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夏。
大概好多年前了吧,我開始覺得老得厲害。自己常常發呆,眼睛模糊,連嘴好像也不聽使喚,動不動就流點口水。最要命的是腦子越來越不好使,記不住事,連自己牆上照片裡的老頭老太也認不出,居委會的小趙-還是小吳來著? -每次來都得告訴我一遍:
-“這個男的是您-張大爺;這個女的是您老伴兒-張大媽!記住了嗎?”
-“哦-對,我姓張。那我老伴兒呢?”
-“她走了好些年了。”
-“哦。”
他們給我寫了個小牌子,拉了根繩,掛在脖子上,讓我掖進衣服裡頭天天帶著。他們以為我連字都忘了?其實我認得!那上面寫著:
“張某某,北京某區居民。孤寡,輕度癡呆,健忘,無暴力傾向。如發現其丟失請與某居委會聯繫。電話......”
這就是我的簡介,每天都得掏出來看看,好知道自己是什麼人:單身,呆傻,不打人。
我每天做的最多的是在屋裡轉來轉去。其實這屋並沒有什麼地方好轉。挨著牆有張鐵框的大床,綠色的枕頭被褥,枕巾挺鮮亮,印著兩朵大月季花。我不疊被子,居委會的那小趙還是小吳來著?-我也不讓他們碰,一天睡兩三次覺,疊了還得鋪,麻煩!牆角有個矮櫃,上面我放著幾樣隨手可取的雜物。矮櫃旁邊有兩口大樟木箱子,應該是挺老的東西了,外邊的漆都快掉沒了。這些東西里面是衣物枕頭類的吧?我忘了,得打開看看才知道。
屋子另外一個角落擺著個木頭方桌,有兩把椅子,其中一把的一條腿有點鬆動了,一坐上去就晃晃蕩蕩的,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能一屁股先坐到這把上去。桌上就兩個熱水暖瓶,一個是紅底,大花;另一個是鏤空綠鐵皮的。旁邊有個白搪瓷杯,插著一把勺子,緊挨著是個軍綠色的高腰搪瓷水壺,裡面是白開水。水壺邊上有個鬧鐘,睡覺的時候我會搬到床上去,醒了再搬過來。我天天就坐在這吃飯,老王一天來送三頓飯。他這個名字我記得最清楚,一定是老王,因為牆上貼了一張白紙,大大的字寫著呢:
“送飯,燒水,取臟碗筷,送藥-老王;掃地,洗衣服-老王媳婦;緊急-居委會,電話:......”
老王和他媳婦應該就住在附近,不知道是誰讓他們來的,但肯定是好人。
他每天推門就進,送饅頭稀飯炒菜。他站著說幾句話,拿個小瓶出來,看著我把幾個藥片吃完,又說幾句就走了。隔三岔五也來個女人(應該就是老王媳婦),給我掃幾下地,拿幾件乾淨衣服過來,再把臟的拿走,不和我說話。其它時間就我一個人在家。
屋裡靠著桌子有個書架,用圖釘釘了塊灰綠灰綠的布簾,掀起來就會發現裡面根本沒書,都是些雜物,塑料瓶,塑料盆,茶葉筒,煙盒兒,一類的。有個餅乾桶,裡面有幾塊雞蛋糕,我愛吃,不費牙,好像是誰送的。我還有另一個餅乾桶,在床底下,天天拿來看看:有戶口本,幾個證件,一串鑰匙,幾個信封,最上面的信封裡有些鈔票零錢,幾張照片(照片上是誰我不認得)。
牆角立著個洗臉盆架,地下有兩雙鞋,旁邊是笤帚和簸箕。差不多就這些東西。剩下能看的就都在牆上了。靠窗的一面牆貼的都是舊報紙,襯著點麒麟送子的年畫,舊挂歷上的老虎啊兔子之類的圖片。我躺著的時候會慢慢地一張一張地看,有時候貼近了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不完。飯桌上方除了鑲著我和老伴照片的鏡框以外,還有今年的挂歷,1984年。上邊畫了個抱著大紅炮仗的老鼠,大眼睛閃著光,咧著嘴笑-豈有此理!有這麼大眼睛的老鼠嗎?挂歷上面每個日子都給畫了個圈兒,每天老王都來畫,說怕我不知道今天是哪天。他們標了個數我就知道是哪天了?我只知道今天是今天。
但我這屋也藏著點好東西。枕頭下面塞著個筆記本,棕色的塑料封皮上面畫著個小湖,兩條小船,中間還有一條漂亮的大船,船上起了兩層高樓。畫下面印著兩個字:“北京。”不知道這畫的是北京的哪處,就覺得挺好,能見見就好了。這裡面的東西可寶貝,我寫著錢哪!一行挨著一行,每天都寫兩個數,這是我每天買賣的賬目:剩下幾個筆記本,賣了多少錢,都記上。
忘了說了,床底下有個大麻袋,用麻繩捆著。麻袋裡都是一樣的“北京”筆記本。我天天數,剛剛又數過:35本。這些從哪裡來的,可想不起來了,但是我記得天天去賣,這是我的營生啊!現在就去!
我住的地方有點偏,背著這個麻袋走挺遠才能到集市大街,但我還有些力氣,不怕。這條街其實也不寬,但是人多,路邊天天都是你挨我擠的小販,剃頭攤,還有聊天的男男女女。有棵老高的楊樹下面是我的地盤,沒人和我搶,他們都對我挺好,離我遠遠的。
我靠著楊樹根坐下,打開麻袋,掏出一塊舊塑料布,展平了,把筆記本挪出來,擺放整齊了,前面放個紙箱做的牌子,寫著:“2元”。剩下的事就是等人來買了。這一坐就是大半天,我挺高興,看車來人往。只有一個人和我說話,一個小伙子,穿得臟兮兮的,是對面看煙攤的,沒人買煙的時候就四處溜達,經過我前面只說這一句:“老傻子,賣本兒哪?”然後咧著他那缺了兩顆牙的嘴嘿嘿一笑,又上別處溜達去了。我不愛聽這稱呼,但也不煩,他有時候還送我一根煙抽。我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是“癡呆”之前還是之後?也抽不了多少,家裡書架上有一盒煙,上面貼著張條寫著“春節-張某某-居委會”。應該就是小趙還是小吳來著-過節來送的。有人說抽煙有害健康,我不管,抽煙的時候會突然感覺像個男人,不癡也不傻,觉得自己以前也做過些了不起的事情似的-要是能想起那些事情該多好啊!
人真多!聲音也多,多得遮蓋了盛夏的知了叫。今天熱得出奇。
忽然從那邊過來一個中年男人,斯文樣子,戴著個眼鏡,拉著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小姑娘真好看,眼睛大大的,穿個白色花點裙子,綠色塑料涼鞋,慢慢地走著,邊走邊四處張望。他們朝我走過來了!我拿起地上的麻繩,慢慢地捲起來,萬一小姑娘走過來看我的筆記本,絆倒了可不好!那個男人看到我了,短暫地和我對了下眼神,就挪開了。他把那小姑娘拉到身子的另外一邊,並改變了方向,很快地走到街那一邊去了。
我還在繼續卷手裡的麻繩,看著他們的背影,有點失望,我覺得那小姑娘是一定會喜歡這北京筆記本的。至少我女兒一定會喜歡-我有過女兒嗎? - 哦對了,我有老伴。她去哪裡了呢?
今天又要過去了。太陽快掉到遠處的屋頂位置了,我重新收拾好攤子,背起麻袋回家。屋裡比出門的時候更加昏暗,我拉亮了屋頂的燈。鬧鐘指過了7點,老王馬上就要來送飯了吧?我打開麻袋,數了數,34本。得趕緊從枕頭底下摸出賬簿,在上一次的數下面再寫上一個,34,旁邊寫上一個“2,”不然就忘了。
等一下,上面一行寫的是35啊,怎麼少了一本呢?我摸了摸褲子口袋,裡面確實有兩張一塊錢鈔票。是誰買了?不管怎樣,我趕緊把它們放進了餅乾筒裡。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