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們的支持,謝謝你支持台灣國片啦。」這是我在2016年夏天最常講的一段話。
某天一位常一起找場景的夥伴打電話來告訴我有一組電影劇組臨時需要補充人力幫忙接手目前拍攝到一半但是暫停的電影,問我是否有興趣可以幫我介紹。那是我剛開始轉入電影圈不久,暫時只有只有兩部電影經歷。正在進行的的廣告案差不多剛好要結束了,所以沒有想太多就答應朋友。掛上電話不久劇組的製片就打電話來跟我說明目前大致情況,電影準備復拍,場景需要接手的部份,還要找新的部份,還沒協調完成的區域⋯聽起來有點災難。
晚上回到家告訴當時的女友這件事,女友連珠炮發問:導演是誰、劇情在說什麼、其它工作人員有誰、美術是誰、造型是誰、攝影是誰⋯以上的問題我全都回答不出來。女友擺了一副你什麼都不知道沒搞清楚亂接什麼案子的臉出來。
我決定接受一個案子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是感覺,我不會問東問西,有不好的感覺或者感覺不對我就會直接拒絕。我也認為有案子來找自己是因為對方欣賞,不論最後是否加入,在心裡都會很感謝來找我的人。但是女友屬於什麼都要問清楚派,這點我們勢不兩立,所以對女友的連環提問我心裡滿不在乎。
過兩天確認了復工日期後製片跟我約了碰面,結果那天「尼伯特」颱風入侵台灣。本來以為會狂風暴雨,但是直到中午過後台北市內都是小風飄雨,看到這種情況製片改變主意臨時約了下午四點在南機場夜市附近電影主場景旁邊的咖啡廳碰面商量復工對策計畫。
走進咖啡廳隨即看到製片跟執行製片兩人,那是第一次碰面可是兩人的面孔看起來卻覺得熟悉,往座位走去的途中開始在腦中掃描記憶,直到咖啡上桌時我才想起來他們是侯孝賢導演公司的資深製片組(真正的助理A與助理B登場),早在2013年我曾經支援「聶影娘」尋找山區場景時見過他們但是沒有交集。這天除了我以外還有第一次見到面也是臨時被找來接手負責拍攝期間劇組所有人三餐的-馬,就這樣製片成功化險為夷組合了一組新的製片組來繼續進行原來的電影拍攝,這次製片組只有我們四個人是我待過最小的一組。
開工後我必須要在很短的時間內把本來已經確定的場景全部接手過來,並且尋找還未找到的場景,這兩件事情必須同步進行,於是我跟製片申請了一位支援人力來幫忙一週搜尋還未找到的場景,我則去把所有已確定場景都連絡一遍重新協調。已定的場景本來的聯絡人不是我,必須要一處一處重新拜訪、聯絡跟協調,必須小心溝通,有時候劇組換了聯絡人會造成場地方的不信任而乾脆不借。有些公家單位的地方甚至有申請時間的限制,沒有注意就會超過時間無法申請。
這部電影:強尼凱克~
民眾:蛤?你說你拍什麼片?強尼什麼?23?(*強尼23是好萊塢電影「空中監獄」一名重刑犯的外號)。
我:強尼凱克,台灣新的電影,國片啦,謝謝你支持啦。
修車廠老闆:你們在努力創造台灣電影奇蹟,我們一定相挺到底啦~
助理A:謝謝老闆啦,那我們等等第一場就會先從這輛車爆炸開始拍。(助理A指著停在車架上引擎蓋還開著修理到一半的車說)
修車廠老闆:什麼爆炸???不行啊,你們沒有說要爆炸啊⋯⋯(這天早上我們在修車廠拍攝,車廠老闆把助理A這句話當真了。)
助理B:軌道拿過來,過來幫美術組,過來幫場務組,過來幫燈光組,過來幫演員組,過來幫造型組,過來幫忙⋯。
這次的製片與執行製片就是我故事中常出現的新浪潮電影的助理A與助理B的原型,他們一個對所有事情都可以鬼扯一通大事化小,一個對所有事情都過於認真仔細精算。兩人都跟侯孝賢導演一起工作超過十年。在2005年侯導的電影《最好的時光》片尾工作人員名單裡他們的職稱還是「製片助理」,這是我第一次跟新浪潮派的電影人一起拍戲,跟他們拍戲有種一起玩樂的感覺。
每天接完大隊進入拍攝現場,安頓好所有人員的位置後,助理A便會去找現在已經回天上老家的電機工程師-彭爸抽煙聊天。曾經有幾天他跟彭爸不知道從哪弄來幾個益智玩具,像是幾塊接口處看起來都不合尺寸的木作積木要完美結合起來,或者兩根看似無法分開的鋼絲要想辦法優雅的拆散。那幾天時間一到他們兩人就在現場附近找個位置安靜的邊抽煙邊解題,一個看起來將近六十歲一個四十多歲,助理A經常把彭爸逗得笑呵呵,兩個大人可以在街邊玩上一整天益智遊戲直到收工。
助理B每天都盯在現場內,準備隨時需要任何東西或幫手在一旁可以很快協助,分分秒秒確認今天的拍攝進度正在掌握之中。益智遊戲區的對講機每隔三五分鐘就會傳出助理B的發話訊號:來,現場準備,外面請安靜,不說話。偶爾離開現場去外面休息小歇,抽菸的十分鐘也會一起加入助理A與彭爸的益智遊戲解題討論,但時不時就會用對講機詢問場內助理現場狀況:現場情況如何?準備要開始了嗎?非常緊繃與精實。
接手後的時間實在不夠多,有時候場景外的事情來不及協調,或者來不及申請臨時道路拍攝核准,助理A、B常常老神在在告訴我不用緊張,現場看情況解決就好。大哥們這句話雖然聽起來令人安心,但我總是會擔心。2016年在街上拍攝已經不像過去新浪潮電影時代那樣隨意就可上街,拍攝封街、擋車、擋路人時不時造成民眾不便就可能被質疑:你有申請嗎?吵著要看拍攝核准書,即便出示了還是有可能報警投訴驅趕。業界製片組甚至有人將「你有申請嗎?」這句話印製成 T-shirt 發送,供大家在街上與民眾奮戰時使用。
某天我們在路上拍攝,那是台北市中心蛋黃中心裡的一區悠閒住宅區巷弄,攝影師突然決定要把攝影機架設在巷弄的馬路中間以取得想要的構圖,因為跟場景有關係所以看了我一眼大致說了一下,過去的我肯定會說:不行,我們沒有申請⋯⋯等等,但這時候的我突然覺得大家都會互相幫忙跟體諒,如果真的出事的話我也會很安心(所謂出事是指警察來取締開單、驅離)。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已經開始習慣助理A、B的沒協調就先做再說,有問題再傷腦筋。
我:就先拍吧,有問題我再去處理。
攝影師:恩~你越來越進入狀況了。
場務組水蛙大哥:你去旁邊,離開我的馬路,幫我們看著有沒有警察來就好。
從來沒有其他組的會幫忙製片組到這個程度,我只有在助理A、B的劇組才遇過這種極致的互相幫忙,後來我才曉得原來這裡整組人幾乎都是侯派弟子,他們早已習慣這種不按牌理出牌誰都可以互相補位的方式,更靈活的人力調配。
男主角開車載著女主角被撞~
這一晚的重頭戲是男主角開車載著女主角前往某個地方,結果在轉彎路口被後方超車不慎撞上。這場戲的場景設定在汀州路左轉師大路往水源快速道路的那個大路口,由2021年金馬獎動作飛車特技獎得主-輝哥駕駛導演的私人車輛 Skoda Fabia 從後方在男主角車左轉時直接撞上車尾,這又是一次沒有申請的直接拍攝。為了減緩撞擊力道美術組用有限的預算向以為要被爆破的車廠老闆買了幾個廢輪胎掛在車頭防護。我們把 福斯T4 尾門打開把攝影機架設在車裡開在男主角車前,輝哥的車則跟在男主角車後,為了防止途中有其他車輛在轉彎時突然變換車道插進攝影機前面擋住拍攝,於是在主角車的左右以及輝哥車的後方都加派了自己人開車跟著把其他車輛隔絕在外。
攝影車、男主角車、輝哥車、左右防護車、後防護車一共七輛車一起出發,對講機不斷傳來助理B的指令:再十秒綠燈,大家準備,一出發就顧好左右來車,千萬不要跟別人撞到。所有車輛綠燈出發,這次換導演發號司令:輝哥,準備,就是現在,撞⋯⋯。
碰!
我當時開在男主角車的左邊做防護,聽到一聲「碰」,輝哥用右側大燈直接撞上主角車的左後尾燈,兩輛車都停下來,男主角與輝哥下車吵架,攝影車也停下來繼續拍攝兩人吵架。在車水馬龍的晚上八點,我在隔壁車道無法停下只能繼續往前開到橋下迴轉回到大隊基地等著他們回來。第一圈導演不滿意要再來一次,車燈已經撞破一顆,暫時還有空間可以避開已經撞過的痕跡,第二次出發,我一樣跟在男主角車左邊,碰!這次撞擊聲似乎更大一些,從後照鏡中我撇見輝哥車的右邊大燈已經整個撞掉,回到基地等著他們回來,這次導演OK。撞車場次第二顆鏡頭從旁邊大樓裡借了一間辦公室開窗讓攝影機從高處往下拍到兩輛車在車流中撞到停在那裡論。這是我第一次用這樣的方式車拍。
高架橋聯絡道上車輛拋錨~
另外一次是在某個下午接近傍晚的時間我們把攝影機架設在「洛陽停車場」頂樓,拍攝男主角車拋錨在往忠孝橋連接市民大道的連接車道上造成回堵。再一次沒有申請的直接拍攝(其實這根本無法申請,沒有一個單位會同意這樣擋車造成回堵的拍攝)。我們跟助理B一起先探路開了幾次從停車場出發到對岸的三重轉回忠孝橋後上去連接車道最後再從第一個匝道出去回到停車場。這段路線很順,攝影機也已經準備好,男主角開著車跟著我們一起出發到對岸重新集合準備上橋。
我們在三重區的中正南路集合,男主角車、助理A車、助理B車、我的車,一共四輛車出發上橋,對講機傳來助理B的聲音:大隊,大隊我們已經接近聯絡道,請問有看見車隊嗎?助理B試著聯絡在攝影機那裡的工作人員,但是距離太遠沒有回應。直到我們都已經看見架設在不遠的前方停車場頂樓的攝影幾時才總算有了回應,導演傳來了指令:好~停車,拋描下車⋯⋯。
主角車跟著指令停下來假裝發不動熄火,於是下車把引擎蓋打開,這時候助理A、B兩人假裝熱心路人下車幫忙,三人一起看著引擎室比手畫腳,東摸西比,又上車轉轉鑰匙看看能不能發動,後面的回堵眼看已經堵到橋的另外那一端去了,三分鐘過去已經開始有車輛焦躁按喇叭。對講機傳來:卡。突然間那輛車恢復正常可以發動了,助理A、B好像沒事一樣跑回車上,所有車又開始緩緩前進,好像剛剛的拋錨被劃掉一樣。
通常第一次導演就算滿意都會要求再來一次,於是我們再次回到對岸的三重區集合上橋,這次跟在我後面的車變更多了。上橋前突然一輛車插進我跟助理B的車中間,不管了,這種時候就要隨機應變。到了同樣的位置導演下了停車指令,所有動作都與前一次差不多,助理A、B都跑下車前去查看第一輛車怎麼了,沒多久插在我前面的那輛車主也下車想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眼見就要戳破謊言,他們三人急中生智大喊:可以發動了~助理A、B隨即跑回車上,車流又繼續前進。
這次的拍攝經驗是我少數經歷到的拍攝過程,助理A、B說過去跟侯導拍,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真實的偷拍,所以很須要隨機應變。曾經他們在日本拍攝《咖啡時光》在日本電車上拍到在沒講好的情況下許多人各自在不同的車站下車迷路,跟現在什麼事都一定要事先規劃好的方式完全不一樣。我想這是新浪潮派的一種浪漫,沒有哪種方式比較好,只有適合當下最好的做法,重點是:靈活。
這一群都是新潮流派的電影人,其中笑得最開心的是現在在天上看著大家的電機工程師-彭爸
【這是我的個人故事,每篇故事都是我的一部份,分享給你,但既然看完了至少按個「讚」吧,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