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為了將生活裡的伏筆,經由回憶追溯由實呈現出人生的樣貌)
質地冰涼色澤如墨的黑曜岩,是我所戴的第一塊玉石。
我記得那個夏天,在傳統的夜市裡看見攤販介紹這方黑石。那形狀是圓形,卻在中央偏上方的地方鑿開了另一個小圓,驟眼看,像是具體而微的黑色上弦月。
那晚,我夢見了滿月,高高掛在天上,中間卻充滿黑色的陰影,像是那塊玉被強光照射下顯現的光影。
後來我就掏錢買了。
我該知道,人生中往往有些細節能夠窺探出未來。但那時候,我什麼也不知道。
愉快的國中生活,大肆揮灑自以為的青春。看大量的書和不入流的小說,轉動著生澀的文筆,用早熟的心智記下國語課本裡每一首詩。
但我卻沒往文藝青年那條路上走。
傷春悲秋離我太過遙遠,生活很簡單,看自己喜歡的課內書和課外書,最能記掛的事情是每次的月考成績還有煩死人的數學題。因為長的不漂亮,我沒有其他美麗的女同學青澀甜美的愛情,後來才知道,我居然也因此少受了許多傷。
傑出的成績,驕傲的本質在這個時期發揮到淋漓盡致。
第一次基測完就立刻申請到學校的我,過了有史以來最放肆的暑假。
染了頭髮,壓抑了三年的乖乖牌突然不想繼續遵守既定規則,經常跟朋友到山上的咖啡廳去吃晚餐看夜景,弄到半夜才回家。
雖然沒有抽菸也不喜歡喝酒,夜歸對當時的我來說就是最逸脫規則的作法。
但放肆的後果,總是會來臨。
暑假過半,進入高中的前奏,開始上輔導課也開始我人生中漫長的低潮期。
不曉得該怎麼面對突然高壓的生活,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教室大黑板旁邊總是寫滿各科考試的小白板。沉悶的每堂課,亟欲自由的青春頓時被禁錮起來無處可逃。
多少次,我看著遙遠的黑板耳裡聽見的卻不是老師朗誦的聲音,而是一記槍響,磅的一聲轟醒沉睡的理智,整間教室頓時清醒過來。
又是一個夜晚,過了午夜的我回到家,進到房間裡,空氣中的味道有種難解的蕭瑟,是某種東西漸漸腐敗輕微卻難以忽略的氣味。
即將結束輔導課,進入真正的高中時期,充塞心中的不是徬徨,而是空洞。
我躺在床上,鄰近九月的微涼透窗而入。剛洗過澡的肌膚仍然帶有熱水的溫度,我卻在拿起那方玉石的時候不小心失了神。
月型的黑玉掉到地上,應聲碎成完整的兩半,我的心也跟著痛了一下,卻又茫然了。想不出其他的辦法,只好用紅包袋,將斷裂的兩片玉收起來。
那是第二次的徵兆,而我如此愚笨的忽略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不只是框啷一聲,那也是我人生少有的斷點。)
暑假結束,分進新的班級。
每天每天都有緊湊的行程和課程,不斷的大考小考,我在應付課業的同時也得應付自己。
無時無刻,我都在想辦法讓自己快樂。
不適應同學不適應整個學校不適應高中的一切一切。
逼迫自己努力開心,努力的很累。
疲憊的冬天,搭校車漫長的旅程,我回到家裡,看著凍僵的手發楞。
這是第一次,我想像死亡。
那是一種離開的方式。(而最後,他用他的方式,帶走了我。)
翻出塔羅牌,死神牌面是一顆骷顱頭,極豔的玫瑰由眼睛部份向上蔓延,聚成新生狂放的花。
終止之後,就是新的開始。
我希望一切能就此終止,然後,重新再來過。
可惜這只是希望(wish),不是個能夠實現的願望(hope)。
所以我在左手腕上劃下一刀。
我並不是真的想結束生命;我想要的是痛,還有隨著痛感不得不聚焦起來的理智。
那疤痕一直留在我的左手腕上,在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這樣做過。
我承認自己很悲傷,但是因為悲傷而傷害自己,是最糟糕的事情。
上了大學,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他指著這道傷口,問。
已經忘了那時回答的語調,但我在那雙眼裡看見心疼。
他沒有責怪,只是心疼,而那我懂。
遇見之前,我們都遇過那麼多起落。多說無益,但彼此都有疼惜。
後來他送給我一只青玉鐲,告訴我此生都不能將它拿下來。
玉鐲戴在我的左手腕,就那樣恰巧遮住了那道細小的疤,像癒合了傷痕。
我卻再也找不到當初仔細收藏起來的那兩半黑玉。
一塊石頭摔碎了,我卻迎來一只玉。
過了這麼久我才終於看清,失去跟得到,不過是種歷程。
而我的玉石做了最佳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