了德語。⋯⋯我仍記得意大利威尼斯;那些水道、貢多拉、壯觀宮殿和迷人群眾,給我多麽羅曼蒂克的感覺啊。」
張福英會這樣打從內心發出美麗的讚嘆不是沒有原因,其實十三歲那一年她原本就是要去荷蘭唸書的。父親張耀軒對兒女的教育十分重視,張福英七歲時,張耀軒即運用在棉蘭的特殊禮遇,讓她唸當地的荷蘭學校,並承諾如果學習得好,畢業後便可去歐洲繼續升學。只是,張福英的伯父與外祖母相繼過世,父親必須代替履行哥哥生前與林本源家族聯姻的婚約,張福英的留學夢從此被擱下了。
就算已經結婚生子,踏上歐洲大陸時,張福英曾經強烈的求知欲和嚮往國外生活的心,再一次的甦醒。(藏品/林南星、蔡寶珍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這一擱,十多年過去了,就算已經結婚生子,踏上歐洲大陸時,張福英曾經強烈的求知欲和嚮往國外生活的心,再一次的甦醒。儘管在晚年撰寫的回憶錄中對歐遊的著墨只有寥寥數句,字裡行間仍難以掩飾想飛的雀躍,張福英的內心還是那位對未來充滿期盼的花樣少女。
歐洲的生活也如她所願。兒子林桐已長大,就讀瑞士的學校在生活起居上完全不用多操心。丈夫林景仁時常於《臺灣日日新報》上發表文章,通訊報導歐洲各國發展概況,也與正在環球旅行的林獻堂晤面,閒談對歐洲見聞的心得。張福英擁有許多空白的時間,她可以運用從小被培養的優異語言天賦,重拾書本充實自己,也享受創作帶來的成就感,寫作多篇寓言故事投稿於當時的報刊。每到夏天,張福英會盡情地在南歐旅行,並參與當地華人社群的文化活動。
當時還沒有飛機,想要作長途旅行只能靠輪船與鐵路,花費在交通工具上的時間明顯比現代多了好幾十倍。慢旅行的步調再加上支付隨行的管家、廚師、僕役等的花用,這一趟瑞士的長住開銷,絕對是一般人無法想像的天文數字。不過錢不是張福英需要牽掛的問題,就算不靠林家,光父親留給她的棉蘭精華地段十棟街屋的收租,就足以使她衣食無後顧之憂。
在歐洲生活的一切讓張福英看起來像是人生勝利組,事實上,張福英沒說的,比寫下來的還多。她和林景仁的婚姻有一口又一口不能開的罈子,醃在心上除不盡的霉味。
早在結婚的第二年,懷有身孕的張福英便發現林景仁在婚前就與婆婆龔雲環的傭人有過非分之情,從那之後張福英便稱呼林景仁為「大哥」,她和林景仁成為沒有夫妻責任的友誼關係。而林景仁在新加坡開刀休養時,買名錶送給照顧的護士,又迷戀當地的一名歌妓。接著在臺灣也有召妓的經驗,還將臺灣妓女的銷魂寫入〈東寧雜詠一百首〉詩作之中。結束歐洲長住從瑞士啟程時,林景仁偷偷帶了一名瑞士籍女子同行。張福英在回到廈門鼓浪嶼的夫家後,又發現林景仁居然有日本私生女,並且林家瞞著她已將女孩養育多年。
在張福英母親林淑德的觀念裡,中國傳統的三妻四妾是無法容忍的存在,無論是林爾嘉納了六個妾來滿足自己,或是「新娘帶去夫家的丫鬟都視為男方的妾」這樣的中國習俗,在林淑德眼中都是鄙夷。「我們這兒就是一夫一妻,別忘了,我女兒是出生在女王統治的國度。」林淑德曾在林景仁前往棉蘭舉辦婚禮時鐵錚錚地發表這樣的宣言。因此張福英以為林景仁也會像父親對待母親的專情那樣,擁有彼此、從一而終。
事實卻不盡然。與其他女子共享丈夫,這完全觸犯張福英的底線。
歐遊之前,張福英大部分都是在林景仁教授下寫作漢詩,寫些關於生活的小情小品。到了瑞士後,她終能毫無芥蒂地釋放旁人皆不及的語言能力,用只屬於她的外文字母,將自己一點一點地,散落成每一篇故事中女主角的一隅影子。她選擇用一部又一部寓言小說,對十幾年有名無實的婚姻,一吐為快。
歐遊回國後,張福英寫了一封信給林爾嘉,表明求去之意:
「⋯⋯今媳與夫子已無夫妻之愛,作一對假夫婦而已,媳真不願為。奈何無緣偕老,恩情至此而已耳,媳大過出此妄言,但想亦不出於人情,千萬望大人寬赦也。⋯⋯」
丈夫的不忠永遠是她心中的一個疙瘩,於是她選擇離婚。
因為林景仁名字的英文拼音——King-jin,家人都稱呼他為「金恩」(King,國王),於是也稱呼張福英為「葵妮」(Queeny)。在外人眼中,張福英嫁給林景仁似乎才成就圓滿美好的生活,才成為匹配的Queen(王后)。而當王子及公主結婚後,並非登基為童話中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國王和王后,在現實中也可以是另一種的結局:離婚後放棄頭銜的女人,靠自己的能力獨霸一方小天地,過上稱意的人生。
離婚後的張福英,因出色的語言能力獲選為南京外交部的聯絡官,在之後的中日戰爭中也承擔拆除潮汕鐵路的重要責任。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張福英過著平淡的日子,有時拜訪遷居臺灣的林家姻親、有時到移民新加坡的兒子一家含飴弄孫。閒暇時旅遍印尼,晚年則再度踏上歐洲之旅:「我在1974年重訪歐洲;每到一處熟悉之地,回憶就開始一點一滴滲上心頭。一幕幕令人懷念的快樂景象,和那些先我而去之人的音聲歡笑一道鮮活起來。我就是帶著這般心境回棉蘭來的。」
曾經婚姻失敗的苦澀日子,在張福英的回憶錄中寫來似乎都雲淡風輕,甚至還有那麼些可愛。在張福英柔婉的筆觸下,歐遊的彼時彼景皆化苦為甘,美的溫暖、美的發光。
以上內容皆參考:張福英著、葉欣譯,《娘惹回憶錄》,(臺南:國立臺灣文學館,2017年)。
★作者小傳
張福英(1896-1986),印尼棉蘭橡膠大王張耀軒的千金,在正值青春年華的時候和出身板橋林家,林維源之孫、林爾嘉長子林景仁跨國聯姻。精通多國語言,其著《娘惹回憶錄》不僅補充了許多學者在研究林景仁生平時的珍貴資料,也翔實紀錄了昔日豪門階級的生活實況,展現19世紀初期華人在亞洲流動的面貌。
★團員簡介
賴昕妤,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國文學系畢,目前在國立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就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