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我們共享同一片天空,就算不在同一個地方,也算在一起了。」
蘇格蘭新銳導演夏洛特•威爾斯(Charlotte Wells)執導的第一部長片《日麗》來自於私密記憶,片中使用大量的 DV 畫面,瑣碎而不連貫,片斷記錄了蘇菲(法蘭琪‧柯芮Frankie Corio飾演)不帶成見的童稚靈慧,與父親(保羅•麥斯卡Paul Mescal)總是背過的身影。那是31歲生日的女兒蘇菲(Sophie),藉由11歲時錄下的影像,回顧當年亦31歲、陪伴彼此過生日的老爸卡倫(Calum)去土耳其渡假的片段與回憶,試著去捕捉當年父親陪伴以外、亦存留於心的蛛絲馬跡。
這些回顧當中,有試圖重組詮釋,有想要再現與確認當年相伴的美好快樂,以及父親強調的「我很愛很愛你,千萬不要忘記」。然而那樣強顏歡笑、迴避鏡頭的動作太過鮮明:無論是窗外那麼久的菸與孤寂,3:08到3:09那一分鐘的漫長;不記得何時摔倒、沒發現手腕骨折、經過巴士被按喇叭仍未停下的恍惚;「我沒看見你扔給我」、來不及讓女兒接住的潛水面鏡;期待落空,說著「無法想像活過四十歲」的茫然笑意;女兒說「你有沒有過那種好累、心情好差,骨頭都不能動,就像沉到水底一樣」時的沉默;買下有故事的地毯後頹軟放鬆、蜷縮其上的似喜而悲;傾訴11歲生日無人記得,只得到責備、體罰與紅色電話,隔了二十年方能連線給女兒為他慶祝的驚愕;在陽台上張開雙手猶如飛翔幾乎墜落的姿勢;女兒邀他卻無論如何無法上台唱歌後被懊悔自厭幾乎擊碎,奔向海中被黑暗與濤聲淹沒、最終回來趴睡撐過漫漫長夜;埃及豔后的死或許不是意外、「可能只是一根針」的交談;過完生日後痛哭、以及最後鏡頭轉了一圈,最終頭也不回走入門裡的背影……那些陽光普照之下、確實存在的魍魎幽冥。
卡倫確實是笨拙的,不僅是貫串全片「熱愛卻很尬」的舞姿與和困窘負擔不起飯店服務的經濟狀況,包括婚姻和交往對象:二十歲即有女兒但無法維持婚姻,似在追求的克萊兒選擇和前男友復合,和奇斯開咖啡廳、蓋房子的新計畫都未成功,說欣賞女兒的馬寇老師漂亮連女兒都知道是玩笑;隔著牆聽女兒述說七歲時以為父母會復合,卡倫獨自在浴室裡剪開石膏卻剪傷自己的手,對「前妻」說的「愛你」實則是對家人的愛。與男潛水員聊天可以說是他表情最明朗的時刻,卻在聞知對方有了孩子要「安定下來」時失去了光彩,喃喃地說:「我沒想過40歲,能撐到30就很意外了」──多麼、多麼熟悉的掩飾與失措,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無論是否深櫃,都自覺活不過……18、20、25,或者30。但在女兒心中,他始終是那個「勇敢的獨臂戰士」,即使沒有潛水執照,下水也沒有問題的崇拜。崇拜是離愛最遠的距離,是卡倫最安全的盔甲,藏身其中不被女兒發現他的支離,有時間能讓破碎固定原位不至崩解。他打太極,好時時提醒自己記得換氣:「舉起、放下、吐納、閉氣」──We know the perfect place:活在,活在當下。
不只卡倫的「太老」,蘇菲的「太小」也使她只要離開父親身邊,就明顯感受到被當成「孩子」的失落與忽視:在女廁聽少女談論性事不在乎她聽見,把不停親吻的情侶推下水也下水後只能旁觀嬉戲,以及池中托球卻沒有人傳給她的冷落。把全包手環給她的另一名少女,對她說「男生最噁心了」也是對孩子的好和真心──他們都以為她不懂。只有父親,慎重教她防身,對她的嘗試視為平常,只認真地對她說:「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說,去什麼地方、參加哪些派對、跟哪些男生交往,嗑了哪些藥……不去做也沒問題,但做了要說」,「沒有理由我做過你卻不能做」,那樣的理解裡承受過多久無人可訴、不被理解的孤寂?「一旦你離開長大的地方,你就不再屬於那裡了,但你永遠不知道你會去向何方,你可以前往你想生活的地方,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既是對過去的回顧,更是對孩子未來的祝願,比起指責犯錯,有人訴說與理解是多麼重要,重要到足以讓你蓄積踏出下一步的勇氣與信心,而非傷己自厭至體無完膚、稍被觸痛就縮進殼裡。
父女的孤寂如同在海上孤懸的島,然而蘇菲的孤寂裡,大半有父親理解、承接與陪伴;但父親的,終究是131歲與11歲的的巨大差距,是地面與升空熱氣球、白日無法理解黑夜的間隔,是每次訪問與傾訴,明明正面拍攝,卻在鏡頭裡錯身,只能用「大腦攝影機」反覆轉述播放的一再抗拒。當父親只能隔窗對著外面做操,隔牆對鏡子裡的自己吐口水,在夜裡頭也不回的奔向大海,那樣必須逼自己背過身去,才能轉過頭來給女兒平常的笑靨,是女兒當下僅能隱約感受、卻來不及理解的錯過。當蘇菲從影像回顧記憶,總試圖在舞廳的雜亂黑暗晃動裡,尋找父親的身影──
回想起來,那不僅是舞,是在黑暗的死意裡生的掙扎,是給她看的活的證據。相較於她的頻頻回首,最後父親送她離開,關掉錄影,在她的想像裡,從白幕到白牆,卡倫頭也不回的走向那在黑暗中閃爍的舞廳──那樣輕輕的推開、走入,不再需要搖醒自己、或大動作的投擲進去──而他再也不用在女兒面前跳舞了。
「剩最後幾天了,會很好玩的。」
《日麗》沒有
《親愛的童伴》裡跨越時空與11歲的爸爸相遇的魔法,即使在最後的時日,幾乎一無所有的父親還是想滿足女兒所有的快樂、盡其所能陪伴的愛與溫柔,讓蘇菲在餘下的日子,努力的藉由回憶靠近父親、感受陰影、水面下的冰冷絕望。然而這同樣是跨越時空,父女向彼此靠近的過程,只是當親密一旦張開了防衛的刺,就會直傷對方最為脆弱之處──
「打腫臉充胖子」是蘇菲洞悉父親經濟狀況、卻來不及洞悉其生命的真相。儘管他們能用道歉、互相抹泥和好,用溫熱覆蓋抹不到的背避開受傷的肩,但沖掉之後,那傷害與無能的痛苦仍然存在──
即使親密也無法到臨、即使相愛也難以傾訴,本是人與人之間的日常。卡倫每一次生死交關的掙扎,在風和裡因沉默而無聲,日麗下因壓抑而暴烈,在人生的最後陪伴女兒的最後一段,是他的愛也是她的愛,是他投擲向死之前對生最後的回望,那回望裡有對生者的異怪荒謬(女兒請遊客為他慶生)與眷戀疼惜。那留不住所愛之人的一再重複,都透過11歲、正邁入青春年華、探索人生,以及31歲、應已經歷過愛與絕望的女兒心底映現。甚至,藉由展現女兒31歲的同性伴侶,反射在她11歲時與同齡男孩麥可親吻後看見同性接吻的視若平常,目光總是停駐在少女身上,都展現出對同類的敏感與捕捉:那是不是、父親絕望的部分理由?為什麼你列出的、未來嘗試的可能裡,都是「男生」?
「為何不能留在這裡?……又不能下半輩子都住旅館。」
當創作者將觸及的記憶與虛構交織,唯有選擇對自己誠實,方更能揭示真實。電影裡的回憶與情感舉重若輕,重是憂鬱、傷痛、孤寂、錯過與死亡,輕是用全部的愛維持相伴時的日麗,和靠近理解的竭盡全力,傾訴「你不是我悲傷的來源」。然而生命終歸屬於個人自己,有些傷害與痛苦是愛與陪伴來不及治癒的,只能在某些時刻減緩、換一口氧跨過一次,最終還是要各自前進,一如熱氣球到了黃昏就得降落,白日盡了就是黑夜(Aftersun)。蘇菲最終陪了父親跳了一段舞,即使很尬仍跨越時空給予困窘擁抱,道別時對彼此說了「我愛你」──無論是生命或記憶,在相會的那一刻對彼此溫柔與珍惜,讓回顧與思念成為彼時彼刻,足以收藏的片段,和確實曾經相愛的禮物,就會牢牢記得,我們共有過同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