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雲林,虎尾。妳讀了四年大學畢業後又不斷回歸的地方。
這卻是第一次,看見廟宇裡供奉面容黧黑的神祇,心中充滿一種被長者慈悲的雙眼所看顧的感受,暖得令人鼻酸。
滿眼徬徨不安,掛掉那通電話之後妳像被咒詛了一樣,卻不解自己究竟是做錯了什麼。妳只能去收驚、去尋求心靈上的安穩,因為童年曾經習慣的ㄐㄧㄚ遠在三十五點五公里之外且已經成為無法回望的索多瑪。
誠心捻香,口中默念:信女某某近來諸事不順,小災小難不斷,多有病痛或小意外,前來焚香,懇請媽祖惠賜香灰,以保平安,如您允許請賜信女一個允茭。
笑茭,香煙裊裊上升處似乎看見那張臉但笑不語。
妳想起那兩個躲在神明案下的女孩,當無可憑藉的時候,虛無飄渺的神是否就是人子最後的心靈依歸?
扭傷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快走或者稍作跳躍動作就會有些刺痛;另外脊椎也很痛,晚上容易失眠……。對著中醫師緩緩解釋病症,左手放在桌上,讓溫暖的手指按著脈搏仔細聽診,每兩天就要回診一次,每次新台幣一百元;一邊敘述一邊忍不住乾咳,聲音沙啞得幾乎快聽不見,體溫若高些大概就是流感了妳這麼想。
右腳踝傳來青草膏的氣味,讓白紗布包裹,護士小姐提醒四到六小時後即可拆下來,洗澡後別忘了以熱水浸泡扭傷處,另外一片藥膏拿回家自己敷。
走出診所,騎摩托車回到租賃的套房裡,關上門,將冰冷的寒流關在外頭,開始拿出小電鍋,洗米,加入礦泉水,按下開關,知道可以吃到暖和的白粥。
等待的時間,妳打開電腦連上網路,數字人力銀行,廣告裡的人總是開心的笑著說只花了多久就找到工作,但妳搜尋出來的職缺卻少得可憐;寄出履歷後大多石沉大海,僅有的面試開出的條件卻又千奇百怪,妳不知道這是心理因素還是由於那通電話。不用打開存摺也知道銀行戶頭有多嗷嗷待哺,妳想這個月的房租還沒繳,下個月的保險費要扣了,摩托車的前輪該換新了,還有機車強制險的費用……
聽說妳在找工作?妳為什麼求神拜佛?那生養妳的人就不用顧了?
夢魘般的句子,總在思緒的中間不請自來,不斷加劇疼痛,妳的耳朵替妳記起了許多細節:因為電話那端按了擴音以致這端能清楚聽見餐桌上吃食交談的響聲,問句裡的嘲弄、冷眼旁觀、事不關己和幸災樂禍也隨著談話不斷投射而來……妳想妳是被詛咒了,不然怎麼可能落入這種荒謬的場景,有哪個人母打電話給人子會選在熱鬧的吃飯時間於飯桌上打開擴音供他人聆聽這段對話呢?
是要讓旁人來評評理嗎?妳想,突然有股莫名的涼意由脊椎觸緩緩蔓延開來,冰冷如某種冷血爬蟲類。
阿努比斯神的天平,真理的羽毛總是比亡者的心臟還要輕。
搜尋職缺不成,關上電腦,轉而翻開研究所考試用書,裡頭的英文字慘白懸浮讓妳頭暈,背景音樂是漸漸沸騰的電鍋冒出蒸氣滋滋聲,妳提醒自己研究所考試快到了得努力讀書,雖然妳的學費仍繫在尚未找到的工作中……
大學同學Tina念完研究所之後,有天告訴妳她覺得自己不該浪費那兩年唸不實用的科目,到學校去見習半年卻什麼都沒學到……妳聽著,湧上心頭的卻是羨慕。妳想,毋須擔心現實,能埋首書卷中心無旁鶩,真好。
電鍋開關如巴掌般啪的一聲跳起來,妳將那一小鍋白粥端上和室桌,待吹涼後一口一口往肚子裡吞,像那日掛掉電話之後蒼白著臉,魂不附體衝進浴室洗澡時滾燙的熱水沖洗過頭頂時突然湧上的酸意,那天妳握著臉哭得像孩子一樣。
是我的錯嗎?我做錯了什麼呢?
沒開燈的浴室裡,只有淺淺的夕陽光透進來,在昏黃中妳蹲身如倉皇孩童躲身香案下,看見隨水流而去的泡沫和淚水,鹹如鹽巴,忍不住回首卻變成鹽柱融化於傾盆大雨中。那時候妳希望所有的不幸都跟著水流而去,受洗般除淨所有原罪。
雙手合十,妳再度默念:信女某某近來諸事不順,小災小難不斷,多有病痛或小意外,或請媽祖惠賜靈籤指示,如您允許請賜信女一個允茭。
笑茭。那張黧黑的臉仍然但笑不語。
電話中的語氣也是笑意盈盈,聽說妳在找工作?妳為什麼求神拜佛?近來過得不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呀,那都是因為我。因為妳沒拿錢回家孝順我老天懲罰妳才會失業受傷這麼倒楣真是對不起。
魯直的邏輯拐彎抹角卻繞出不可思議的角度,像是酒後毆運將事件,延燒出演藝圈亂象、運將KUSO的公告乘客不繫安全帶沒關係可別亂打人,最後北中南的計程車司機聚眾跑到日本交流協會前抗議要求他們公開道歉,可謂奇觀。
妳想不只是媒體善長劇情接龍。
在連聲道歉之前,妳誤以為這通電話的目的是關心,是以信口捻來近日的不順以為能夠獲得溫暖的關懷問候:春節假期未過便扭傷了右腳,睡不安穩又時有惡夢,聽朋友指示去收驚無果,感冒綿延兩星期不見好轉還每兩天就多了新症狀……直到被連珠砲似的文字巴掌打醒,像冰水淋頭似的,妳懂了話裡的暗示,毒蛇一樣色彩斑斕攀爬到全身,像妳在Discovery頻道裡面看到的,獵食,纏繞,鎖緊、蠶食。
詛咒。
吃完了白粥,將小電鍋拿到浴室洗手檯上浸水。
背著掛完電話之後一直存在的冰冷毒蛇,妳又回到電腦桌前,看數字人力銀行每天定時寄來的求職配對報,重複的職缺不是投過兩次履歷以上的就是面試過如磁鐵般同性相斥,再不就是妳壓根搞不清東南西北的地方,如大埤如麥寮如口湖。
就在這時候妳回想起某位麵攤阿姨說的話,因為太常光顧而日漸熟捻的中年婦女,眼角雖然充滿皺紋卻渾身像是散發聖潔的暖光。
她見妳咳嗽多日聲音沙啞不見好轉,遂拿出盛麵的塑膠袋裝了好大一包鹽巴給妳,她說,鹽可以避邪,回家用來沖澡,再去持法媽祖宮那討些香灰服下,一切都會好轉的。
騎車離開那個小小麵攤,妳想壅塞在心裡的,是人子才會感受到的被疼愛的暖意。
那條蛇瞬間脫了一層皮。
兩只笑茭之後,妳求助廟祝不知如何是好。
又一張慈祥蒼老的面容看著妳的徬徨無措(身上盤旋脫皮的蛇露出畏懼目光),然後指引妳去討『中杯茶』-神明面前供奉的清水,共五杯。
妳若有允茭可得三杯來飲。
於是妳雙手合十,心裡三度默唸:信女某某近來諸事不順,小災小難不斷,多有病痛或小意外,或請媽祖惠賜中杯茶,如您允許請賜信女一個允茭。
允茭。此時妳抬頭看見那尊黧黑的臉噙著笑,慈祥如人母。
廟祝指引妳將三杯清水倒入白色塑膠杯中,內裡的液體漂盪著些許香灰,乃是信徒上香時不慎抖落的。
捧著白色塑膠杯,如吃白粥時一口一口小心往肚裡吞,許是香灰許是慈悲的目光,妳感到舌尖有些許麻癢以致熱淚盈眶。
抬起頭,妳看到那尾蛇帶著血緣詛咒在幽暗的廟宇中崩解、消失,香煙裊裊像是許久以前焚盡罪惡之城的天火餘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