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冬。
有些事情會一輩子留下懸念。比如突然又想起的這件小事。
大概那是六歲左右,一個夏天,很熱,我還隱約記得穿著新涼鞋,美滋滋地跟著爸爸在一條街上走,去哪裡,不知道。
那時候的爸爸似乎有點陌生,因為他常年在外地,我多數時間都跟著奶奶過。媽媽也很忙,有時候會來接我去姥姥家住幾天。爸爸放假回北京,我們三個才算是聚在一起。我應該算是個“很好說話”的孩子,由於自小在各個親戚之間“遊走,”因此誰讓我去哪裡就去哪裡,讓我待在哪裡就在哪裡,沒有什麼異議,只要可以有好吃的,玩的,就行。
印像中那條街很熱鬧,兩旁有高大的樹,樹下坐著各式各樣的人。人聲嘈雜,我呆呆地走,四處亂看,大概在想著爸爸什麼時候會給我買根冰棍吃。
突然,他猛地拉了我一把,把我拉到他身後,又拖著我很快地走了幾步到了街的對面。發生了什麼事?爸爸沒有說,只是很快地給我買了一根冰棍,紅豆的!好吃得不得了,因此我一定是蹦跳著回到了家。
過後,偶然聽見他和媽媽的談話,爸爸說看見一個坐在路邊的老人,樣子太嚇人,於是趕緊把我拉走了。他還給媽媽學了一下那個老人的樣子,嘴張到老大,眼睛耷拉著,呆滯四顧,據說手裡在慢慢地擺弄一捆繩子。
他們一定以為我不會關注此事,但沒想到這短短幾句話,讓年幼的我歷時充滿了想像:當時那個老人是誰?為什麼擺弄繩子?他的臉到底有多“嚇人?”他是個病人嗎?如果是,又在那裡做什麼呢?
兒時的我不懂得苦難,只知道美醜。大人們會保護我的眼睛盡可能晚一點受到生活的強烈刺激。長大了,見過的苦難逐漸遞增,當年那幅未能拼成的圖畫彷彿清晰了一點。或許那時看到了會嚇得晚上睡不著,但現在肯定可以直面了。時常還會想起那個被遮擋住的老人,想他是否知道自己的樣子,想他的家人是誰,住在什麼樣一間房子裡,他有過什麼樣的年輕時代,又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一個使父母不敢讓自己孩子直面的人......。一切都不可能知道了。但我能猜想到兩件事:他在那裡並不是為了嚇人,並且他早已過世了。
爸爸媽媽也老了,生著病。有時看著他們的臉,心裡也覺得害怕,並非是因樣貌的緣故,而是被時光的流逝不斷驚醒著。想到此處,忽然想寫一點什麼,於是翻出一個舊筆記本,是小時候爸爸送給我的。它是那個舊年代的東西,簡單樸實:塑料封皮,棕色的,上面畫的是頤和園公園的石坊,邊上還有兩隻小船盪在湖水中,下面印著“北京”兩個字。我已經用過了半本,都是當年那些小學時候的拙劣筆跡和懵懂的思想。
我翻到空白的一頁,開始寫一個故事,為那個老人,爸爸和我偶遇的瞬間,也為這世間見過的和未見過的苦難,因為它們都有一個真實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