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整個團隊和新任的外籍老闆，有過一次近距離的咖啡對談。用意是了解雙方的人格特質和工作期待。老闆開放我們隨意發問，當然也準備了問題要來徵詢我們。
其中有個問題是，在目前的職場中，最珍惜、也最想保留的部分，有哪些？
這幾乎是外籍老闆的必考題，我的答案始終沒變：我珍惜這裡給予我創作的空間與養份。這是其他職場罕見的尊重及自由。因為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創作者，直到現在也為此努力著，我希望，未來能和每一位高階經理人，享受並保有這樣和諧的共創關係。
老闆有一雙湛藍好看的大眼睛，十分慷慨地回應我，Sure，amazing dream，why not？
共創的時刻，也很快地來臨了。有個與員工同歡的場合，需要老闆簡單說幾句話。秘書敲了敲我的即時通，請我替他擬個底稿。
我表面裝得鎮靜，腦袋裡萬馬奔騰。如果是台灣老闆，或甚至是會說中文的東南亞國籍主管，這種輕鬆的場合，多半靠個人臨場反應、即興發揮，是輪不著我御前賣弄筆墨的。
但我能理解秘書的苦心。新老闆來自南半球，別說國情文化迥然不同，連常用的英文語法也多有差異。這個場合，又安排了他親自上陣的表演活動，對於需要更多時間摸索、以建立信任與安全感的新任長官而言，著實挑戰。
所以，「說幾句話」，到底要說甚麼，以哪些語句和語氣說，既不失同歡之樂、更符合集團年度的宗旨，就是很重要的定心丸。
說真的，中文寫這些社交辭令，我隨便掰扯都能生出一朵花。換成英文，苦思一上午也沒個把握。而我對新老闆的認識也還不夠深刻，不知道有些一語雙關的幽默，會不會是冒犯或者禁忌。如果不幸用錯文法，就糟了。
先生在外商混跡近乎半輩子，我便優先拿他當顧問。我都還沒來得及秀完所有的語句，先生就不耐煩地打斷我：「妳要想，一個外國人為什麼會需要妳幫著寫英文講稿？用英文，妳絕對看不到他的車尾燈ok？妳的用處是告訴老闆，他在這個場合扮演的角色是甚麼，要起哪些作用？把關鍵字列出來就行了。不必耍花槍。」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下筆蠢鈍過。就算條列關鍵字成簡單的一句話，也有種說不上來異樣感。彷彿一個熟練的中年人，只能說出青澀的牙牙語。當中除了非母語的隔閡，還包括中英文語感系統的天差地別，我發現，我也許懂得用很多高級的單字，讓整篇文稿看上去有點水準，讀起來的文境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絲毫感受不到流暢性與生活感。
比方說，中文常說的「畫龍點睛」，要怎麼表達比較適切？我認為「畫龍點睛」，正是他的那幾句話、所肩負的任務，為活動增色、提醒大家享受當下相聚一刻。不是真的要make a speech。
正一籌莫展之際，我想起老闆閒聊時說起，他喜歡烹飪，且功力不凡，與大廚相比毫不遜色。就這麼又聯想到我最愛看的那些外國烹飪節目，當幫一道菜色結尾作收時，大家總是這麼說：put the finishing touches on it。
對啊，就這麼比喻好了。老闆的幾句話，就是出菜前撒上椒鹽、起司、放上奪目裝飾的關鍵動作，形成一個記憶點，讓大家對接續的品嚐生出盼望。
而那些我喜歡使用的公關詞藻：轟動全場、驚豔四座，總部的新加坡高材生，教我一句實用又簡單到爆的英文：make a bang(撞擊)。
和金髮碧眼的外國主管共事，最大的好處是，我知道自己毫無退路，除了逼迫自己進步，否則連最基本的溝通入門票都拿不到，還做甚麼溝通的工作呢。恐慌沒屁用，日子還是每天都要過，於是，我開始選擇收聽非主流的英文新聞頻道，訓練自己習慣各式口音。單字的背誦之外、也衍伸到搭配詞的選用，讓自己擺脫中式英文的窘境。睡前的追劇索性關閉畫面，看看自己聽得懂幾成的劇情。
每天，只要比昨天多認識一種表述方式、多聽得懂一句英文，就給自己大聲鼓勵。每多完成一篇中文的創作，也會腦海裡轉轉，若有天和老闆聊起自己的私人創作，該如何向他介紹相關內容。
和好友Adeline聊起這些瑣事，她驚嘆我未免太認真。同時輕巧回了一句：「也好，妳就當自己在國外唸書吧。」
我立即感到一陣寒顫流遍全身。年輕時沒有鼓起勇氣出國念書，是我至今引以為憾的錯失之一，老是覺得在外商的環境矮人一截。變動來時惶惶不安，想著乾脆逃跑好了，反正也達不到那種英文溜到不行的水平。
過去，每碰到類似的命運分叉口，我總是在逃，先承認自己不行，似乎比較容易。這一年，我不逃了，想看看會發生甚麼。技不如人就學吧，學多少算多少。多少都算自己的，別人也搶不跑。沒想到，我以為再也不可能實踐的留學夢，竟在工作上、以不同的方式被履行了。
作出不同抉擇時，心情很是壯烈，同時也因為起手無回，而坦蕩得樂觀與傻呼。後來，我簡短的提綱，不過三百字，更多字數其實用在當面表述上，如同我和過往可以用中文對談的老闆一樣，儘管換成英文，我講得速度比較慢，但我想試著向新老闆傳達一個精神：心意與信念，不會因為語言的轉換而打折。只要內容是你心有所感的，就用自己的方式，替場面畫龍點睛一下。您可是大廚呀。
老闆笑得很燦爛。說Great！Let’s do it。
Yes, let’s do it。我們的人生，永遠禁得起截然不同的選擇。走在一條我從沒涉足過的路上，我能感受到，我的命運，正以不可思議的柔軟程度，跳動著、迤邐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