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淨卻不簡單的極短篇:《器子小姐》

2023/02/08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如果你閱讀的時間不太夠,沒有耐心看半小時以上的文字,至少可以嘗試看看星新一的極短篇,情節易懂、架構明瞭,一百秒內給你一個令人莞爾的結果,或幽默或諷喻,你可以感受到到顯浮於表層的娛樂。然更耐人尋味的,是那些隱藏著某種不馴的篇章,對文明前景和科技消費的不馴,對人類總體未來的嘲笑,當文中指稱的未來已成為昨日的現在,人們終於可以檢閱這些指控是否仍然雋永,仍然可以被拿來形容人類的下一個未來?
《器子小姐》/星新一著/吳季倫譯/麥田出版
  本名星親一的星新一出生於1926年,父親是星製藥公司的創辦人,此一背景對他來說是種幸運,同時卻也有粗礪刮人的一面,讓他提早知道自己不喜歡的生活模式──1951年,父親意外病逝,從農業化學科畢業的星新一被迫接任公司,但因為本身不善經營,加上與政府官僚、法律議題上的摩擦,最終成為他不願回想的往事。在《人民は弱し 官吏は強し》這本以其父創業為背景的著作中,藏著對國家官僚運作的控訴,也是在這時期,他理解到自己性格中有封閉的地方,不會奉承他人,算不上有執行力,不擅長、也不喜歡處理眾人之事。由於長時間鬱悶煩憂,導致星新一在病中渡過一段時日,在這時,他讀到了雷·布萊伯利的《火星紀事》(The Martian Chronicles)並對此意外傾心,現實中基於利益的欺騙、猜忌和無希望的日常,都隨著書頁開展的宇宙拓荒史而掃諸腦後,科幻,或許第一次以現實裂口的那道光救贖了這位未來的科幻巨匠。
  然需要注意的是,科幻在當時並非嚴謹與類型文學掛勾的詞彙,它還不是種被文學圈所認可的文類,毋寧說更像是種氛圍的時代切片,就像當時星新一(和三島由紀夫)曾參與的「日本空中飛行圓盤研究會」(Japan Flying Saucer Research Association=JFSA),它記錄了美蘇太空競賽下對於未知宇宙的嚮往,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反動於對於冷戰競相堆疊的核彈陰霾,若真有第三方的高等智慧注視著,人類戰爭便會顯得如此低維度的荒唐。在《器子小姐》的收錄輯當中,有一部分的故事形式就是外星文明和地球人的遭遇:〈訪客〉、〈約定〉、〈親善之吻〉……都是透過兩種文明不同的風俗習慣、時間尺度和思考邏輯,去反映人類文明自身的盲點,譬若男人亟欲想要親吻到的並不是外星人的嘴,想要討好外星人卻發現對方只扔下用以娛樂的鏡頭。諸如此類,星新一用簡單架構找出外於自身社會文化的觀察點,好笑之餘,愈顯荒涼。
  在此時期,我最喜歡、卻沒收錄進本書裡的一篇稱作〈殉教〉,講述未來有個科技儀器能夠和死去的人對話,發明機器的男人為了與亡妻溝通,選擇在發表會上自殺,並從機器裡傳出他的聲音,以及其他已死去親友們的回應。眾人或信或疑,相信的人們選擇跟隨男人的腳步,紛紛了結自己的性命,世界只留下那些懷疑者,他們留下一個懸念:登上諾亞方舟的是那些自殺逝去之人,還是仍留在當下猶疑的我們?
「人活著是為了什麼?我得到了這個答案。換句話說,似乎只有對死亡的恐懼支撐著他,文明的進步抹去了一個又一個的恐懼,死亡是剩餘唯一的、最後的、最大的恐懼。」(收錄於《歡迎來到地球》
  人活著的目的是什麼?僅僅是擺脫死亡的恐懼嗎?所以我們透過各種方式留下痕跡,在世界加上我又減去我之後有哪一些不一樣?故事最後所留下的懷疑論者替世界打上了大哉問,他們既不相信宗教彼岸有甜蜜的應許之地,也不能肯定科技發展對未來銀閃發亮的願景,他們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存在的意義,如若只是擺脫死亡,那我們最後的方舟究竟是向遠方的啟航,還是逃離自己的虛無飄盪?
  1961年,《人造美人》(後改名為器子小姐)出版,是星新一最為膾炙人口的代表作。酒吧裡那一位人云亦云、僅會學舌反射的美女機器人意外擄獲了酒客們的心,而這也成為此篇選輯中的另一個典型──物與消費。
  1950到60年代,日本透過製造業的發展擺脫了戰後的經濟泥淖,其中各種研發進步的產物不僅因為低廉人工成本、日圓貶值而賺進巨額匯差,也走進了本地家庭,對於日常生活產生了重大影響,譬若有著三神器之稱的黑白電視機、洗衣機和冰箱,讓公共放送的NHK訊號得以進入客廳,形塑了現代的閱聽習慣,隨著科技進一步發展,60年代的新三神器則是彩色電視機、空調和汽車。那是在泡沫經濟之前,日本對於未來的想像還很開闊宏大的時代,科技的美好伴隨著最直接、最為親密的體驗偕傍著人們,各種新產品、新裝置延伸或改善了感官,而這些都只靠自我的消費就能獲得,在頌揚新產物的同時也是對於自我的某種讚揚。
  也因此,星新一的極短篇裡好多篇描述了新裝置、新設計,或者說,藉由「物」而建立起的新關係,它們表面上勾引了浮泛於人心的那一層虛榮、貪欲、匱乏感,一撈就是整片的孔洞遍布的泡沫。讓人想要偷竊的保險櫃本身只是釣餌(〈頂級保險櫃〉)、全自動化的裝置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關懷備至的生活〉)、你嫉妒的對象根本不在乎你(〈仙子〉),或是更直白的〈慾望堡壘〉、〈金錢時代〉,人的各種尺度都可以被量化,也必須承擔量化後被重壓的可能性。以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人的確只是各種物件和制度的總和,我們以什麼方式觀看手機螢幕,如何坐在載具中移動、如何背負和償還貸款,我們就如何定義娛樂、時間、痛苦和幸福這些抽象詞彙,先有容器,你才能討論裡面到底裝了什麼液體,星新一只是替我們指明了,巨大華美、材質高貴、形狀特異的,未必是好容器。
  雖然出版發行距今已逾五十年,《器子小姐》有些篇章仍有超乎時代的寓言性質,星新一不在書中留下什麼太具體的設定,未避免讀者混淆,也沒有劍走偏鋒似的在形式上作掩護,更少以性這類日本文學中常提到的議題為主題,因此它讀來乾淨明晰,但不因此過分簡單,星新一不斷地拿過去的問題問未來的讀者,或許我們不能再像〈喂──出來呀──〉那樣,將應該思考、應該負責的東西全扔進不知名的洞裡,否則哪天頭上會掉下一顆不知從何而來的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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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歷史、哲學、社科的種種思考,試圖從堆疊的文字中找到需要被思考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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