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我抱著悅華琴就往外走。
來到專屬的練習場,這是一個寬廣的室外庭院,擺著一排排整齊的桌椅,專門提供我們這些侍女練琴。雖然只有一片圍牆區隔,隔音效果卻非常好。
這個時間所有人都還在睡夢中,我想沒有人會跑到這個地方來。
深深吸氣,我入座,將琴放在桌上。
雙手撫上純黑的弦,我用指甲輕輕一撥,錚!
雖然只有單音,卻像原子彈爆炸似的輻射開來,震盪。
相較之下,月歌的脾氣實在太好了。
「妳的殺氣真重,」說不出來的感覺讓我神經質的對琴開口說話:「恨嗎?」
兩條黑弦像是被使勁劃過,噹噹兩聲像在附和。
「妳知道嗎?我有一個很愛很愛的男人,」出於直覺的,我居然對一把琴談起心來我連祈月都沒有透露。
「我們在大學聯誼時候認識,他一直對我說他是真的愛我。畢業之後他開始在一家知名企業上班,我繼續修讀研究所。距離有點遠,見面也有些費力,但是他會開車跑過半個台灣來找我,我以為他愛我,就像他許諾的那樣。他也不是沒有出軌過,很多次,我都原諒他了,因為在他寂寞的時候,我並沒有陪在他身邊。後來,我終於研究所畢業了,也順利找到工作。我興高采烈的跑去找他,他卻告訴我他要結婚了。那個當下我只問了一句:那個女孩,哪裡好?妳猜,他對我說什麼?他說,那女孩什麼都比不上我,但至少長的可以,帶的出場。一天晚上,我看著鏡子裡面的自己,突然覺得很心痛很心痛……最後受不了的我直接拿起匕首,是的,那是一把貨真價實的匕首,是他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他知道我喜歡刀刀槍槍的東西……。」
說到這裡,悅華琴猛烈的震動起來,充滿爆發力的音韻讓我耳朵隆隆作響。
我知道它的意思。
「聽我說完,好嗎?」琴弦靜止。「接著我死了,我發現自己靈魂出竅,就漂浮在他家上空。我看見他和那個女孩在門口擁吻,那一刻,心裡卻沒有疼痛。」
我微笑,伸出手指撫過琴身上的花紋,那看起來多像眼淚。「妳說我的故事跟妳的仇恨不一樣?有什麼地方不一樣?那些自以為強烈的情感,妳現在自以為刻骨的仇恨跟憤怒,當事過境遷之後,又剩下什麼?」
黑弦再度震動,但這次的力道明顯小得多,琴音跌宕,我也聽見她想訴說的故事。
天籟般的旋律曲調,音質澄澈到讓我彷彿閉上眼就能想見她故事裡的景象,激昂而悲憤,還有沉重的沉重的後悔,最後醞釀成濃濃的恨。
跟司樂大人的語氣不同,她說的是自己深切的痛。
等悅華琴將所有音節彈畢,我將額頭抵在黑弦上,閉上眼,淚水安靜的落在琴身上。
「真可憐。」我說,同時感覺到黑弦隱約的震動,於是又笑了。「妳召喚我來,不就是要藉由我讓自己自由嗎?」
啪的一聲,當我感覺到額頭上火辣的疼痛,鮮血已經滴下來,灑在琴身上,花朵開的更豔了。
「我沒有恃寵而驕的意思,只是怕在復仇之後,心境上瞬間的空白與失落會將妳反噬。」我抬起頭,鮮血沒有止住的跡象。「放棄仇恨,對大家都好。」
黑弦又再度錚錚作響,我知道她在抗議。
「我沒有要阻止妳復仇。妳讓我來,不就是在為自己鋪路嗎?」我凝視琴身,她像有生命似的將我的鮮血吸乾。
黑弦發出一連串音節,像在詢問。
「為什麼要怕?我連死都經歷過了,還怕什麼?」我微笑。「而且我還能猜到妳是誰。」
又是噹噹兩聲,聽起來像挑釁又像威脅。
呵呵。「或許我注定要來這一趟。不是我聰明,而是妳那種打從靈魂的冰冷,根本掩飾不住。妳讓恨意侵蝕到幾乎腐敗了。」
聞言,黑弦粗暴的彈奏單音:錚錚錚錚錚錚錚錚!
有些暈眩,我用手壓住因為琴音而出血速度加快的傷口。
「我說的難道不對嗎?」我瞇起一隻眼看著兀自亂彈的悅華琴,被鮮血染紅的視線漸漸模糊成一片。 「……練塵。」
琴音驟止,死一般的寂靜蔓延。
我終於失去意識。
(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