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 殺:孤狼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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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 潛伏
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好人,另一種是壞人。很可惜,我是另一種。
當凱文打算找我加入時,我猶豫不決。難以想像他怎會有那樣的想法。儘管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還是不太能接受他所說的,到底要不要答應?
凱文兩眼直盯著我,要我現在就給他答案,那神情就像三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聽著他的遭遇,如同看著驚悚電影般…
十五歲那年,我因為一場意外住進了醫院,就在那時遇見了凱文。
記得那天下午,護理人員把凱文推進病房。他頭上繃著紗帶,右臉頰有一塊大紗布覆蓋著,兩眼無神的呆望著天花板。護理人員調整完點滴,將呼救按鈴放到凱文的枕頭旁,「有需要就按鈴。」說完便轉身離開。偌大的病房只剩下我和凱文,以及一股陌然的氛圍。
他看來跟我年紀相近,身材也差不多。我注意到他的脖子和手腕有暗紅的傷痕,像是被捆綁過。就在我猜想是什麼造成這樣的傷害時,凱文呆滯的雙眼猛盯著我。
「你知道我遭遇什麼嗎?」凱文低嗥著。
我趕緊側過臉,一動也不動,被他的那忿然的語氣嚇到。
「你知道我遭遇了什麼嗎?」凱文又問了一次。
我躲在薄毯裡,身軀不自主顫抖起來。「別怕,轉過來面對我。你會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要跟你分享我的遭遇。」凱文真誠的說。
或許被凱文的真心感化,我停止了顫抖,緩緩轉過頭去面對他。剎那間,我彷彿看見了自己,才發覺與這位陌生人的距離是如此地近。凱文那稚嫩的臉龐歷經了難以想像的創傷,我的眼眶泛出淚水,恐懼已因同情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與凱文陌生卻又如同手足的情感。
凱文凝視著我,直到他開口,這過程好似跨越整個世紀。「仔細聽我說,我相信這不是每個人都能碰上的。」
在那個寂靜又死氣沉沉的午后,凱文喃喃道來他的遭遇…
凱文的父親是位軍火掮客,生意遍及歐美,家境相當富裕。凱文的父母是虔誠的基督徒,父親對教會的奉獻更是不遑多讓,也是希望上帝能多眷顧這個家。
凱文是家中的獨子,父母更是倍加呵護,讓他擁有了美好的童年歲月,就在凱文邁入青少年時期時,一件事情改變了這一切。
凱文只記得事發前幾週,原本意氣風發的爸爸突然變得心事重重,終日不語,連媽媽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當時他以為是爸爸的事業出了問題,而事發當天的早上,在爸媽的房間裡聽見他們的爭吵聲,才發覺事情並不是他想的那樣。
「你怎麼會這麼不小心,還拖累到我和小孩,現在要怎麼辦?你告訴我要怎麼辦?」媽媽跪在爸的面前哭喊著。
坐在床邊的爸爸十分懊惱。「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讓妳和小孩過得更好。」
「我們已經過得夠好了,你為什麼還要貪心?要去掙那些髒錢?」媽媽痛哭不已。
聽到媽媽的哭聲,躲在門外的凱文不經哽咽了起來。
經過了短暫的沉寂,爸用雙手撫起媽媽的臉,開口安慰她。「親愛的,我們只要躲起來…」
「能躲去哪裡?你說對方勢力龐大,我們又能躲到哪裡?」媽沒等爸說完。
「去美國。我在丹佛找了個藏身處,只要低調過日子,他們絕對找不到。」
「那小孩的未來怎麼辦?我們這樣做會害了他。」媽媽不捨的說。
「妳放心,我已幫他辦理信託,等他滿二十歲後生活就不用掛慮。」爸爸安慰著。
看到爸爸扶起媽媽,凱文忍不住衝進去抱住他們,淚流滿面地說:「爸媽,你們怎麼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寶貝,你在外面多久了?聽到多少對話?」媽媽一臉訝然。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但我聽了很難過。」凱文哽咽著。
「乖,沒事。我們全家準備要度個假。」爸爸輕撫凱文哭得脹紅的臉頰,瞄了妻子一眼。「別哭了,快去打包行李。」
「那學校怎麼辦?」
「呃…媽媽會跟老師請假,別擔心,聽爸的話去打包,媽等會過去幫你。」
凱文乖乖的點頭轉身離去,夫妻倆望著孩子的背影。「我們今晚就走。」爸爸說。
夜晚時分,厚實的積雨雲在天際交疊,無數的微弱閃光遊走在雲層底部的邊緣。驟然間,累積的能量激發出一道巨大的閃電直落在拇指山的陵線,隨後傳來的轟然巨響嚇着了正準備遠走的一家人。
所有的家當都已搬上爸爸的賓士休旅車,媽媽心中細數怕遺漏了貴重的物品。再望一眼家景後一家人坐上車,爸爸發動引擎打開大燈,開始逃亡的旅程。
車庫的鐵捲門緩緩打開,車燈直射前方,照在一輛沒開大燈的悍馬車上,粗獷的車體如彪形大漢般擋在車道口。車上有兩個傢伙正虎視眈眈的盯著凱文一家人。
「坐好!」直覺不妙的爸爸大叫,正想重踩油門殺出一條活路,冷不防悍馬使勁馬力朝賓士正面撞來,「碰」的一聲硬把賓士撞退好幾呎。在後座的母子倆被這突發狀況嚇得緊抱尖叫,一家人驚魂未定之際,兩名惡漢已來到車旁,其中一人用槍柄擊碎車窗。凱文的爸爸正伸手想從置物箱下面拿出某樣東西時,被惡漢拿槍往頭上狠狠一擊,當場暈了過去。
另一名惡漢抓住媽媽和凱文,將他們的手用束帶綁住,並用黑布條矇住他們的眼睛,再用膠帶封住不停尖叫的嘴巴,最後把三人押到悍馬車上,將車倒出車庫,馬力全開駛入黑夜。
在黑暗中,凱文靠在媽媽懷中,感受到媽媽急促的心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有人要抓我們,是綁架嗎?凱文試著釐清這一切。
一路上兩名綁匪一句話也沒說,外頭的聲音也透不進來,這種死寂令人恐懼。凱文感到臉頰熱熱的,原來是媽媽的淚珠滴了下來,凱文想安慰媽媽,只能發出咿嗚的聲音。這時,被敲昏的爸爸醒了過來,在黑暗中死命的掙扎。
時間因恐懼而流得特別慢,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停了下來,凱文聽到車門被打開,外頭夾雜著蟋蟀窸窸的叫聲,一股荒野的氣味飄了進來,綁匪用力把他們從車內拉出來。
一股冷冽的寒風迎面吹來,更讓凱文顫抖不已。爸爸打死不從不斷抵抗,而媽媽癱坐在地上哭泣。
「喂!我手上的槍正抵著你兒子的頭。你最好乖乖配合,不然我馬上扣鈑機。」綁匪低沉的嗓音要脅著。
金屬的冰冷感在凱文的額頭游走,讓他顫抖的更厲害。面對威脅爸爸只好就範。
「很好,現在我會帶著你們走,別想耍什麼花招,否則你兒子的頭上就會多了個窟窿。」
媽媽硬被拉了起來,另一位綁匪用麻繩捆在三人的脖子上,將這家人綁成一列,在最前面的綁匪就像引著準備受刑的囚犯般沒入樹林深處。
雖然穿著長衣褲,一路上凱文仍感到尖銳的荊棘不斷的劃過雙手和腳。前方不時傳來砍劈樹叢的聲音,而植群濃密的程度讓凱文懷疑這條羊腸小徑根本不存在,是綁匪用開山刀劈出來的。就在這時,一支植針劃破凱文的右臉頰,他疼的瑟縮了一下,鮮血從細長的傷口滲了出來。疼痛感都還沒消退,綁在脖上的麻繩猛然往前一拉,凱文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搞什麼東西!」押著凱文的綁匪過來拉起他們。
「呦!內褲性感喔。」綁匪語氣輕佻。媽被樹枝絆倒時,勾破了長裙。媽突然叫了一聲,綁匪捏了她的大腿一把,爸爸嗚鳴起來想衝撞後方的綁匪,但被前方綁匪幾記槍柄打在頭上,爸跪倒在地痛苦不已。
「起來,別裝蒜了,快走!」綁匪吆喝著。在麻繩的牽引下一行人繼續往深處前進。
凱文不斷的祈禱,求上帝帶來一絲逃命的機會,無奈一家人逐漸被逼入險境,上帝的卻從未出現。凱文的期盼漸變成埋怨,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將徹底改變凱文對上帝的信任,甚至憎恨。
當矇住凱文眼睛的黑布條被扯下來時,他感到肩膀一陣重壓逼他跪在地上。他用尚未適應的眼睛環顧四周,這裡一片漆黑,連點月光也沒有,只有黑沉沉的星空和兩束手電筒白光在一家人身上游移。拿著手電筒的綁匪站在面前數呎,一位右手拿著槍,雙手環抱胸前冷漠無情的眼神盯著他們;另一位則持槍瞄準他們,左手拿了把開山刀。兩名綁匪的背後是一片烏密密的樹林,他們就是從那裡走出來的。而凱文的背後則是個山谷,三面環繞峭壁。死亡之谷這名詞瞬間閃過凱文腦海。
凱文轉過頭去,看到媽跪在他的左邊,媽的眼神剛好與他交會,驚恐與不捨全流露在黑眼珠上,淚水在她眼眶裡打轉。而在過去就是爸了,他也撇頭看了過來,嘴上的膠帶因為張口說話而蠕動著,除了支支吾吾的聲音以外,無法聽出爸在說什麼,表情同樣驚恐不捨,但多了一點歉疚。三人跪成一排像待宰的羔羊。
「林大陸,你應該知道是誰派我們來的,你做了不該做的事,現在是你付出代價的時候了。」叉著手的綁匪直接宣判爸爸的罪行。
手電筒的光照在爸慘白的臉上,就算他嘶吼著極力辯解,綁匪也不打算撕開膠帶讓他說話。
「老闆為了殺雞儆猴,要求滿門抄斬。別怪我們殘酷,要怪就怪你太糊塗了,惹到不該惹的人。」綁匪把槍口指向爸爸。
眼看爸爸就要被槍決,凱文躍身衝到爸的面前,企圖阻擋綁匪開槍。而媽媽也靠了過去,一家人依偎著痛哭求饒。
另名綁匪見狀一個箭步衝向前,用力踹開凱文丶推開媽媽。就在凱文還來不及起身的瞬間,震撼的槍響劃破了天際,爸爸的身軀如洩了氣的氣球往後一癱,兩眼空洞已無生氣。旁邊的綁匪再往額頭再補一槍,確認目標已經死透。
凱文和媽媽趴在屍體上痛苦哀嚎。這一切來的太快,讓凱文以為這是場惡夢,一場永遠醒不來的惡夢。他抬起頭,狠狠地瞪著殺父仇人,卻發現綁匪正貪婪地打量著母親裸露的大腿。
綁匪緩緩走近媽媽身旁,冷不防伸手觸碰她的腿,毫無防備的媽媽縮起身子,回瞪綁匪一眼。
「妳這美人胚子,殺了妳真是可惜…」綁匪又想伸手撫摸。凱文見狀衝過去撞倒他。
「你這兔崽子,找死啊!」另名綁匪勒住凱文的脖子,用槍抵著太陽穴。
「嗚!嗚!」媽媽轉身過來大叫,並向綁匪狂點頭。
被凱文撞倒的綁匪起身撕開媽的膠帶。媽媽大聲哭喊:「我願意!只要別殺我兒子,你們要什麼我都願意。」
色慾薰心的綁匪聽到媽媽的話後,示意同夥先放下凱文。
「你行行好,趕快把這事辦完,別拖泥帶水。」同夥不理會他,準備扣鈑機。
「喂!在這種地方,這小鬼是能跑去哪裡。像這種貨色我是要定了,先處理這女人,再處理小鬼。」綁匪解開媽媽的麻繩。
「你就趁這空檔,把小鬼的繩子結開,將屍體丟到山谷裡。」綁匪邊指示邊褪去媽媽的長裙。
「凱文,記得我說過艾倫.洛斯頓的故事,別放棄任何機會。」滿臉淚水的媽媽安慰著兒子,「我愛你,再見了。」
「別傻了,等我搞完妳,就送妳和小鬼上西天,留小鬼活口怎麼交差領錢呢。」綁匪的噱笑聲在凱文耳邊消散不去,宛如魔鬼的狂笑。
「你…你怎麼可以騙人…」媽媽抓狂地捶打綁匪,「你快放了我兒子,放了我兒子!」
「少廢話!如果妳讓我爽翻了,或許我會考慮考慮。」綁匪拉下褲襠,像惡狼般撲上媽媽。
「不要!住手!」媽媽死命地掙扎,淒厲的哀嚎聲迴盪山谷。「不要啊!」
上帝!祢在哪裡啊?凱文向天咆哮,咒罵上帝對這慘絕人寰的時刻所保持的沉默。祢為什麼不出聲?祢為什麼選擇沉默!
「如果上帝對魔鬼視而不見,放任魔鬼肆無忌憚的蹂躪人們,那兩者又有什麼差別?」凱文低喃著極端的想法。
凱文眼神熾火怒燒,「我要復仇!我要活下去!」
凱文注意到看管他的綁匪被同夥的暴行所吸引,不時望了過去。正當凱文盤算著如何趁隙逃跑的同時,母親的哀鳴聲化為呻吟,並主動要求另一名綁匪加入他們。凱文為此感到困惑,受難的媽媽趁機向他使了個眼色,凱文明白媽媽的用意,而這也成了他跟母親的最後一瞥。
綁匪瞄了跪在地上的凱文一眼,猴急地快步過去。看著綁匪的背影,凱文壓低身子緊盯著,準備伺機而動。片刻之後,兩隻禽獸享受母親作假所帶來的快感之中,凱文見機不可失,最後望了媽媽那被摧殘的身影一眼,陡然躍身疾起,頭也不回地衝進那片濃密的樹林裡。
「媽的!那小子跑了。」
「我操,快追!」
「凱文,快跑!」媽媽用最後的力氣大喊。
「砰!砰!」兩聲槍響從背後傳來,媽媽也走了,凱文強忍悲慟,死命的往前奔逃。他告訴自己絕不能被抓到,不然就枉費母親的犧牲了。
奔梭在不久前才經過的荊棘樹叢中,凱文只聽到急促的喘氣聲和後頭不時射來的槍聲,面對生死交關,凱文不斷重複媽媽的叮嚀: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一時之間,腦海閃過就在媽被樹枝割破裙子的地方,當他跌倒的同時,似乎看到樹叢底下有處空隙。如果能找到那地方,或許還有一絲機會。
突然「咻」的一聲,從凱文右耳邊呼嘯而過,眼角瞥見一支黑色條狀物飛了過來,被子彈射斷的樹枝竟不偏不倚劃破原本被植針刺到的傷口。鮮血滲過傷痕流了下來,凱文側過頭用手把血拭去,突然瞥見地上一塊棗紅色棉質布料,凱文一眼認出那是媽媽的長裙扯破的餘布,彷彿是媽媽救命的指引。凱文奮不顧身往前一撲,伸手抓住那塊布料,再滾進樹叢底下的空隙,沒讓後面的手電筒光束察覺到。
驚魂未定的凱文躲在樹叢裡,等到綁匪的腳步聲匆促而過後,他開始挖掘底下的泥土,並將土堆在身旁兩側,讓自己完全埋沒在土坑裡。此時,凱文全身已傷痕累累,失去雙親的傷痛更是深烙於心無法抹去。
凱文告訴我,他恨死了綁匪毀了他的家庭;更恨透上帝竟在他需要援救時選擇沉默。當時的他思忖,綁匪槍殺父親時,上帝在哪?綁匪強暴母親時,上帝又在哪?他曾是多麼地虔誠,多麼地親近上帝,為什麼上帝沒有聽到他的禱告,阻止綁匪殘酷的暴行。
兇狠殘暴的綁匪、沉默不語的上帝是造成他美滿家庭一夕破滅的原因。而他能暫時逃過綁匪的毒手,全是母親犧牲肉體和性命換來的。對母親的愧疚與不捨更加深了他的恨意,這也直接影響了日後凱文決定要做的那件“大事”。
說真的,當聽到凱文說這些話時,同樣也是基督徒的我不能苟同,我不知道為何凱文硬要把過錯推到上帝身上。真正的罪魁禍首就是殺害他父母的綁匪,或許跟他父親的貪念也有關係,但絕不是上帝的錯。我猜可能是凱文在那種恐懼無援的情況下才會產生怪罪上帝的想法,或許任何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會如此,只是上帝又成了代罪羔羊。
「操他媽的,都是你的好色壞事,搞丟了那兔崽子。」綁匪的話打斷了凱文的思緒,他朝聲音的來源處望去,一束白光剛好照到他頭頂的草叢堆裡,往回搜尋的綁匪距離他不到五公尺。凱文暫時止住了呼吸,動也不動地等著躲過最危急的時刻。
「還怪我咧,要不是你受不了跑來參一腳,那小子怎麼會跑掉。」帶頭的綁匪抱怨道。
「那小子還真會跑,一溜煙人就不見了。現在怎麼辦?」另名綁匪喘息說。
「先回去處理屍體,等天亮再找看看。」
「乾脆直接走人,找主子撒個謊領賞金。」
「如果再找不到,也只好這樣了。」
兩個綁匪的對話聲愈來愈遠,凱文鬆了口氣,他緩緩地從旁邊拉了幾根斷枝殘葉蓋在身上,再抓幾把泥土抹在臉上和雙手,做好了偽裝,靜靜地等待黎明到來。
遠處的蟲鳴聲頻率固定又單調,宛如催眠曲般助長了疲憊感,雖然仍處險境,歷經死難的凱文撐不住沉重的眼皮,漸漸地闔上了眼。
夜空撒滿了星光,微風徐徐吹來。小凱文和父母坐在露營車旁的涼椅上,圍著營火堆。爸爸手裡拿了罐海尼根,小凱文則依偎媽媽拿著棉花糖串挨火烤熱,而小凱文吃了滿嘴都是,幸福洋溢在全家人臉上。
凱文記得這是他小二那年暑假,父母帶他來到花蓮的郊外露營,那是次有趣的旅遊。只是當晚在營火旁的閒聊中似乎透露了些什麼。
「拔比,我好喜歡露營囉!以後可以常常帶我來嗎?」小凱文嘴裡吃著棉花糖撒嬌的說。
「可以啊!只要你用功讀書考前三名,我就答應帶你出遊。」爸爸說。
「好,那我下次考第一名的話,要帶我去更好玩的地方露營哦!最好旁邊有小溪流,這樣還可以玩水。」小凱文舞動雙腳作勢踢水。
爸爸正啜飲一口啤酒,媽媽拿起面紙擦拭小凱文的髒嘴。「你喲!吃成這樣還想考第一名。寶貝,你的英文要多加油,才有機會考第一名。」媽媽叮嚀道。
「好,你下次英文考95分以上,爸就帶你去溪邊露營。」爸爸拍拍胸脯。
小凱文跳下椅子跑到爸爸面前,「ok!來,打勾勾。」
「寶貝,怎麼了?」在跟爸爸打勾勾的同時,媽媽看到小凱文稚嫩的臉龐露出疑惑的表情。
「拔比媽咪,能比國語嗎?我比較喜歡學國語,老師都說我國語很好,作文能力很棒,我常上台唸作文給同學聽呢!」小凱文驕傲地說。
「爸爸打算讓你去美國唸書,所以英文底子要打好,才能適應那邊的生活…」爸爸還沒說完,媽媽急著接腔,「寶貝,媽咪知道你國語讀的很好,老師也常跟媽咪誇讚你,你真的很棒。當然媽媽也希望你對英語的興趣能跟國語一樣,不管有沒有去美國唸書,寶貝,這兩種語言都很重要喔。」
凱文點點頭,「嗯,我知道了,我會把英語學好的。」
「媽咪,如果我真的要去美國唸書,妳和拔比要陪我去嗎?」小凱文望著爸媽。
「寶貝,你放心,媽咪不會讓你一個人在美國。就算拔比和媽咪沒法陪你去,媽咪也會託人照顧你的,你只要用功把書讀好,其他的別擔心。」媽媽輕柔的說。
「可是我比較喜歡跟你們在一起,就像現在一樣。」小凱文低下頭,失望地說。
「孩子,爸跟你說,我們不可能永遠陪在你身邊,所以你要學習獨立,學會照顧自己。我和媽咪用心栽培你,是希望你將來能成就大事。凱文,長大後記得要做件大事,才不會辜負我們的期盼。」爸爸撫撫兒子的頭,小凱文瞇著眼掉了滴淚。
媽媽見狀過來摟住小凱文,小凱文忍不住哽咽起來。母親的臉孔雖是如此親近,感覺卻愈來愈模糊。
「小傻瓜,別難過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在你身邊。你是我們的心肝寶貝,我們永遠愛你…」母親的聲音漸漸化成了悠遠的深谷回音。「永遠愛你,寶貝…」
凱文的淚珠順著鼻尖滴落到泥土上,微顫的眼皮透進薄弱晨曦,熱淚仍不停從眼縫滲出。他知道這是一場夢,只是他不想睜開眼,渴望再度入夢感受媽媽懷裡的溫暖,但始終不能如願。一股悲慟油然升起,他埋著頭潸然淚下。
黎明降臨在整片樹林,伴隨著死寂向凱文靠近,烏鴉嘶咧的叫聲劃破這片死寂。凱文驟然睜開雙眼,停止哭泣回到現實世界。不敢大意的他在隱身處向外觀察數分鐘,確定再也沒看到兩個綁匪的蹤跡。他移開身上的樹枝,爬出小土坑和樹叢,回到羊腸小徑。
灰濛濛的雲層在山谷間翻騰,讓這片樹林更加幽暗。雖然這裡的早晨跟夜晚差異頗大,但昨夜殘酷的事實依然沒有改變。凱文沿著小徑走回死亡之谷,再次來到命案現場,他不再惶恐只有悲憤。凱文並沒發現雙親的遺體,也沒看見綁匪遺留下來的罪證,彷彿昨夜的屠殺從沒發生過一樣。
凱文低下身子挨近山壁邊緣朝下探去,一條湍急的溪流蜿蜒在谷底。凱文看見幾個埋沒在溪水的暗沉物體,但不能確定是屍體還是漂流木。他趴跪在峭壁邊緣許久,決定爬下山谷探個究竟。
這峭壁看來有百公尺高,幸好不是很陡峭。凱文找到一條看似安全的山壁路徑,起身開始往下爬。才爬沒多久,凱文就覺得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山壁陡峭的程度比從上頭看來的險峻,又充滿容易鬆動的碎石,更加深攀爬的困難度。凱文想往上爬回去,但發現爬上去還比下去困難,只好咬緊牙根繼續往下爬。經過一番折騰,好不容易來到半山腰,但凱文已經耗盡了力氣。這時,他看到左側有塊岩棚,或許可以在上面喘息一下。他往左攀移過去,順利爬了上去,就在他全身攤軟趴下去的同時,轟然一聲巨響,岩棚承受不住這突來的重量,瞬間整個崩塌。
凱文隨著碎石土礫一起墬落,剎時間讓他有股莫名的遐想,彷彿掉進未知的深淵,黑暗又陰沉的地獄。再度面臨死亡的威脅,但這次沒有恐懼只有期待,期待再見到爸媽,期待解脫這一切…凱文正享受這墬落的時刻。
當撞擊到碎石坡時,凱文胸口一陣疼痛,地心引力繼續拉扯身體往下翻滾,碎石雖減緩了翻滾力道,但也讓凱文吃了不少苦頭。眨眼間,凱文攔腰碰到岩壁上的幾顆勁松,再彈飛跌入溪裡。
在激濺的水花下,凱文差點撞到溪水不深的河床,冷冽的感覺驟然衝上腦門,反射性地張嘴噎了幾口溪水。凱文雙腳使勁一蹬衝破水面,才吐出一口水,就被湍急的溪流往下牽引。凱文用力划動四肢,試圖擺脫溪流的控制,費盡氣力游到暗沉物體旁一探,原來只是上游沖刷下來卡在河床的沉木。凱文按著沉木休憩片刻,隨即憋住氣潛入水中四處摸索。他摸到了一只鞋子,是母親出門時穿的香奈兒黑色高跟鞋,心中燃起一絲希望,忍著低溫的溪水再度潛下去尋找,無奈仍沒有遺體的下落。最後因為太冷凱文決定放棄,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游到溪邊,累趴在泥岸上直打哆嗦。
宛如古斯塔夫‧多雷所畫的科基托斯趴在冥界的哀嘆之河旁,凱文從昨晚到現在的遭遇彷彿經歷了一段地獄之旅。而潛伏於內心的那股仇恨和邪惡正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凱文撐起身子雙腳站穩,抬頭瞥了眼剛跌落的山谷峭壁,他低下頭若有所思,嘴裡喃喃發了一個毒誓。然後邁開步伐紮實地踏上泥地,頭也不回的往溪谷旁的樹林走去,留下地上淡淡的兩行腳印和那只黑色高根鞋。
「為什麼不拿走那支母親遺留的高根鞋?」我好奇的問。
凱文沒有回答,只見他詭異地撇了一下嘴角,搖了搖頭繼續說下去。
當天傍晚,一支下山的登山隊在林道上發現了凱文,他就坐在竹林旁,雙手環抱顫抖的身體,茫然失神,嘴裡發出如夢囈般的低語。
「小弟弟,你怎麼會在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一名中年隊長上前關切。
凱文仍低頭喃喃自囈。
「你怎麼了,迷路了嗎?」中年隊長搖了搖凱文,還是沒反應。「唔…全身都濕了,你這樣會失溫的。」
另一名女山友拿來毛毯蓋在凱文身上。「弟弟怎麼了?」
「不知道,問他都沒有反應。」中年隊長雙手一攤,無奈答道。
「弟弟,你能說話嗎?你叫什麼名字?告訴阿姨你怎麼了?」女山友蹲下來關心。
凱文發紫微顫的嘴唇依然發出囈語。
「弟弟,你跟誰來的?你走丟了嗎?」女山友好心地問:「爸爸和媽媽呢?」
聽到爸媽兩字,凱文像觸電般立刻抬起頭,一對慍怒陰沉的眼神猛盯著女山友,著實讓對方不寒而慄。
「我爸媽都死了!他們都被壞人殺死了啦!」凱文突然站起來狂亂嘶吼。
女山友嚇得往後跌個踉蹌,其他山友趕緊扶起她向後退,就怕這小孩突如其來的舉動傷了同伴。
「弟弟!我們是來幫你的,別激動啊!」中年隊長向前壓住發狂的凱文,但凱文反抗的力道之大,差點讓對方招架不住,急著找同伴幫忙。
「趕快打電話叫救護車,這小孩要趕緊送醫院。」中年隊長氣喘吁吁的喊著,「還要通知警方,這裡可能發生兇殺案。」
沒多久警車先抵達,兩名員警下車後檢視凱文的狀況,詢問在場的山友,試圖釐清事發經過。中年隊長向員警強調,小孩一直吼叫說父母被人殺死了。
「你覺得這孩子說的是真的?」員警瞥了凱文一眼。
「不管是不是真的,看來這小孩都受了無法想像的折磨…若不是被魔神仔牽去;就是真的親眼目睹父母被人殺了。」
員警點了點頭,繼續詢問其他的山友。
救護車也抵達,救護人員接手救治將凱文抬上擔架推上車,警鳴聲再度響起,救護車快速駛離。
第二步 醞 釀
凱文沒再說下去。
從這一刻開始,直到我們下次碰面,他再也沒開口說話過。
我聽完後傷心到淚流滿面,久久不能自已,他也沒叫我別哭,索性擺過頭去盯著天花板。
之後跟他在病房相處的這三天,凱文就是這麼靜靜地躺著,呆望著天花板。只有當晚電視新聞報導他的案子時,他專注螢幕半晌,就這麼一次。
由於警方尚未找到屍體,所以還不能朝兇殺案方向偵辦,只能先列為失蹤人口。負責偵辦的刑警隔天來到病房,但面對沉默不語的凱文,不管用什麼方式都無法讓他說明案情。而知道的我曾考慮告訴他們,但因為怕凱文生氣我不敢多嘴。
刑警請教同行的主治醫師,醫師說明凱文的病情除了斷了三根肋骨和手腳與臉部撕裂傷外,身體並無大礙,頭部受到的撕裂傷沒有造成腦震盪,也還不至於影響腦部功能。主治醫生研判應該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造成凱文目前的呆滯反應,已請心理醫師過來協助會診。
第三天傍晚,習慣這片寂靜的我往窗外望去,斑斕的晚霞被一道細長的凝結尾如尖刀般劃過。我把目光移到產生這條細白雲霧的飛機上,從機型看來應該是架戰機,聯想到凱文的父親是否因為軍購交易而惹來殺身之禍,就像當年的尹清楓命案一樣,只是沒想到卻也害妻子賠了命,唯一倖存的獨子又因衝擊太大變成這樣。為何凱文的父親會犯下如此要命的錯誤,真相恐怕也將隨著他的死而石沉大海。
開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一名女醫師和那兩位刑警走了進來。清澀秀麗的女醫師來到凱文床前,仔細端看凱文無神呆滯的模樣,刑警們則雙手環抱胸前並肩站在後頭。我注意到這位女醫師和我母親年輕的時候很相似,尤其是那份優雅的神韻,簡直如出一轍。我很想告訴她這巧合,只可惜她從頭到尾都專注在凱文身上,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就連刑警們也把我當成空氣。
「我從未看過這種情形,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患者通常不會出現類似的症狀。」女醫師回過身告訴兩位刑警。
「原來這小鬼嚇呆又嚇啞,看來沒人能讓他開金口了。」戴著細框眼鏡的刑警揶揄著。
理著平頭夾雜灰髮的刑警瞪了搭檔一眼,不解為何給這位年輕醫師難堪。而搭檔則是雙手一攤裝無辜。
「抱歉,李醫師,原諒我搭檔的無禮。」平頭刑警禮貌地說:「這小孩是件疑似命案的目擊者,我們需要他的證詞來釐清案情。請妳務必醫治他,讓他能開口說話。」
「唔…我可以試試看,」李醫師遲疑了一下。「但這需要花一些時間。」
「那就拜託李醫師了。」
李醫師點點頭,轉過身緩緩調整呼吸讓思緒清晰,再次面對凱文。
「弟弟,我是李醫師,」李醫師輕柔懇切的問:「你有聽到我的聲音嗎?」
凱文無動於衷。李醫師拉大嗓門,「弟弟,你聽得到嗎?如果聽得到但沒法開口,可以眨一下眼睛讓我知道。」
李醫師和刑警們都盯著凱文的眼睛看,還是得不到回應。李醫師彎腰貼近凱文的面前,將垂落臉頰的髮絲撥到耳後,同時舉起食指在凱文的雙眼間左右橫移,觀察眼球的變化。可惜凱文的目光沒隨著食指移動。她用相同的指頭戳了戳凱文的手臂,同樣沒有反應。她再用力捏了一下,凱文眼睛連眨都沒眨。最後她拿出小手電筒,檢查凱文瞳孔對光的反應,一切又是正常。只是她留意到凱文注視手電筒的白光時,身體瑟縮了一下。
李醫師再次回過身,向兩位刑警搖了搖頭。「目前病患的情況比我想像的嚴重,看來需要更長的時間治療了。」
兩位刑警互看了一眼,臉露失望。
「大概需要多久時間?」平頭刑警把視線落在李醫師細肩後的病床上。
「呃…坦白說,我無法給個確切的時間。但請你們放心我會盡力讓病患願意開口,到時候再通知你們。」李醫師語氣誠懇。
而戴眼鏡的刑警還真打算再揶揄一下,平頭刑警趕緊打住他。
「看來也只好這樣。這是我的名片,那就麻煩李醫師,有消息再聯絡了。」平頭刑警遞了張名片給醫師,並向夥伴示意,「抱歉,我們還有其他事要辦先告辭了。」
似乎想起什麼點子,李醫師沒理會刑警的告別,立刻又貼近凱文。
「你爸媽呢?他們沒跟你一起逃出來嗎?」李醫師握著凱文的手。「他們人呢?他們人在哪裡?」
刑警們在門前佇足,期望心理醫師所問的和他們想的結果會不一樣。然而凱文還是給了李醫師相同的答案,不說就是不說。
看著李醫師纖細的身軀,我深深地為她著迷,她實在太像我媽媽了。雖然不想多事,但不忍再看李醫師費心探詢,我決定把知道的說出來。
凱文似乎查覺了我的企圖,他猛然轉頭瞟了過來,就像第一次看著我那樣。我畏縮了一下,凱文感受到我的恐懼。除了恐懼我還很好奇,為何李醫師沒注意到我們的舉動,仍繼續探問。
「告訴我那晚發生了什麼事?你父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儘管凱文盯著我看,李醫師仍不受影響。也沒順著凱文的視線看看我,令我有些失望。
比起恐懼,我更憐憫李醫師。不管了,我決定說了。我撇開凱文瞟悍的眼,正準備開口。剎那間,凱文身體猛然痙攣抽慉,整個病床搖晃得吱吱作響,凱文的臉部扭曲口吐白沫。
後來發生什麼事,我倒是有點忘了。說也奇怪,凱文癲癇的過程就在自個身邊上演,我卻記不得細節。只能說住院的那陣子,我的記憶總是斷斷續續,應該是那場意外所造成的傷害。
我只記得李醫師拿起枕頭保護凱文的頭部,避免去撞到床架或一旁的櫃子,並按下求救鈴。兩位刑警則衝過來壓住病床,不讓病床在凱文的猛力抖動下翻倒。就這樣等待著凱文停止癲癇,恢復正常。
後來不知怎地,李醫師和刑警們都退到遠處,把位置讓給急救小組人員。什麼時候來的急救小組和推來一些設備我也不曉得。只聽到其中一位醫生大喊:「360焦耳,clear!」,凱文的身體受到電擊而晃動。
醫生見心電圖仍未有反應,再次大喊:「once again,clear!」,電擊板接著啟動。
空氣中飄散著若有似無的焦味,摻雜著一股焦慮感。
「心跳恢復了!」一名急救小組成員興奮宣告。
規律的嗶嗶聲慢慢傳來,一條年輕的生命救了回來,在場的人都鬆了口氣。
「這下可好了,情況比之前更嚴重,沒變成啞巴就阿彌陀佛了。我看問神可能還比較快。」惹人厭的刑警大聲嚷嚷,大家都瞪向他。
「別說了,讓他們忙,我們走吧!」平頭刑警推了一把無理的夥伴。「李醫師,麻煩有好消息再通知我。」
李醫師點頭示意,兩位刑警開門離開。站在遠處的她望著重生的凱文,欣慰的心情底下藏了一絲擔憂。
凱文再度被送進加護病房觀察,之後住院的這段時間我再也沒見到他。而這份陌生卻又如同手足的矛盾情感在我心裡慢慢醞釀,這份情感也會隨著我們後來相遇而更加劇。最後,變得像孿生兄弟一樣不可切割。
我曾說過在醫院的這段期間,記憶時而清楚時而模糊。曾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懷疑與凱文的巧遇是場夢境,而且還是場惡夢,只是我還沒嚇醒。又或者,我就是那場惡夢。
還有另一件事困擾著我,就是想不起到底發生什麼意外讓我進了醫院,而我的父母為何不在身邊?他們人在哪裡?雖然滿心疑惑,我卻沒開口問過任何人,不管是護理師或醫生來,我總是不想多問。甚至終日不語,自己承受孤寂與疑惑。
好不容易來了個凱文,雖然我們只有交談過一次,而且我鮮少回話。但身邊多了個伴,就算他只靜靜的躺在那邊,也總比我孤獨一人來的好。
可惜凱文離開後我又得獨自忍受這份寂靜,有時我會端詳著右手腕印註林介夫三字的藍白色塑膠資料帶,然後看看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捻捻蓋在身上的薄被,探探病房門外的動靜,望望窗戶外頭的景色…偶爾也會想想那位清秀的心理醫生。除了去做一些醫生排定的檢查外,我一直重複這些事,就在大部份的時間裡。
沒多久來了一位阿姨,是醫院安排的看護。她相當有經驗,把我照料的很好。她是個多話的女人家,幾乎每做件事就會說上好幾句,從工作的趣事到家裡的瑣事她都能聊,而且幾乎都是她在唱獨角戲,我只默默當個聽眾。看護阿姨是個樂觀的人,就算我沒搭腔也能自個聊得很開心。有時她講到有趣的事時,我還會格格笑了起來。但她好像也沒注意到,那神情就跟李醫師當時沒理會我是一樣的。不過我得承認,跟凱文比起來看護阿姨的確幫我解了不少悶。只是後來她的一番話讓我高興不起來,不知道她幹嘛跟我說這些。
有天晚上,看護阿姨幫我擦澡後換上乾淨的病人服丶床罩和被單,讓我舒服地半躺著。然後她坐在一旁,餵著我剛送來的晚餐。牆上的電視正播著整點新聞,阿姨送了一口飯菜給我,我越過她的手肘瞄到凱文的新聞。她看到我的眼神,回頭看了薄螢幕一眼,隨手拿起搖控器關掉電視。
「吃飯配電視不健康哦!來,我們專心吃飯。」她用紙巾輕輕擦拭我的嘴角。
我細細咀嚼嘴裡的飯菜,沒多想什麼。然後阿姨就讓靜默在彼此間延續到餵完我晚餐,對她而言這還是頭一遭。我很好奇是什麼原因讓她如此安靜,只見她臉露憂傷收拾著餐具。當她過來把病床調整好讓我平躺時,我留意到她的眼裡還含著淚珠。看護阿姨到底怎麼了?
「阿弟,阿姨跟你說,你要快點好起來。爸媽不在身邊,你更要加油,要堅強地好好活下去,別放棄自己。」她輕撫我的臉龐,想給我最深切的溫暖。
什麼!別放棄自己?我爸媽發生什麼事了?除了驚訝以外,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就在我仍一頭霧水,不知所以然的同時,腦海陡然掠過一些畫面。
我坐在一輛車上。沒錯!這是父親的車。父親在駕駛座上,大聲要我們坐好。母親在副駕駛座,她一臉驚恐,而我嚇哭了。
「別怕,寶貝別怕。」母親回過頭安慰我。下一秒,父親無助的大喊:「完了!」,我從母親身後目睹恐怖的一幕,車子衝出了路邊護欄,懸崖與天際線在擋風玻璃上劃出一條傾斜線。隨著一家人的驚叫聲,車子墬入萬丈深淵,接著一片黑暗,我昏了過去。
「阿弟!阿弟!醒醒啊!你怎麼了?」
我從黑暗驚醒。感覺臉頰被人輕拍,隱約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你別嚇阿姨啊!你快醒醒。」看護阿姨拍著我的臉,直到我睜開眼。「呼!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
「我…我爸媽呢?他們在哪裡?」我奮力迸出一句話。
看護阿姨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我。好像我的臉上長出什麼似的,讓她原本驚慌的臉色瞬間變成驚訝。
「你…說話了!你終於說話了。」然後就看著她跑出病房,大喊:「9A01的阿弟說話了,快請醫生來啊!」
「阿姨!妳去哪裡?我爸媽呢?妳快來告訴我!」我用半嘶吼的聲音喊著。深怕剛腦海裡的畫面是真的。
我也不可能沒說過話,至少我曾問過凱文那支鞋的事。我真的不記得我沒說過話,但這絕對是我最有力道的一句:「我的父母到底發生什麼事?」
事情就是這麼巧合,彷彿冥冥之中注定好的。就在看護阿姨回到病房片刻之後,李醫師竟然快步走了進來,一頭長度及肩的烏黑秀髮隨著腳步輕擺。風采依舊的她用那雙晶瑩灼璨的盈盈大眼看著我,自然圓潤的嘴唇如彎月般微笑。相較於第一次碰面視而不見,這次聚焦於我的神情,除了讓我驚喜外更觸動了愛慕的少男情懷,我深深為她著迷。
李醫師在我面前駐足,雙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裡,我無意瞄到左胸的銅質名牌上頭寫著“李庭”這個名字。
「還記得我嗎?」她柔和地問。
「嗯。」我點點頭,雙頰感到紅熱,不敢直視她。
「你看來氣色好很多。有哪裡不舒服嗎?」她摸摸我泛紅的臉。
「沒有。」好懊惱自己的生理反應這麼快,拜託李醫師不要察覺我在害羞。
雖然對於她的問話我都簡短回答,但看的出李醫師很滿意我的反應。好像我早已是她的病患,這樣的進展讓她很高興。我不知道主治醫生什麼時候換的,但一開始應該不是她,是一個男…還是女的…好像是…是誰我還真記不得了,就說記憶出了問題。反正之前是誰不重要,現在能給自己愛慕的對象治療絕對是件好事。
「李醫師,剛才阿弟一開口就問爸媽呢,爸媽在哪裡。」看護阿姨一旁問道:「阿弟真的都不記得了嗎?」
「你和父母因為發生了一件事,所以他們才沒法陪在你身邊。你還記得發生什麼事嗎?」李醫師謹慎面對我接下來的反應。
「我…我記不太起來,好像…」墬崖的畫面飛掠而過,「是出車禍嗎?我們出車禍了是嗎?」
「你記得出了車禍是嗎?呃…很好。你再仔細想想當時的回憶。放輕鬆,慢慢想別給自己太多壓力。你可以試試深呼吸緩和一下,把思緒淨空再慢慢回想。」
就在李庭醫師的殷勤引導下,我把記憶中的畫面描述了一遍。
「唔…很棒,你做的很好。你失落的記憶正慢慢地回復中,這是很好的現象。」李醫師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心細嫩又溫暖。「這個過程回憶通常會片片段段出現,有點像拼圖需一塊塊拼湊。神經內科醫生檢查你的腦神經是正常的,應該是心理造成的。所以別急,試試著讓回憶找到你。」
「所以我爸媽死了?他們都在車禍中喪生了對吧?」我難過的說。
「呃…你又想起什麼了嗎?」李醫師看著我。
「沒有,我只是在想假如回憶中的車禍那麼嚴重,爸媽能活著的機會應該不大。」我開始啜泣。
「別難過,只要人還沒找到之前都還有機會。你要加油,我會試著用藥物和催眠療法幫助你恢復記憶。」
李醫師溫柔的撫著我的頭,我不自禁伸出雙手環抱她的纖腰。她沒有閃躲,就像母親一樣給我依慰。
「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過來看你。」她拍拍我的肩膀,為我打氣。
白色的長廊雖然燈光明亮,卻帶著股涼意。看護阿姨挽著我穿過長廊,或站或坐或步行的人群從我身邊掠過。剎那間,我以為看到了凱文,隨即回頭環顧四周,結果只是錯覺。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那悲慘的遭遇很難讓人忘卻。凱文,你人在哪裡?
巧的是,昨天在李醫師的催眠治療後,就在睜眼的那剎間,我看到凱文憤怒的臉孔,大聲叮嚀:「別忘了我的遭遇!」,而且連吼了兩次,我嚇得瑟縮不寧。就在李醫師著急地詢問和安撫下,頓時間,所有的回憶突如泉水般湧現。經歷了幾次李醫師的治療和催眠,還有凱文的最後一吼,終於記得意外發生的過程。我把車禍經過一五一十告訴李醫師,說到父母最後遇難時我悲慟到久久不能說話,李醫師同情地安慰著我,看護阿姨則在一旁哽咽。結束療程後,李醫師要我今天過來一趟,負責此案的刑警還在等我的證詞。
來到李庭醫師的辦公室前,阿姨正打算敲門,護理師剛好打開門。
「喔!真巧,請進。」護理師微笑道。
進門後我看到李庭醫師坐在辦公桌前,對面站著一位雙手撐在桌上的先生,還有一位男士站在後面。當我看著他們時,他們同時也轉頭過來。我瞠大雙眼不敢置信,怎麼是他們?沒想到會碰上那兩位調查凱文案子的刑警,灰髮平頭的刑警就站在辦公桌前,他的搭檔就站在後面,那個講話寒酸的傢伙。原來我的車禍案件也是他們負責的,這種巧合著實讓我驚訝不已。相形之下他們表情顯得泰然,對於我的反應有點不解。
「唷!這小子看來正常多了。」戴眼鏡的刑警帶著揶揄的口氣說。
那個臭刑警死性不改,但我不懂他為何要這麼說,這口氣應該是對凱文說才是,我想他搞錯對象了。李庭醫師瞪了他一眼,反過來對著我微笑。
「來,介夫,我們這邊坐。」李庭醫師從座椅站了起來,領我到平常催眠躺著的長沙發,這次我沒有躺下,我坐在沙發中央略往右邊的位置,讓李庭醫師坐在左邊。我聞到李庭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深深著迷。
平頭刑警將辦公室對面的椅子轉過來坐下,他的搭檔則倚靠在窗前,兩眼直盯著看護阿姨。
「這裡沒妳的事,妳可以去外頭等。」臭刑警不客氣的說。
平頭刑警轉頭過去,李庭醫師對著阿姨點點頭,看護阿姨識相地開門離開。
待門關上後,李庭捧著手指向平頭刑警,對著我說:「這位是陳警官和那位王警官負責調查你的案子,他們有些事要問你。你把昨天描述的經過告訴他們。」
我看著兩位警官,還在納悶一場車禍為何要動用二位警官來調查,腦海陡然浮現我被甩出車外的畫面,就在車子衝出護欄墜落深谷的時候。我想就從這裡說起好了。
「車子掉到深谷,翻滾中我摔出車外,所以活了下來,但爸媽跟著車子墜到深谷的溪流裡……」我緩緩地開口說。
「你是說車子跌落溪谷,你摔了出來,而你父母仍在車裡跟著墜落,」王刑警狐疑地打岔,「所以他們是出了意外?」
我對王刑警重複我的話覺得反感,更厭惡他那存疑的眼神。
「嘿!別打斷他,讓他說完。」李醫師替我出口氣。
「他說的沒頭沒尾的,我當然要問…」
「好了,別說了。」陳警官趕緊打岔問道:「弟弟,你能把當天的情形描述一遍嗎?」
「呃…我記得那天一早,爸媽帶我出遊,我們到了郊區的一處山莊遊覽,一直待到晚上才下山…」我喃喃道來那天的記憶,思緒跟著回到那段傷痛的時空。
當車子順著山路通過這個髮夾彎時,我看著爸和媽的背影被離心力拉到右側,同時我也抓住前面的椅背,力抗這股不小的力量。
「你就不能開慢點嗎?」媽媽拉著車窗上緣的手拉環嘀咕著。
爸爸不發一語,才放開煞車踏板,馬上又踩下油門,剛回正的身軀又因為加速度往後傾,雖不到壓背的程度,但也差不到哪裡去。
「你到底在生什麼悶氣啊!難道你忘了後座還有小孩嗎?」媽忍不住對爸爸開罵。
「妳不是趕著要回家嗎?我正照辦啊!」爸爸大聲嚷嚷。
我早已習慣這種場面,他們常為了瑣事爭吵,像剛剛只為了晚餐要點什麼菜就能吵到現在。我常覺得爸媽的爭執是因為長期相處所累積對彼此不滿而引發的,我能想像兩個個性不合的人因為婚誓而綁在一起的那種痛苦。我們家並不富裕,不像凱文家。爸媽的感情也不是很好,有時甚至薄弱到只要一方提出離婚,另一方立馬點頭答應的地步。雖然如此,爸媽對我的照顧還是無微不至,也儘量讓我別身陷他們的戰火之中,更刻意營造這個家的幸福美滿,除了在他們爭吵的時候。
「你們為什麼那麼愛吵架?」我故技重施。
他們沒有回話,但也因為我的發問而安靜了半响,爸爸也將車速緩了下來。
媽媽回頭過看著我,「對不起,又讓你看到我和爸這樣,下次不會再發生了。」
「已經好幾十個下次了,我都看到有點煩了,不吵會死人嗎?」當死人兩字說出口時,我後悔了。
「不準你對媽這樣說話,跟媽道歉。」爸喝叱我。
「對不起!媽媽,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們兩個吵架,看你們吵架真的好煩,可以答應我不要再吵了嗎?」看著媽的同時,我瞄到前方兩道遠光打入擋風玻璃,隨即被山壁擋掉。
「兒子,我知道這讓你很難受,但有時大人的事很複雜,不是用簡單的幾句或方法就可以解決的…」媽試著解釋,但畢竟我只是個小孩,她知道我不會懂的。
遠光再次出現,這次近多了。
「好,我答應你不會再跟你爸吵架了,從現在開始,如果真的有吵也不會在你的面前…」
「坐好!」老爸無預警的大喊打斷媽的話。
媽反射性轉身回去,猛然睜大雙眼,映入眼簾的是兩道大車燈和帶來的驚恐。對向的大貨車不知怎地跨越車道,佔據了我們的去路。爸猛按喇叭,鳴求對方放條生路,對方這下才驚覺闖下大禍,趕緊導正方向盤回到自己的車道。但距離實在太近了,爸的車已經被大貨車逼到路肩,只差護欄不到一呎的距離,而護欄外則是一片深谷。我嚇到大哭,媽媽手按著前面置物箱,一直安慰我別怕。
爸試圖在大貨車導入應走的車道時跟著回去,無奈死亡的彎道出現。
「完了!」爸絕望地慘叫一聲,在來不及左轉過彎道的情形下,車子衝破了護欄,跌入萬丈深谷。
在劇烈的翻滾及晃動下,我只記得媽那雙即將失去生氣的眼眸,憂傷又哀慟。突然一股拉力把我扯出車外,我翻了幾下暈了過去,而媽的慘叫聲隨著車子消失在黑暗裡。
當我注視著李醫師的雙瞳時,以為又見到了媽媽,心裡一股衝動想抱住她討暖,但忍了下來。她抽了幾張面紙給我,我才知道我哭了。
「你醒來後呢?」討厭的王警官先問。
「我醒來就在醫院了。」我哽咽地回答。
「沒遇到山友或其他人…」
那是凱文的遭遇,不是我的。
「沒有。」
「所以你也不記得曾說過什麼,比如說父母被壞人殺了…」王警官直視我的眼。
我發現他把凱文和我搞混了,我懶得糾正他,因為他是個混蛋。「沒有,我從沒說過這些話。」
就在我回答的同時,我發現李醫師和陳警官交流了詭異的眼神,好像要隱瞞什麼似的。
「可是我們在發現你的地方,找不到出事的車體殘骸,也沒明顯的車禍痕跡,你能確切的指出車禍的地點嗎?」王警官終於像個辦案的警察了。
「我記不得是在哪裡,因為那是我爸第一次帶我去。我很確定是出了車禍,因為我的記憶就是這樣。我很難過爸媽沒能像我一樣幸運,如果他們還活著一定能證實我的說法。」我不明白自己幹嘛那麼義正嚴詞。
「所以再問你一次,你父母是意外死亡?」混蛋警官就是不肯放過我。
「沒錯,他們是出車禍死的。」我肯定的說。
王警官站了起來,雙手一攤,「看來也問不出什麼,我沒問題了。」
什麼問不出什麼,我不都一五一十描述清楚了,真不懂這混蛋警官在搞什麼。
「弟弟,謝謝你的陳述,對於你父母的遭遇我們感到同情和難過。也希望你安心養病,早日康復,如果有想到什麼再告訴李醫師。」陳警官站起來的同時,也邀李醫師一起到外頭。
「你在這等一下,我待會就進來。」
李庭輕柔的聲音化解我的悲傷。我對著她點頭微笑。
三人開門站在外頭,我專注映在霧面玻璃上的身影,試著猜測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我想起了李醫師和陳警官兩人詭異的眼神,難道他們瞞了我什麼?還有那討厭的王警官為何硬把我和凱文搞混在一起,這又是他討厭的玩笑嗎?而凱文到底在哪裡?
我完全摸不著頭緒,不過這些問題都會隨著我出院而煙消雲散。
第三步 影 響
幾天後,我在李庭醫師的准許下出了院。迎接我的是一處寄養家庭,因為我成了孤兒,社會局安排以後的三年我都必須住在這裡,直到滿十八歲。
撫養我的一對夫妻都已年過半百,他們沒有孩子,我該感到幸運,因為他們人很好,和藹可親,把我當成自己的小孩。但我並沒有感恩回報,我刻意疏離他們,冷淡以對,因為他們不是我真正的父母。
學校生活也一樣,我轉學到另一所國中,不認識任何人,也沒人認出我是誰,只有班導知道我的遭遇。我在班上像個隱形人,孤僻寡言,不跟同學互動,築了一道自我保護的高牆。沒想到這麼低調還是惹到了一些爛人。
他們大概是我在廁所旁的秘密基地抽菸時盯上我的,總共三個人,帶頭的屁孩一個,個子不高但體格不錯,嘴巴不時飆罵髒話。另外一位是個大摳呆,與其說保鑣倒比較像沙包;最後一個是個小跟班,負責跑腿的應聲蟲。
所謂秘密基地只不過就是廁所旁的一塊小空地,因為有幾個不繡鋼水塔做為屏障,成了大家抽菸的好地方。那天第六節下課鐘響起,我在座位上發呆半响,才起身走到秘密基地。
快到廁所時,一團團煙霧從水塔上方飄了出來,應該客滿了,我想,於是放棄了吞雲吐霧的機會掉頭就走,卻撞上大摳呆。他交臂胸前,熊樣的身軀擋住我的視線。
「喂!你目小喔,敢撞我們大咕仔。」
我抬頭看,以為是大摳呆開嗆,原本是他身旁那位帶頭的。
「抱歉,借過。」我低調說。
「你說借就借喔!我注意你很久了,原來你是轉來的。沒拜碼頭就敢來這,你叫哮很好嘛。」帶頭的站到我面前。
「我不知道有這規矩,對不起,下次不會再來了。」我想息事寧人。
「沒下次了,就這次解決,把身上的菸和錢都交出來就放你走。」
跟班的伸出手來,對我擠眉嘲弄。原來他們是故意跟在我後面,找機會勒索我。
我不想惹事,就算真的想也打不過他們,光是帶頭的就讓我吃足苦頭了,更何況還有大摳呆。所以我只好乖乖聽話把菸交出來。
「還有錢呢?」看到跟班手上只有包雲斯頓,帶頭的問道。
「我身上沒錢,放在教室。」
「幹!少騙我,搜他身。」
帶頭的命令跟班的在我身上亂摸一通,就算我不願意也只能配合,不然我是能反抗嗎?跟班的找不到錢包,對帶頭的搖搖頭。
「都跟你說了,你自己不信。」
「別耍我。走,去教室拿。」
帶頭的推了我一把,大摳呆這時才移動龐大身軀,讓出條路給我。
「別推行嗎?我去就是了。」我嘀咕著。
「少囉唆,快走。」帶頭的面露狠樣。
就這樣,帶頭的和大摳呆一左一右押著我,準備到教室取“贖金”。而跟班的就像猴子般活潑亂跳跟在後頭。
走在這種行列的前頭讓我很不好受,迎面而過的同學彷彿都在嘲笑我的軟弱。我盡可能壓抑內心那股反擊的衝動,硬逼自己把憤怒吞下去。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期待已久的面孔,凱文,正朝我走來。
「你怎麼會在這?」我超驚喜的。
「別給他,不用理他們。」凱文目光如炬指著我身後。
終於又聽到凱文開口說話,一樣低吼的聲調,但沒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我回過身看凱文指的他們。
「你說什麼?」帶頭的喝叱。
「我說別理你們!」凱文咆哮。就在我轉身的瞬間,只見他一拳揮在帶頭的鼻樑上,鮮血應聲從鼻孔迸出。
大摳呆看到主子被打,抓狂地拑住我的領口,打算將我撕裂。凱文直撲上去一口咬住大褲呆的手腕,痛得大摳呆放開手。凱文趁勢猛拳如雨落在大摳呆的肥肚上,打得這隻呆熊退後好幾步。眼看凱文佔了上風,後頭跟班的一溜煙躲到圍觀同學裡。
猛然間,凱文被從後面偷襲的帶頭用鎖喉技架開,再趁凱文重心不穩往後仰時絆倒他。水泥地板對背脊的撞擊,讓凱文痛得喘不過氣。帶頭的像鬥雞般跳到凱文身上,使出雙拳對著臉頰一陣猛擊,凱文無力招架只能雙臂護頭。
「大咕仔,踹他一腳。」帶頭的起身換手,大摳呆見獵心喜直衝而來。
「拖拉庫來啦!撞死這死囡仔啦!」跟班的在人群裡鼓譟。
趁帶頭的站起來的空檔,凱文冷不防猛力提膝撞擊下陰,帶頭的痛得彎下腰,大摳呆反應不及一頭撞上主子。兩人倒下的瞬間凱文往右翻身閃過,坐在地上雙手往後撐地退了好幾步,直盯兩人的身軀,提防再次的攻擊。
「老師來了!」人群中有人大喊。
圍觀的人群立馬鳥獸散,大摳呆搖頭晃腦站了起來。
「喂!別站在那邊,快來幫我。」跟班的拉起帶頭的,和大摳呆攙扶著主子往樓梯方向逃去,邊走邊抱怨大摳呆怎會笨到去撞主子。而凱文則拉著我從容地躲進了廁所。
距離上次在醫院分開到現在,已經快三個月了。在狹窄的廁所間裡,我第一次這麼貼近觀察凱文,他右臉頰上的舊傷留下淡淡的肉桂色疤痕,剛遭到的拳擊已在雙頰留下紅腫瘀血。剛硬的短髮反映內心的激憤,雙鬢下未刮乾淨的鬍渣領他邁入叛逆期。一雙黑眼睛深銳而陰沉,我從眼瞳裡看到了憎怨和仇恨,正緩緩侵蝕自己的倒影。我是該恐懼,但沒有,只有對眼前這位偶像的崇拜。
「你流血了。」我比著他的嘴角,用唇語讀出。
他用手掌抹去嘴角的血,率性地塗在隔間板上,像是在戰牆上記上一筆,然後挨近門板探聽外面的動靜。片刻之後,上課鐘聲響起,寂靜取代一切。凱文打開了門,我們走了出去,彼此有默契地走到秘密基地。
我們依在洗石子欄杆上,望著遙遠的101大樓和底下一片俯首臣服的建築。我瞄到欄杆層縫中有一包捏扁的軟盒七星,拾取打開裡面還有六支捻皺的菸,看來有個傢伙為了煙滅證據只好丟棄這等好貨。我拿出兩根然後將菸盒塞回去,把菸捻直後遞了根給凱文,幫偶像上火後兩人吞雲吐霧起來。
「你後來去哪裡了?」我問道。
凱文轉頭過來看著我,不懂兩字寫在臉上。
「在醫院的時候。那天之後,就再也沒見到你了。」
「我一直待在加護病房。」
凱文回過頭去,吐出一口煙,煙霧隨風緩緩散去。
「他們找到我父母的屍體了。」
一開始我感到辛慰,沒多少悲傷油然生起。
「我很遺憾。」
「沒什麼,事情就是這樣。這世界橫屍街頭的不是弱者就是魯蛇,肉弱強食你懂吧!就像剛剛那樣…」凱文看著我,帶點鄙斥的口氣,「你太軟弱了,老弟,所以你成了食物鏈的底層。想要擺脫就要武裝自己,讓自己強悍兇狠,變成食物鏈的頂端,把所有人都當成獵物,無情的獵殺!」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懂的是要讓自己強悍才不會被欺負;不懂的是,如果針對的是霸凌者,那為何要牽連無辜的弱者呢?一起獵殺?這超乎我能理解的範圍。
「就是因為弱者的軟弱,才會誘發強者的嗜殺性。暴力的起因就是軟弱。」凱文斬釘截鐵的說。
沒想到凱文竟猜到我的心思,更訝異的是父母的枉死竟帶給他如此激進的想法。站在好兄弟的立場我理應勸勸他。但我不行,因為他比我強悍,這馬上驗證了凱文的論點。
我們沉默了半响,正好讓我緩和凱文的言論所帶來的衝擊。凱文抽了最後一口菸,順手往外彈出菸蒂,赤紅的菸頭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然後消失在一樓的遮陽板上。前方操場上有一班級的學生正在打躲避球,只見每位拿到球的同學都挑軟弱的砸。
「你怎麼會在這?」我超好奇的。
「跟你一樣轉來的。」凱文仍盯著持球者的選擇。
「太巧了,我怎麼都沒碰到你?」
「唔…不同班吧!我在六班。」
「我在十二班,以後我們可以常見面了。」我慶幸有凱文這座靠山。「謝謝你救了我。」
凱文轉頭看我,「兄弟有難我一定跳出來。但別忘了我剛說的,強悍點,兄弟。」
他在我肩膀拍了幾下,為我打氣。聽到凱文叫我兄弟,讓我感到窩心。
「你覺得他們會再來找我們嗎?抱歉,把你扯進來。」
「沒差啦!我們是一起的。他們敢再來,我就讓他們後悔。」
「對,他們惹錯人了。」我呼應凱文,卻浮現那跟班的蠢樣。
躲避球賽還在進行中,但兩邊內場人數差距頗大,應該很快就會結束。
「我先走了,再見。」凱文招起手,準備離開。
「我跟你一起走!」我對凱文的告別感到恐慌。
「不了,我們不同樓。」凱文搖搖手。
我佇足在水塔旁,目送凱文雙手插褲袋走到樓梯處,回頭看我最後一眼,然後消失在我的視線裡。我嘆了口氣,打算回教室接受老師處罰。索性再躲到水塔後頭,再拿出那包七星的其中一根點燃它。反正都要被罵,晚點進去又如何。
球賽結束沒多久,下課鐘聲跟著響起,菸蒂又在空中劃了條星火弧線。我走到樓梯口,猶豫要不要下去找凱文…還是算了吧,反正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因為翹課我被罰站到放學,幸好老師不知道打架的事,不然可能會被記過。幾位現場目睹的同學對我另眼相看,其中一位甚至走到我面前比了個讚,我還是沒有與他們有所互動。而且這些應該要給凱文的,我只是個受虐的弱者而已,挺身而出的凱文才當之無愧。
出校門時,我不再像以前獨自一人冷漠地走著,而是東張西尋覓尋凱文的身影。只是沒見到想見的人,反倒看到了那三個傢伙,他們也正巧看過來。兩邊對街相望,對方完全沒有動靜,只是慍怒未消盯著我,但也只是如此而已,我想凱文嚇到他們了。
隔天,凱文在午休時來班上找我,我們來到操場散步。空盪盪的操場只有我和凱文,我們手插口袋並肩而行。午後的太陽在浮雲的飄移下忽隱忽視,陽光落在橘色的跑道上時而明亮時而陰暗。我們聊天,但聊的不多,沉默常伴我們之間。
我跟凱文有很多共同點,我們年紀相近,體型相似,父母也都雙亡,沒有任何親戚。而凱文父親的律師兼好友,在看完遺囑後受友託孤,將凱文帶回家供凱文富足的生活。後來凱文也慷慨地金援我,他常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凱文告訴我,等他一滿十八,他就要回去自己的家。而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到時候你一起搬過來,我會照顧你的。」凱文在知道我父母意外過世後向我承諾,就在被糾察隊趕回教室前。
接下來的日子,有凱文陪伴我變得很開心,但也只挶限跟凱文而已,其他人我還是視若無睹,連領養我的老夫妻也一樣。有凱文在我也變得很安全,沒人敢來欺負我。我們像鋼鐵搭檔一樣,只是我們不耍狠丶不見義勇為,很低調過我們的校園生活,從來不管週遭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活在自己的馬戲團裡,要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能阻止我們,所有的規則都是我們訂的,在這裡,我們最大,我們說了算。
唯一的缺點是,我失去了跟李庭見面的機會。一開始,我還會依約回醫院複診,那是我在與凱文重逢前最快樂的時光。李庭醫師很關心我的心理狀況,嘗試確認我是否擺脫了父母雙亡的陰霾。我有時覺得李庭醫師擔心過了頭,有了凱文後我對父母的死已沒那麼在意了。當然,就算我認為自己的狀況已經好的不用再來了,我還是很樂意接受李庭的安排。每個月只能一次見到愛慕的對象,我格外珍惜。
凱文在知道我還回醫院給李庭醫師複診時,顯得很不高興。原本我還以為李庭是我們共同的醫生會讓他驚喜,結果卻相反。他說自從出院後就沒打算再回去,更不可能去見李庭。他認為那女的管太多,會壞了我們的好事,所以要我也別再去了。我實在猜不透一位心理醫生會壞了什麼好事,但為了友誼我只好忍痛答應。之後,我沒再見過李庭,對她的愛慕也隨著時間慢慢淡去,當時我還以為彼此的緣份就此盡了。
到了十八歲那年,凱文實現了他的承諾。我離開了那對老夫妻,搬進凱文老爸留下來的豪宅。當然,再過二年就成了他名下的不動產。這棟豪宅位於大安與信義區交界處不遠的市郊,是整排高級連棟透天別墅的其中一棟三層樓的建築。凱文不吝嗇地將原本屬於他的三樓都給我,自己則住在二樓的主臥室,一樓除了車庫外還有客廳和起居空間是我們的共同空間,我們經常待在這裡,有時還會睡在沙發。
凱文繼承了所有的財產,就算還只是交付信託也讓凱文在經濟上無後顧之憂。而我也跟著凱文吃香喝辣,物質生活不餘匱乏。我們上同所大學,一樣獨來獨往不跟同學打交道。沒課時就待在家裡玩STG,凱文超迷Postal系列。我不覺得這款血腥低級的遊戲有多好玩,但看他打得入迷,完全沉醉在虐殺無辜者的暴力快感中。常常在打爆對方的頭時,大喊:「爽快!去死吧!」,我覺得他太走火入魔了。
除此之外,他還熱衷研究世界各地發生的槍擊恐攻事件,經常google這方面的資料,維基百科上閱讀清單更是一長串。從1995年美國奧克拉荷馬市聯邦大樓爆炸案、2011年挪威烏托亞島槍擊事件、2015年法國巴黎聖但尼恐怖攻擊到2016年美國奧蘭多脈衝夜店槍擊事件…等數十個案件,原來二十多年來發生了這麼多的槍擊屠殺案件,造成的死傷高達數千人,令我不禁心寒。凱文說如果扣掉美國911恐怖攻擊的死傷人數,目前恐攻事件死亡人數以巴黎恐怖攻擊的130人居冠;孤狼式攻擊則是挪威槍擊案的77人最多,這些紀錄都還在持續打破中。
凱文不只紀錄這些數據,還專研每個事件發生的始末。他的英文能力很好,要從國外網站找到資料並不難,其專精的程度像是準備撰寫論文般,而這只不過是他前陣子才有的興趣。
有天在螢幕前,他看著維基百科心血來潮對我說:「你知道這些事件中我最喜歡哪個嗎?」
「什麼?」我正在看YouTube的阿帕契直升機夜間殲敵影片。
「你看,就是這個,科倫拜高中校園槍擊事件。」
我側目過去,看到螢幕上的一張照片,顯示斜坡中間有段長階梯,階梯的右側有棟建築物,一排學生正以建築物的牆面做掩護逃命,兩名特警一上一下持步槍掩護,隱約看的到階梯底部有一具屍體。
「這是什麼?」我感到好奇。
「1999年美國著名的科倫拜高中槍擊案,造成包括兩名槍手在內十五人死亡,這也是首宗經由電視轉播的校園槍擊事件。」凱文按下一段視頻,把畫面放到最大,「我找了很久才找到。」
在新聞直播的畫面裡,一架噴射遊騎兵直升機正盤旋在校區上空,攝影記者正試著穩住鏡頭,拍攝二樓圖書館窗外兩名特警隊員搭救傷者的畫面。在傷者被救到悍馬車頂後,直升機隨即往上爬升再來一個大迴旋,將整個校區的緊張情勢完全入鏡。校門三支旗桿上的美國國旗、科羅拉多州州旗與科倫拜中學校旗隨著直升機的氣旋飄揚。多部警車和救護車停在校區內,在SWAT特警的掩護下,警方和救難人員忙著搶救傷患及疏散學生,幾支特警隊伍也經由主建築物的多個門口進入室內,而直升機上的採訪記者正拉高分貝以緊張的顫音報導現場狀況。
「還有這個。」沒等視頻播完,凱文又按了另一段。
這是一樓自助餐廳裡的監視器畫面,右邊的樓梯這時走下兩位穿著一黑一白T裇的槍手,兩人殺紅的眼神環視著前方凌亂的餐桌椅,企圖揪出來不及逃跑的獵物,結果大失所望。桌面和地上盡是學生倉皇逃生遺留的物品,白衣槍手拿起餐桌上的一罐飲料啜飲。當他面對鏡頭時,我瞄到T裇上印的一長串英文,猜測應該是“NATURAL SELECTION”。接著,黑衣槍手往左邊角落投擲了一支管狀物,兩人盯著角落彷彿在等待什麼,停頓一下後兩人調頭就走,我瞥見赤紅的“ WRATH ”烙在黑衣槍手的胸前。當他們走向上樓的階梯時,角落忽地爆出一團火光,觸動了自動灑水器把火舌撲滅。兩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餐廳。
「酷!」凱文興奮地說:「這時候他們已經殺了十三人,把二樓圖書館變成屠殺館。」
「槍手後來怎麼樣?」
「喏!變這樣。」凱文關掉視頻,打開一張照片。
在書櫃前躺著兩具屍體,左邊的白衣屍首是“自然淘汰”,上身抵著書架向左側彎曲,頭部右邊太陽穴有個彈孔,往左斜趴的臉有半邊被一大攤鮮血淹沒;另一個躺在右邊的黑衣死者為“憤怒”,一頂破了個洞的棒球帽就落在腦後大窟窿噴濺的血泊中,臉部嘴角兩邊各流出一道暗紅的血水,而奪走多條怨魂的卡賓槍的槍帶仍繫在手腕上。
「這兩個傢伙就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白衣那位是艾瑞克‧哈里斯,黑衣那位是狄倫‧克萊伯德。他們的行動堪稱校園槍擊事件的代表作,後來還拍成紀錄片得到奧斯卡獎。這兩人成了崇拜者追隨的指標,前仆後繼搶著效法和勝過他們。」凱文像在歌功誦德。
「這也太瞎了吧!」
「你看我們倆像不像他們?黑白殺神宰遍天下。」凱文比了個機槍掃射的姿勢。
「幹嘛像他們,你想幹嘛?」
「沒有,瞎扯而已。」
其實凱文說的沒錯,我們還真像他們,孤僻、疏離、等待救贖。
我瀏覽著維基資料,發現兩位都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可不是嗎?正常人怎會幹這種事。當我看到圖書館的屠殺經過時,不禁為那些遇害者感到同情,他們躲藏著、驚恐著、被找著、被嘲弄、被射殺。
其中有位女孩的遭遇更讓我心酸。她名字叫凱西‧伯娜,躲在圖書館電腦桌南方的桌子底下,不幸被艾瑞克發現,揪出來後先賞她兩巴掌再羞辱她,然後問她信不信上帝,當凱西堅定的回答:「我相信。」。艾瑞克舉起霰彈槍轟了她的腦袋。
從凱文找到的資料描述,原來凱西曾經因為叛逆而做了很多荒唐事,因為太叛逆了,還被父母攆到警局請警察幫忙。為了將凱西導入正軌,母親硬要她轉學,並逼她參加基督教會活動。在教會人員的輔導和幫助下,凱西才慢慢改掉惡習,後來的她跟以前簡直判若兩人。上帝給了她改變的力量,對凱西來說未來盡是希望,只可惜艾瑞克把希望終結掉。這篇事後訪談的報導,凱西的母親在文末表示很後悔逼凱西轉到科倫拜高中。
「你看是不是,我說的沒錯吧!凱西那麼相信上帝,結果死得更難看。上帝能幫誰啊?魔鬼才能當道。」凱文又猜穿了我的心思。
我想起凱文之前說的反上帝言論,或許他說的真的有點道理。因為凱西,我開始對信仰產生了質疑。
接下來,我們就看著有關科倫拜槍擊案所有的網路資料,包括因拍攝此事件而得到奧斯卡獎的《Bowling for Columbine》紀錄片,以及艾瑞克和狄倫在行動前拍攝的試槍、製作爆裂物和攻擊計畫和地點的所有視頻,最後還有一段兩人向家人道歉並吹噓自己很快就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大人物。凱文還不忘跟我翻譯講解他在美國網站找到的資料,有官方的調查報告、報章新聞資料…等等。整晚,凱文越說越激昂,我則愈聽愈憂慮。
「下次到美國,我們就去丹佛的密德頓鎮上的科倫拜高中朝聖,見證兩位先驅的偉大事蹟。」凱文最後結語。
看著凱文對科倫拜事件狂熱的程度,我直覺事情不妙。這一夜,我入眠後兩位槍手也隨夢而來…
驟然間,狂笑聲迴盪耳際。我躲在桌下,眼睜睜看著艾瑞克處決了凱西,他開始邊走邊狂笑。
「你想死嗎?」狂笑的艾瑞克正在作弄躲不進隔壁桌下的棕髮女孩。
「不!我不想死。」棕髮女孩痛哭求饒,「求求你,不要殺我!」
「出來!孬種,給我死出來!」另一頭的狄倫蹲著攫住獵物。
抱著桌腳的非裔男孩抵死不從,儘管POLO衫的衣領被用力扯破。
「喂!來看這黑鬼,瞧他那副俗仔樣。」狄倫譏笑著。
艾瑞克放過嚇到癱軟的棕髮女孩,來到書桌的另一邊蹲下。
「你這死黑鬼,是等著死林肯和死馬丁來解放你嗎?還不快出來!」艾瑞克啐了一句,「狗娘養的,你得跟他們一樣,受死吧!」
非裔男孩雪白的眼中露出無望和悲慘的恐懼。槍火一閃,黑黝的體膚浸浴在同樣鮮紅的血液裡。
「嘿!這一個給我。」狄倫搶著殺害躲在同桌的另一人。
我閉上眼睛,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
突然有人在我躲的桌前停住腳步,惶恐的我瞥了一眼,沒想到竟是凱文。
「原來你躲在這。」凱文裂嘴冷笑。
「求求你!別殺我。」我顫抖求饒。
「抱歉,我必須殺了你。」
凱文將卡賓槍口對準我,我沿著槍管凝視凱文憎恨與狂怒的眼神,卻驚見自己。
下一秒,凱文扣下了扳機。
我驚醒時,套著黑色軍式風衣的凱文就站在面前,簡直跟艾瑞克一個模樣,嚇得我全身瑟縮。要不是凱文開口,我以為惡夢還沒結束。
「做惡夢?」
「嗯。」我揉揉惺忪的眼睛,坐直身子。
「什麼惡夢。」
「聽你講太多『科倫拜』了。」
我很好奇凱文這身打扮。
「呃…你要去哪?」
凱文脫下風衣坐了下來,雙手揉著手心端看著我,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到底怎麼了?」我納悶著。
「我剛從警局回來。」
「警局?去警局幹嘛?」我擔心他幹了什麼壞事。
「警方在一棟民宅裡發現兩具屍體,從身上的彈頭比對發現跟槍殺我父母的手槍是同一把,所以找我去調查有無關連性。原以為又是那兩個畜牲的槍下亡魂,沒想到當我看到屍首的照片時,意外發現就是那兩個畜牲沒錯,就算化成骨我都認得。」
聽到兇手的下場,我的感受五味雜陳又令人振奮。
「陳警官說兩人經身份調查確定都是大陸人,有可能是受僱殺手。至於死因,驗屍結果無法確認是自殺還是他殺,但從現場和他的經驗研判,他殺的機率較高,陳警官認為可能是殺人封口或清理門戶。」凱文悶哼一聲,「看來有人早我一步殺了這兩個畜牲。」
「你說的是那位陳警官嗎?」
「嗯。他說因為兇嫌已死,使得偵辦工作陷入膠著,要查出幕後主謀相當困難。我要他不要結案,一旁的王警官竟說我胡言亂語病得不輕,要我記得去看心理醫生等等風涼話,惹得我超想扁他。最後陳警官把我支開,送我離開前還是沒承諾會查到底。」
講到心理醫生時,我不禁想起李庭。好多年沒見,不知她現在怎樣。
「你該不會真的連警官都要打吧?」
「誰叫他要惹我。」
我實在不敢恭維凱文的脾氣。
我們沉默了半响,望著窗外掛在遠山旁的下弦月。
三年了,凱文一直等待復仇的機會,總算等到這一天。雖然不是自己親手弒兇,但也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靈。只是凱文沒有如釋重負的欣慰,反而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肚子餓嗎?我們去吃個東西。」凱文先打破沉默。
「我不會餓。」
「陪我去吧!」
凱文把風衣穿上,拿起桌上的賓士休旅車鑰匙丟給我。我套了件草綠軍裝外套,跟著下去。我發動引擎,將車開出車庫駛入暗夜和冷風之中。
「能繞去101嗎?」
「101這時候哪有賣吃的?」
「我只是想看一下。」
「喔。」
賓士休旅獨自馳騁在郊區空蕩蕩的車道上,繁星滿點蔓延到遠方的天際線,漸漸化為城市的霓虹燈火。這是城市的夜,永不熄燈的黑夜。片刻過後,賓士休旅駛進這片霓虹街燈中。
凌晨三點信義路的內車道上,瑪莎拉蒂剛尬過藍寶堅尼,就在我的眼前。藍寶堅尼不甘勢弱加足馬力飆了上去。低沉的引擎狂嗥聲吸引不少流連在夜店外頭的時髦男女的目光。而怠速在路肩的我們則望著那一大撮人群。就在凱文要我把車停在路肩之後,他就猛盯著那群人看。儘管已有多部超跑呼嘯而過,他仍無動於衷,我則好奇他的目光而瞥眼過去。
「你在看什麼?有什麼比超跑好看?美眉嗎?」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麼嗎?」凱文將目光放在我身上。
「什麼時候說的?」
「第一次在學校見面,我替你解危之後。」
我回想起在國中校園的“秘密基地”前發生的事。
「你說不能太軟弱,要夠強悍才不會變成獵物。」
「嗯,你看那邊。」
凱文轉移目光回去,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在人群之中,隱約看到一群傢伙近逼幾位年輕人,將他們圍住,然後把他們之中一位喝醉酒的女孩硬拉過來。儘管他們試圖反抗搶回女孩,仍無法扳回劣勢。那群惡霸開始攻擊他們,像鬃狗般圍獵白兔,最後他們只好落荒而逃,留下那位醉到不行的女孩任人擺佈。
「你瞧,那女孩的內褲都被扯下來了。」
我早看到了,只是不敢置信自己所見的。在巡邏員警出現前,三名惡霸把女孩抱上停在一旁的保時捷休旅車揚長而去。其他惡霸仍意猶未盡尋找撿屍對象,大多數人則繼續昏亂沉淪,彷彿剛那一切都沒發生過。
「你知道嗎?本來計畫是這裡的,後來發現這些人,對遠大的目標是有幫助的,他們將成為黑惡軸心的基礎力量。」
「我不懂…什麼計畫?」
「走吧!等回去再說,先去吃東西。」
我將車開離路肩回到車道,車窗外景象飛掠,凱文看得入迷。我暗忖他剛所說的計畫,八成是是我料想他內心的那個盤算。
我們選了間公園旁的小吃店,吃完所點的肉圓、肉粽和四神湯,慢步走回公園旁的停車處。從離開101到現在,除了點餐外我們一句話都沒說,一股沉默而不安的感覺圍困著我們。事後回想起來,原來這就是風暴前的寧靜。
就在我們快到停車處時,前方走來三個人,一個體型龐大,活像相撲選手;另外兩個標準身材,一個清瘦,一位體格壯碩。從他們的步伐看來,除了那位瘦子,其他兩人應該喝了不少酒。就在這不到幾十公尺的距離之間,儘管記憶有些模糊,我直覺見過他們。而當他們走近時,我心裡一沉,真的是他們,凱文也發現了。
三年的時間沒讓我們的面貌改變太多,他們應該也會認得我們。我本想閃避,凱文卻不願意,依舊步伐穩重的向前行。就在快擦身而過之際,原本正在大放厥詞的應聲蟲忽然止住話瞄向我們,此舉也引來那位帶頭的和大摳呆的目光,兩人也瞟了過來,從帶頭的微醺的的眼神我猜想他正在記憶中搜尋我們。當他們若無其事的走過去時,我鬆了口氣以為沒事了,渾然不知接下來發生的事將成為引爆軍火庫的導火索。
「嘿!我想起來了,你…你就是那個讓大咕仔撞倒我的傢伙,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帶頭的走了幾步後,回頭過來拉住凱文,滿嘴酒氣吆喝:「上次沒討回來,這次總算有機會了。」
那兩個傢伙也湊了過來。
「就跟你們說是他了。看到我們跟龜孫子一樣,想夾著尾巴落跑。」應聲蟲附和道。
「誰啊?跟我們有仇嗎?要我開扁嗎?」大摳呆舉起拳頭朝向帶頭的,醉到連方向都搞錯。
「旁邊那位啦!你不要又像那次撞倒大哥一樣。」應聲蟲幫他對準目標。
「唉!死肥豬,抓住他。」帶頭的搖搖頭。
只見大摳呆擰起凱文的領口,拳頭已舉過肩,衝突一觸即發。
「放開我!」凱文用手擋開。
「唷!叫哮一樣好。」帶頭的喝令。「幹!扁他。」
我還來不及開口圓場,大摳呆一拳就揮了過來,凱文被擊倒在地,我也被帶頭的用力一踹往後倒地。帶頭的衝去踹凱文,大摳呆也跟著踹,我想爬起來阻止他們,卻爬不起來,難道我嚇呆了。凱文弓著身雙手護頭,被踹到不成人形,帶頭的還抓起一旁的木棍,狠狠往凱文背上抽了好幾下,痛得凱文不斷哀嚎。冷不防又被大摳呆往臉一踹,凱文差點暈了過去。
衝突還不到十秒,我們就居於下風。不像上次那樣勢均力敵,凱文這次毫無招架之力,大摳呆一開始的那拳傷害太大,才會造成現在無法挽救的地步。他們出手之重,彷彿要把三年前的怨氣一次發洩,想要置我們於死地。
「快開車門!」凱文趁還沒暈過去大叫。
我聽到凱文的呼喊,趕緊按下車鑰匙開門鈕,嗶嗶兩聲車門應聲開啟,只見凱文雙手架開拳頭,死命爬到賓士休旅旁,打開車門試圖爬進副駕駛座。一時間我還以為凱文要自個落跑了,但鑰匙在我這,他要怎麼開車?這是我認識凱文以來第一次懷疑他。
「幹!好膽嘜走,大咕仔抓住他。」
大摳呆一把抓住凱文還沒爬進車內的雙腿,硬要把他攆出來。凱文左手死命抓住方向盤不肯就範,另一手在前置物箱底下摸索。
「給恁爸死出來!」大摳呆用盡蠻力,凱文整個身體被拉到騰空。帶頭的也高舉木棍,準備攔腰使勁一擊。凱文像摸到什麼似的立刻鬆開左手,大摳呆一個踉蹌整個人往後倒,凱文也被拉出車外,立刻翻身面目猙獰地盯著眼前正要揮擊的帶頭。帶頭嚇得臉色發白像木頭人般定住,就像有人按到暫停鍵。
所有的目光馬上被凱文手上的手槍吸引,躺在地上的凱文正持著手槍對準帶頭的眉心。槍!凱文哪來的槍?
「別,別開槍…」
帶頭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只見火紅的槍口焰閃起,熾熱的子彈早已貫入眉心,驚孔的眼睛頓時了無生氣。凱文坐了起來,瞄準一臉錯愕的大摳呆,立刻扣下扳機。只見大摳呆的後腦整個爆開,大摳呆的眼睛還來不及閉上,失去力量支撐的身驅跟著噴出的鮮血一同落地。應聲蟲見狀,嚇得拔腿就跑。凱文把槍丟到我面前的沙土上,目光如炬逼視我。
「幹掉他,我已經幹掉兩個了,這個留給你。」我肯定有聽到這段話,但無法確定是凱文說的,腦海頓時閃過兩個冷血槍手開槍屠殺的畫面。
我拾起手槍,覘孔對準應聲蟲,腦海閃過一個念頭,就殺人罷了。在應聲蟲還來不及喊出救命前,我扣下扳機撂倒了他。三聲槍響,前後不超過一分鐘,卻足以顛覆自己的人生。我在腎上腺素的刺激下,一股腦衝到駕駛座,急著離開槍擊現場。
「等等,打掉那支監視器。」凱文指著左方約十幾公尺處路燈桿上的監視鏡頭。
我瞄向鏡頭監視的方向。
「那支…應該照不到這裡。」我發出顫音。
「打掉,至少不會拍到車子離開。」凱文鎮定的口吻好像剛才的事從沒發生過。
我很想把槍還給凱文讓他自己來,但又迷上握著手槍那種厚實的感覺。我雙手握著槍柄瞄準監視鏡頭,幸好我的手還沒抖到影響準度,只用兩顆子彈就解決了監視鏡頭。
「還有嗎?」
「就那支了,走吧!」
把槍還給凱文後,我們很快的環顧四週,沒看到任何目擊者,看來運氣在我們這邊。我轉動引擎加緊油門揚長而去,留下三具躺在血泊中的屍體。
賓士休旅疾馳在回家的路上,不時聽到遠處傳來尖銳的警笛聲。
第四步 進 化
等到車庫落下的鐵捲門一緊閉,我立刻質問凱文槍哪來的?怎麼會突然冒出一把槍。凱文問我還記得他家出事那晚的情形嗎?我點點頭,就像現在一樣,凱文一家三口上了車正準備逃亡時,兩名殺手的悍馬就擋在門前。當二人衝下車要抓他們時,凱文的爸爸趕緊彎下身在前置物箱下方摸索,原來就是在找這把手槍。
看來凱文的爸爸自知惹來殺機,所以在車上藏了這把槍。只可惜藏得太隱密,不然結果可能不是那樣了。不過也因為藏得太隱密,警方在搜車時才沒發現。而凱文是在一次整理汽車內裝時,意外發現了前置物箱下方有個隱藏式小密盒,這把貝瑞塔M92手槍就放在裡頭。
「還有更屌的。」
「更屌?」
「我帶你去看。」
我跟著凱文上到了二樓,走進主臥室後面的一個房間。這間是凱文父親專屬的雪茄房,進門的右側有一組兩人式的沙發和小茶几,左側崁在牆上的SONY 8K電視正對著沙發。展示雪茄和洋酒的恆溫恆濕室就在沙發和電視的後面。一整片透明玻璃做為隔間,入口就在玻璃的右側,旁邊有個密碼面板,凱文按下密碼,玻璃門應聲打開。
其實我們偶爾也會來這抽根雪茄喝杯洋酒,體驗專屬男仕的享受。除了雪茄和洋酒,我想像不到這裡有什麼更屌的。等到我們進入恆溫恆濕室,凱文轉動雪茄架上的一支古巴雪茄時,我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了。
就在放雪茄架的那面牆轉動之際,裡面的燈光也亮了起來,我瞥見密室裡頭整排的槍櫃與槍架,驚訝到呆若木雞。凱文把我招了進去,我沒看到他動了什麼,雪茄牆又轉回到原來的位置。我們正身處在凱文老爸的軍火密室裡。
「你怎麼發現的?」我仍不敢置信。
「就在我找到那把貝瑞塔後,我懷疑老爸應該不止藏這把。我找了很久,幾乎快把整個房子翻過來,光是尋找觸動的開關我摸遍了所有的雪茄和酒瓶,終於被我找到這支《祕密古巴人》的雪茄了。」凱文得意的說。
這間密室大概有十坪,也是恆溫恆濕控制的庫房。左面牆有個槍櫃,擺設的都是手機,有貝瑞塔M92、黑克勒科赫P7、科特M1911、克拉克19、史密斯威森SW99、白朗寧HP35…等各式手槍,其中貝瑞塔就有好幾把,可見凱文老爸對這款義大利製手槍的喜愛。
密室背牆放了一個槍架,上頭都是步槍,除了美製M16A2和M4A1以外,還有AKM、SCAR-H、G36-K等突擊步槍。而頗負盛名的MP5及新版MP7衝鋒槍則掛在中間,最下面還有一把大傢伙M2白朗寧重機槍架在腳架上。
右邊則放了個收納架,凱文打開一格格的櫃子,裡頭全是各式各樣的子彈,9毫米、5.56和7.62毫米和各式彈匣,少說上千顆。另外還有多款頭盔、戰術背心、防彈背心、各式軍服和裝備等,我還看到幾顆手榴彈。看來凱文的老爸是個十足的軍火迷,這整間的火力加起來都可打一場小型戰争了。
這些軍火令我嘆為觀止,能在台灣這個禁槍的國家看到這麼多實槍實彈,這輩子大概只有這次機會。其實我對槍械根本不懂,都是聽凱文解說的。我想他對槍械會那麼有興趣,應該跟他父親有關係。看來凱文的父親花了不少金錢和心血在這些上面,這些軍火是怎麼偷渡到這裡的也不得而知。我想以凱文老爸的事業與財富,要買進這些軍火應該不成問題,又或許也是因為如此才惹來殺身之禍。
「這把M4A1突擊步槍,口徑5.56釐米,槍口初速每秒905公尺,連射速度每分鐘700~950發,有效射程600公尺、最大射程800公尺,可裝填20、30發子彈…」
凱文如數家珍地把玩架上的槍械,我聽著他細說手上槍枝的性能諸元,仔細端詳架上的槍枝,還拿了幾把比劃比劃。我了解凱文為何那麼愛槍了,因為手中握把真槍的感覺真的很棒,尤其將子彈上膛後隨時可以奪人命,這絕不是仿真槍或STG可以比擬的。我們完全陶醉在致命金屬器械的世界裡,渾然忘了不久前才槍殺三個人。
等到凱文將所有的槍枝一一解說後,我們把槍歸位走出密室,關好雪茄掩護牆。從外面真的看不出來裡頭有間密室。我以為要離開雪茄室了,凱文卻從雪茄架上挑了兩支古巴雪茄,邀我坐到沙發上品嚐。雖然抽過好多次,我依然不習慣雪茄的味道。有人說雪茄是抽的難受,聞的人香,真的一點都沒錯。
「水還酒?」
「水。」
凱文硬是倒了杯威士忌放在彼此前面的茶几上。他喝了一口,潤潤喉嚨。坐在這間雪茄室,翹著二郎腿抽著雪茄,格調就是不同,連說話的語調都不一樣。我個人是喜歡這種介高尚的感覺,但凱文接下來說的可就壞了這樣的氣氛。
「記得之前在車上時,你問我什麼計畫嗎?」
「對啊!是什麼計畫?」
「在說明計畫之前,我先要跟你談“進化”。你知道什麼是進化嗎?」凱文看著我。
我吐出一團煙,思忖怎麼回答。
「進化應該是去劣存優,把壞的剔除好的留下來。簡單說就是這樣,也就是達文西說的物競天擇。應該是達文西沒錯吧?」
「嗯,這是一般所認知的進化。」凱文移開視線。「我要說的是真正的進化。」
真正的進化?
「真正的進化是一個過程。對邪惡之人來說,世上沒有任何事比進化更為重要。透過進化,邪惡會進階變成惡魔,而惡魔則會潛伏在人類的內心伺機而動。在進化的過程中,懦弱善良的人類只不過是獵物而已。進化者獵殺的獵物越多,進階的等級也就越高,潛伏在人心的層面也就越廣大。歷史上所有的邪惡之人都已經歷過進化,進而成為後輩馬首是瞻、崇拜效法的惡魔。」高談闊論的凱文情緒激昂。「因為惡魔,這世界會產生更多邪惡之人,再經過進化變成惡魔,讓這世界永遠不乏邪惡之人。總有一天,“希特勒”當年未完成的軸心帝國一定會建立的,到時候就是邪惡統治的世界了。」
他說到這裡,那雙眼神熾熱的黑眼珠在逼我接受這番話。我深深的吸了口氣,難以置信凱文竟然能衍生出這樣一套邪惡理論。
「你真覺得是這樣?」
「不是嗎?」凱文依然目光如炬。「千禧年前,美國校園槍擊事件不到十件,單一事件死亡人數不超過五人。但1999年4月以後,校園槍擊事件接連不斷,死亡人數一次比一次多,槍手好像在跟前者競賽一樣。這都是因誰而起,就是科倫拜,就是艾瑞克和迪倫,他倆已經透過進化變成惡魔,大家都搶著效法他們。」
我又想起那張兩人自戕的照片。
凱文接著說:「這些年全球恐攻事件層出不窮,表面上是政治、宗教因素,亦或是伊斯蘭國為了報復美歐帝國的侵略戰爭,但從造成懦弱的群眾恐慌和害怕的角度看來,其本質仍屬於“進化”這個崇高的過程。」
「我再舉個最有力的例子,希特勒已經死了七十多年了,但全球的納粹崇拜者還是不計其數,依舊鼓吹種族優越,消滅次低民族的口號。因為希特勒進行了最高階的進化,一場屠殺數千萬獵物的進化,所以他成了惡魔中的惡魔,影響力才會無遠弗屆。」凱文舉起右手做了個納粹式敬禮,「Heil Hitler!我願追隨你。」
我相信世人都不會忘記二戰中最邪惡的人中鬍,不管是善良還是邪惡之人。
「所以你選擇邪惡這邊,為什麼?」
凱文站了起來,走到恆溫室的玻璃門前,背對著我望著裡頭。
「你為什麼一直質疑我?」
「沒有啊,我相信你所說的,只是對你的選擇感到好奇而已。」我緊張地說 。
「希望你不要騙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凱文轉過身,雙手交胸。「我會選擇邪惡,是因為我厭惡軟弱,不願像你一樣、像我爸一樣、像大多數人一樣,任憑生命被邪惡之人所主宰,就像待人宰殺的羔羊一樣。與其如此,我寧願當個獵人、當個掌控獵物生死的獵物,拿出那股邪惡之氣,不斷武裝自己、壯大自己,最後完成進化影響後人。」
凱文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的話。但我還是認為這只不過是偏激的言論,因為負能量而產生的闇黑想法,不是大多數的主流想法所能接受的。我不敢再思忖了,免得被他發現。我也不再質疑或反駁他了,因為兄弟情誼。我舉杯喝了那杯威士忌。
「所以這跟你的計畫有關?」我看著凱文。
凱文點了點頭,眼神充滿邪惡,內心那股暴戾之氣蠢蠢欲動。
只見他遲遲沒有開口,我只好接下話頭。
「你想跟鄭捷一樣?」我隨口說出這人的名字。
「別提那個蠢傢伙。」凱文睥睨了一眼。「是啊!要我學他…如果他那也叫進化的話。一群垂死掙扎的獵物用雨傘阻擋,這蠢蛋就跟個瘋子一樣呆愣在原地…怎樣,是被反撲的獵物嚇到了嗎?最後還被獵物圍剿制服,真是丟盡追求“進化”人的臉。」
「這樣還配當台灣無差別殺人的始祖,我呸!」凱文啐了一句。
看來凱文相當鄙斥鄭捷的作法。但平心而論,他自己還不是一丘之貉,一個追求極端“進化”的瘋子。
「那你打算怎麼做?」我還是想問個清楚。
凱文坐回原來的位置,一手搭在我的肩膀。
「我打算找你一起“進化”,兄弟。」凱文彎起嘴角,兩眼直逼著我給他答案。
說到這裡,我八成猜到凱文內心的計畫,就殺人罷了,像扣下鈑機斃掉那三個倒楣的傢伙一樣,只是一個過程而已。這個抉擇讓我回憶起從在醫院第一次見到凱文,到現在像兄弟般一起生活。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但…真的要這麼做嗎?我轉動著右手上的雪茄,答應還是不答應?
凱文兩眼直盯著我,似乎要我現在就給他答案。
我陷入長思,回想起跟凱文認識的那段往事。
「嘿!怎麼想那麼久,考慮的怎樣?」凱文見我愣了半响,忍不住問道。
「痾…先說說你的計畫。」我還有點回不了現實。
「可以。但如果你不加入,我就必須殺了你。」
「你在開玩笑?」
凱文一臉正經看著我,他說的是真的。
「要我加入可以,我要一個保障。」我抽了口雪茄。
「什麼保障?」
我吐出煙團,看著凱文。
「全身而退。」
「這沒問題,跟我的計畫尾聲一樣。」凱文咧嘴一笑。
「確定?」
「確定。」
「好,那我加入。」
「太好了,我們一定可以完成計畫的。」凱文笑得更開了。
我們互相擊掌、握手互撞肩膀。對凱文來說這是人生展新的開始;對我而言,只想做件事讓世人永難忘懷的。對,就是這個理由,我才決定答應凱文。
接下來凱文把計畫全盤告訴我,我拿著雪茄的手微顫了起來,開始後悔剛剛的決定。
電視正在播送槍殺案的新聞,凱文躺在沙發小憩,我則在電腦前查閱相關視頻。離開雪茄室後我們回到客廳,開始專注槍殺案的後續消息。
目前新聞報導認為槍殺案起因是黑幫為了爭奪利益而上演街頭喋血,不得不佩服新聞媒體的想像力,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竟然有位東森新聞的記者還信誓旦旦地把我們捧成是殺手級人物。
「來自記者的獨家消息指出,該名兇嫌身手利落,槍槍斃命,應該是殺手級的槍手,不排除境外殺手所為。而稍早警方也證實這個說法,目前已聯繫航警局、海關和海巡署等相關單位加強巡邏監控,全面防堵該兇嫌潛逃出境…」
一開始只有他這麼說,沒多久各台記者都口徑一致地跟著報導。看來記者朋友們已經幫我們誤導了,我該好好感謝這些記者。不過弔詭的是,這些記者都報導據目擊者指稱槍手只有一人。不知道目擊者看到的是凱文還是我開槍?又或者根本沒有所謂的目擊者。凱文和我駛離現場時應該不會看錯,如果真有目擊者也應該距離現場很遙遠。
當然還得擔心公園附近的大樓住戶會探出窗戶,拍下我們的罪行上傳直播。在這個時代,智慧型手機造就每個人都能成為突發事件現場直播的“記者”。所以我搜遍臉書、推特、YouTube和爆料公社…等等任何網路平台都不放過,所幸都找不到相關的視頻。在每平方公里有55支監視器和人口密度達二萬五千多人的台北市,竟然沒被拍到任何證據,只能說我們的運氣太好了。要不然就是警方從畫面上還沒找到對我們不利的證據。
似乎有隻鋪天蓋地的黑手掩飾了我們的罪行,讓我們能安心的為接下來的計畫做準備。這的確有點邪門,和凱文說的進化屬非自然,甚至以靈學角度來解釋犯下槍擊屠殺和恐怖攻擊的人的極端行為好像有點牽連。但我情願相信這是槍手的反社會人格和激進的信仰教義與政治理念所引發的攻擊行為。而現在,凱文正走上這條路,我也將成為幫兇。
其實凱文原本只是計畫要找出那兩個兇手和幕後主謀,將他們碎屍萬段替雙親報仇。想不到被人提早一步殺了兇手。他知道幕後主謀不好找,所以決定先進行他所謂的進化,之後再來尋兇復仇。因此他必須跟先前的進化者有所不同,先前的進化者不是自戕就是被擊斃。他要確保自己能存活下來,而這也是他給我的承諾。
儘管凱文計畫的再周延,也難保不會出什麼差錯,畢竟我們從沒幹過這種事。雖然為了凱文,我可以赴湯蹈火,但如果為了幫他做這件事而犧牲那麼多無辜的生命,那就另當別論了。從知道計畫後我就後悔了,凱文的想法真的越來越偏激,如果可以,我應該阻止這一切,我應該找人幫他。
我知道有個朋友或許可以幫他,李庭醫師,儘管凱文不喜歡她。
我上醫院的官網,她還在那家醫院。基於良知我撥了電話給她,經過這麼多年沒想到她還記得我,我說有件很迫切的事需要她幫忙,她立馬就答應了。我趁凱文睡得正熟,拿起車鑰匙悄悄的走下車庫。
日暮黃昏,市區街道湧進下班的車潮。我塞在車陣裡,思忖著如果凱文知道我求助李庭會怎樣?如果我告訴她凱文的計畫,凱文真的會殺了我嗎?凱文說明計畫時的神情閃過我的腦海,內心興起一陣恐慌。我相信凱文是說真的,因此我決定不說計畫的事,只請李庭幫凱文做心理諮詢。希望凱文能接受李庭的輔導,甚至能打消那個念頭。
趕到醫院時,已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半小時。我直奔李庭的辦公室,李庭特地挑了個看診結束的空檔會見我,可不能擔擱她的時間。我輕輕敲門,李庭出聲應門。我打開門,李庭坐在辦公桌前抬頭看著我,她看來依然年輕。
「嗨!介夫,這邊請坐,真的好久不見,有三年了吧!」李庭聲音清快。
「嗯!」我走到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這辦公室跟三年前差不多,沒什麼改變。隔了那麼久再見到李庭,我靦腆到臉頰潮熱,不太敢與她的眼神交會。
「不好意思來晚了,路上塞車。」
「沒關係,我也剛好忙完。你開車來?」
我害羞地點頭。
「這幾年過得好嗎?好久沒你的消息了。」
「很好,謝謝關心。」
「你現在讀大學了嗎?」
「大一,開學後就大二了。」
「那很好。你待在寄養家庭還好嗎?」
「我已經離開那對老夫妻了,現在跟一個朋友住。」
「為什麼離開呢?」
我思索了一下,想找最合適的答案。
「他們對你不好嗎?」
「不會啊!只是我想獨立,還有我那朋友人很好,我們住在一起很快樂,彼此相互照顧。」
「如果是這樣就好。那麼多年沒幫你做諮詢,也不知道你的情況如何。我看你的氣色好像不太好。」聽得出來李庭的語氣帶點擔憂。
「昨天沒什麼睡,才會氣色不好。」我嚥了口水,腦海閃過槍擊案。「我的朋友出了點事,我來也是為了他。」
「我在電話裡有聽你稍稍說了一些,他還好吧?我以為他會跟你來。」
「他在家裡睡覺。我想先找妳談談,到時候再帶他過來。妳應該還記得他。」
「我認識?誰啊?」李庭一臉好奇。
「凱文啊!」
「凱文?」李庭眉頭一皺,好奇瞬間變成疑惑。
「妳記不記得我住院時,隔壁也住進一位跟我年紀相近的病人,就是他。」
李庭仍一臉疑惑。我不明白她記得我,怎麼會不記得凱文。
「醫師,妳真的忘了?就跟我同病床的那位,妳跟那兩位刑警還在病房試著問他話,就那個凱文啊!」我嘗試喚起她的記憶。
李庭思索著低頭敲鍵盤,然後看著螢幕,再盯著我欲言又止。
「記起來了嗎?」我問道。
疑惑在她眼裡打轉,我想起那次在辦公室她跟陳警官四目交會的眼神。
「呃…他怎麼了?」
「他最近的想法怪怪的,變得很偏激。我想應該是雙親被殺害的陰影仍困擾著他。」
李庭聽到最後一句話,頓時恍然大悟。
「哦…原來是他。不好意思,一時想不起來。」
我微笑回應。總覺得她的反應不太自然,像在配合我對戲一樣。不過,心理醫生不都是這樣。
「你們住在一起多久了?」
「唔…快一年了。」我補充道:「但我們國三時在學校重逢後就在一起了,當時他還救了我。巧的是我們高中和大學都同校。」
「看來你們很有緣,他對你好嗎?」
「很好呢!我們像哥們,他很照顧也很保護我,是他陪我渡過失去雙親的哀傷,因為我們的遭遇很像。」
「聽你這樣說我還真想見見他…」李庭語頓一下,「我是說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多年沒見了一定變很多。」
我懷疑她到底記不記得凱文。
「如果他願意的話,我也希望帶他來…」我無奈地說。
「他不願意見我?」
我後悔轉到這個話題。
「他怕妳壞了我們的好事…」
「我不明白,什麼好事?」
「關於一個計畫…」
「什麼計畫?」
我猶豫要不要說…
「介夫,這麼多年沒見,你突然打給我一定是急著尋求協助,而我也很想幫你和凱文,但你不說我又能怎麼幫呢?」李庭走到我身邊,雙手撐著身子往後靠在桌緣。「告訴我,凱文計畫了什麼?我真的很想幫你們。」
我被李庭的熱心打動,她是真心想幫我,從第一次見到她就知道。
「凱文他想在歷史上留下一筆。他想傷害很多人…」我把話鯁在喉嚨。
「他打算怎麼傷害很多人?」李庭擔憂著。
「我…我只能說到這裡,不能再說下去了。」
李庭有點失望地瞧了我一眼,然後陷入沉思。
「妳要體諒我,我真的不能再說了。」
「我希望能幫助你和凱文,尤其是你。雖然你之後都沒來做心理輔導,我以為你的情況已經改善了,所以沒再追蹤你的病情。但現在看來並不像我想的那樣樂觀,你必須要再接受輔導治療,而且要快不能再拖了。」
「不是要輔導凱文嗎?是凱文問題比較大,為什麼跟我有關係,我很好啊!」
「不,你不好,因為凱文會影響到你,所以必須同時治療,我再慢慢解釋給你聽。希望凱文下次也能到場,這要看你怎麼請他過來。如果凱文還是不願來,那我會想辦法找他談。」
「我回去跟他說說看。」
「好。這幾天我要出國參加研討會,」李庭翻著行事曆。「這樣好了,一星期後等我回來,再約見面好嗎?」
「好。」
李庭陪我走到停車場,送我上車,表達了她的關心。就在我駛入車道時,從後視鏡看到她憂心忡忡地佇足許久。
「你為什麼跑去找她!」凱文大聲咆哮,狠狠一拳朝我臉上伺候。
我眼冒金星,還來不及反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剛從醫院回來,一進門看到凱文已經睡醒坐在電腦桌前,凱文聽到開門聲陡然衝了過來,接著就揮拳了。我痛到飆出淚來。
「你聽我說…」我邊哭邊叫。
凱文抓住我,用手肘頂著我脖子,逼我到牆角。
「早上才跟你說完,下午你就背叛我。我把你當兄弟才告訴你,」凱文大吼:「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沒有說!我真的沒有說!」我哭喊著。
「那你約她見面做什麼?」凱文仍怒氣沖沖。
沒看過他那麼生氣,但他怎會知道?
「我只是想找她聊聊,真的就聊聊而已,拜託你別生氣。」我哽咽求饒。
「你確定只有聊聊,我們的計畫呢?你有說給那女的聽嗎?」凱文使勁壓住我。
「沒有,真的沒有。」我只能撒謊,不然會被打的更慘。
凱文稍稍鬆了點力,看來他相信了。
「不是叫你不要去找她嗎?都那麼久了,你還找她幹嘛?」凱文怒氣稍緩。
「我單純只是想見她而已。」
看來要把凱文帶去見李庭是不可能了。趁我不注意,他突然一個反手背賞我一巴掌。臉上浮現一個紅印,他放開了我。
「最後一次警告你,再壞事就殺了你。」凱文走回電腦桌。
我揉著脹紅的臉,跟著走過去。站在電腦桌前瞄到螢幕上秀著李庭的資料,原來他查看我的瀏覽紀錄。
「不會有下次了。」我懺悔道。
「你跟她說了些什麼?」凱文雖然氣消了,還是有所顧慮。
「就聊了些近況,家裡、學校的事…她知道我們住在一起。」
「你跟她說的?」凱文身子往前微傾。
我考慮要怎麼說,深怕又被凱文修理。
「她問的我才回話,我沒有主動說。」我直盯著凱文的舉動。
「她有說什麼嗎?」
「她說我的狀況不是很好,希望我能再回診治療。還有,最好也能找你一起去。」
凱文沉默了半响,他手托著下巴,黑眼珠在眼眶裡打轉。
「她的事要先處理了。」凱文用接近耳語的聲音說,我正想端聽他說什麼時,他接著用正常的語氣說:「我們必須去找她。」
沒想到剛才為了李庭抓狂,下一秒凱文竟然願意見李庭,而且還要主動找她。
「太好了,」我喜出望外。「不過這幾天她要出國,大概一星期後才回來。」
凱文看了一下月曆,轉過頭來斜眼看著我。
「嗯,那就等她回來。禍是你惹的,到時候自己收拾。」
「我不懂,要我收拾什麼?」我有不好的預感。
「你不是要全身而退,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確保這個結果。」
「可是她知道的不多,沒必要傷害…」
「不要再說了!」凱文一股氣又快衝上來。「你不去找她用得著這麼麻煩嗎。」
我閉起嘴不敢再招惹他。凱文轉過身去,將李庭的資料頁關掉。
「拜託你在計畫執行前,別再節外生枝了。」凱文再次叮嚀,眉頭深鎖的臉反射在螢幕上。
「你放心,我不會也不敢了。」我點頭如搗蒜。
「好,我再相信你一次。」
凱文移動滑鼠,將一輛福特F150猛禽的網頁移到最前面,粗獷的車頭加上鐵灰色車身,活像一隻北美灰熊。
「我在網站找到這輛車,你覺得怎樣?」凱文心情轉換得很快。
「好大一台,會不會太醒目?」
「我需要噸位大又好駕馭的座車,其實最適合的是悍馬,但你知道的,我討厭那傢伙,所以選擇皮卡。」
在悍馬的後座,凱文有過極悲慘的遭遇。
「現在這種車街頭多的是,吸引不了太多目光。與其擔心這問題,倒不如想如何買這輛車。」
「不就是下訂而已嗎?」
「豬頭!剛那拳是把你打笨了嗎。事發之後,如果警方以車追人,你怎麼全身而退。」
「那怎麼辦?」
「原本想用假身份買但沒門路,也怕牽扯太多人。反正先約看車再說,若真沒辦法只好硬要了。」
「你打算用搶的?」
「如果偷不行的話。」
「這樣風險太高了吧。」
「都殺了三個人,就搶一輛車,有差嗎?」
「話是沒錯,可是…」
「別可是了,總比你只會壞事好吧,就照我說的去做就對了。」
我只能默默點頭。
「在這節骨眼,為了怕你再壞了事,我要對你下禁足令,除非我出門你才能出門,懂嗎?」
「嗯。」我無奈回應。
「在那女的回來之前,還有好多事要準備。」凱文繼續瀏覽汽車網路。「去休息吧!明天還有的忙呢。」
「那你也早點休息。」我緩步走回房間時,從走廊的鏡子發現凱文探出頭盯著我的背影,那副眼神充滿了疑慮。
我關上房門,依在門板上,看著天花板的日光燈,萬般的無奈與後悔。本來找李庭是想勸退凱文打消念頭,現在卻變成這樣,還要把李庭拖下水,我很過意不去。凱文究竟想對李庭幹嘛?還是他要我對李庭幹嘛?現在想這些也沒用,我太軟弱了沒法阻止凱文,看來這一切就像一班失速的列車,終將面臨脫軌的命運。
第五步 反 噬
隔天下午,我們約了車主,對方是汽車中古商,於是就約在他的車行碰面。我們沒有開車,而是坐小黃過去,這讓我覺得凱文似乎在盤算什麼。
「你在網站看的就是這輛。」
體型肥碩的老闆領我們來到凱文相中的福特貨卡F150猛禽前,凱文挨近端詳,從引擎室、駕照座到後車斗,他都仔細查看。他甚至爬上車斗測量高度。
「如何?還滿意這大傢伙嗎?」老闆抬頭看著車斗上的凱文。
車庫的大日光燈照在老闆的光頭上顯得油亮,我留意到他後腦勺刺了個鬼頭圖騰,身軀跟大摳呆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感覺賣車只是掩飾,真正的身份是應該是道上兄弟。
凱文跳下車斗,坐進了駕駛座,踩住煞車按下啟動鈕,引擎即刻發出山嶺猛禽的吼聲。
「這款18年式的猛禽搭配3.5L V6 Ecoboot引擎和全新十速變速箱,可輸出超強的450匹馬力和比以往更省的耗油量,可說是皮卡界的傳奇。講求美式硬派風格非它莫屬。」光頭佬專業地推銷著,「老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凱文仍自顧地踩了幾下油門,把弄著方向盤和排檔桿,一時間我還以為他要把車搶走。但他摸了半响,就是沒給老闆答覆。光頭佬顯得不耐煩,我想答腔緩緩氣氛,卻不知要說什麼,汽車這玩意我除了會開以外沒什麼研究。
「你有想買這款車嗎?還是…我覺得外面那排比較適合你。」光頭佬朝室外一排代步轎車比去。
凱文頭都沒抬,仍低頭端看著儀表板和中控台,光頭佬似乎耐不住性子了,「如果你只是想在駕駛座過過乾癮,建議去展車中心…」
「可以試車嗎?」凱文終於開口。
光頭佬打量著凱文。「這款售價不便宜,三佰多萬,你打算現金買還是貸款?」
「現金。」
「一次付清?」
凱文拉開斜背包,露出幾疊仟鈔。
「試車可以,得等我助手回來。」光頭佬和悅的說。
「你說車場現在只有你一人?」凱文環顧四週。
聽凱文這麼問,我猜到他內心的盤算。
「是啊,我助手開車去給客人,應該很快就回來。關掉引擎到辦公室等吧。」光頭佬轉過身,準備走向一旁的辦公室。
我猜光頭佬應該萬萬沒想到,他的鬼頭紋身成了凱文瞄準的靶心。轟的一聲,子彈從鬼頭貫入,龐大的身軀應聲倒地。
「去拿他手上的車鑰匙。」凱文喝令。
我跑到光頭佬旁,鮮紅的血從仆倒的頭部汨汨向外渲染開來,染紅了水泥地。剛還活生生的說著話,下一秒就一顆子彈,管他是車行老闆還是黑道份子,現在都成了凱文槍下的第四個亡魂。坦白說,我似乎不再厭惡看到這種場景,甚至體會到令凱文著迷的嗜殺快感。
凱文接著跑進辦公室,砸毀了監視器主機,又過了片刻我們才一起上車,凱文加足油門揚長而去。我從後視鏡看到辦公室冒出火花,原本凱文放火燒了命案現場。
在回程的路上,我一直認為會有追兵,不管是警察還是光頭佬的助手,畢竟這麼明目張膽地殺人、搶車還放火,很難不驚動周遭的民眾報警;要不然光頭佬的助手回到車場一看,驚恐之餘也會察覺「猛禽」不見了,提供給警方這個有利的證據;況且沿路監視器那麼多,警方要查出這輛龐然大物往哪方向去和最後落腳處並不困難,輕而易舉就可以逮到我們,我想這次應該插翅也難飛了。凱文還怪我去找李庭會誤事,自己卻為了一台車,搞出驚天動地的場面等著行跡敗露。不過如果真這樣也好,至少不用再去想怎麼讓凱文打消念頭,只是這樣的代價也太大了,凱文和我可能被判終身監禁甚至死刑,如果連那三人的死也被查到的話。
我不想死,但也寄望有誰能阻止這班失控的列車,這樣的矛盾心態一直在內心糾結。我一方面得承受良心的譴責;一方面卻又醉心於凱文的暴殺。魔鬼和天使的翅膀烙印在背後,我感受到彼此的拉力,就等對立的兩造大力展翅時把我撕成兩半。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路燈和建築物的燈火全熄了。
「停電嗎?」
「是啊!你剛不在嗎?」
收音機傳來大台北地區停電的消息,原因待查目前正全力搶修中。
「剛在想事情,有點晃神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都跟你說了,不要小看“進化”的力量。喏,現在不就顯現給你看了。所以,別想太多,趁著大停電把這大傢伙開回去,在監視器沒法監錄的情形下,沒人查的出這車的下落的。」
的確,說也奇怪,從帶頭的那三人到剛所犯的事,都屬於重大案件,以警方的辦案能力,其實很容易就能破案。但似乎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掩護我們躲過追緝,並一步步引導我們朝凱文的計畫前進。壞人當道,是因為好人姑息。所以這世界充滿黑暗。而正邪之爭,往往一開始都是邪惡居上風。
就在一片漆黑的道路上,凱文關掉大燈悄然地將「猛禽」開回家。看著車庫裡的龐然大物,凱文顯得相當振奮。戰馬已備妥,接下來就是武器了。
接連幾天,我們都待在密室裡準備上陣的武器。各式長短槍擺在桌上,我負責將所有的彈匣裝滿子彈,槍械的保養則由凱文自己來。雖然這些槍彈放在密室那麼久,也從沒試槍過,凱文檢查保養後倒是很有信心,表示這些武器的妥善率都很高,不會臨陣不發火。
凱文還把幾顆C4炸彈改成手機遙控引爆,而其中一顆就裝在「猛禽」裡,看來他是在暗網學會相關技術的。另外所有的裝備也都整理備齊,包括軍用闊邊帽和三孔頭罩、BOLLE護目鏡、連身戰鬥服,SOG CQB戰術背心、全指PVC戰術手套、黑色長統軍靴和凱文最愛的黑色軍風衣。
我們試穿裝備,並帶上配給的槍械,適應這些裝備的重量。戰器也已備妥,就等著赴「戰場」了。
當我們罩上頭套和護目鏡時,完全分不出誰是誰,徹底融為一體。雖然如此,一股凝重的疏離感卻在我們之間衍生,我想是因為我們現在所做的準備是為了要幹一件極惡的大事,這是凱文極其一生想完成的進化,卻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罪孽。
其實在密室的這段時間緩慢的如同刀割,讓我的背脊發麻,好久沒這樣渡過漫漫長夜。記得當我把子彈按入彈匣的手不停的顫抖時,我相信凱文也看到了,但他選擇視而不見,只顧把手上的槍管伸到眼前,仔細端詳裡頭發亮的膛線。他專注在即將要做的大事,就算身旁的夥伴自咎到無法殺人也不在乎。我試著別這麼想,但我猜只要礙到計畫,必要的話他也會對我扣下鈑機。現在的他可是豪不猶豫就可幹掉任何人,
卸下裝備後,我們打包好放到密室中央的空處。離開迷室前,凱文終於開口。
「那女的回來了嗎?」
「早上有跟她聯絡了,已經回來了。」
「那約明天晚上見面。」
「好,我跟她約時間。」
「記得約晚上。」
「知道了。」
這是凱文和我今晚最長的對話。
我讓蓮蓬頭灑下的熱水直衝我的腦門,想把心裡上那股不舒服感整個沖掉,無奈雪上加霜,偏頭痛趁機鑽入太陽穴。我揉了揉額頭,順手抹掉上頭偌大的水滴。我仰起頭水網打在臉上,已分不出從下巴滴下的是熱水還是淚水。那件事對我來說絕對是罪孽,我應該逃跑,躲得遠遠的。不是因為怕凱文殺了我,而是不逃遠點就會像磁鐵般又吸回他身邊。形影不離的雙胞胎,裂變不完全的連體雙胞胎。或許也因為如此,所以我不能也不會逃,我甘心留在他身邊,陪他完成這件事。我只能繼續哭泣,求上帝原諒我的宿命,可是上帝不信宿命這一套。
偏頭痛絲毫沒有減緩,還取代了心裡那股不舒服。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鬧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在我耳裡作響,吵得我受不了從床上跳起來,但我翻遍整個房間也找不到那顆想砸爛的時鐘。我絕對有尖聲吶喊,因為我聽到樓梯間急促的腳步聲,但為何只在樓梯間上下疾步,凱文在幹嘛?我不值得他開門關心一下嗎?我會如此都是因為他,不是嗎?我一定要問清楚,這是最後的機會,不管他的答案是什麼,我都會死心塌地跟著他。我打開門衝到樓梯口,一個人影都沒有,凱文動作可真快,一下就躲回房間;還是又跟那顆鬧鐘一樣,讓人遍尋不到。
在躺回床前,我吞了李庭開的安眠藥。不知過了多久,藥效開始發作,我到底是醒還是睡?就這樣進到了混沌不明的時空。
兩條冗長的車龍從高速公路延伸到隧道裡,渾濁的悶風瀰漫在車陣之中。遇上這樣的塞車情況並沒有讓車上的人不耐煩,因為大家早有準備面對這條隧道連續假期的擁塞。只是今天的狀況有點異常,因為車陣已經逾半小時都沒再前進了,可能前方有事故發生。
而我坐在一輛大型遊覽車上,身旁的高中生已耐不住性子打鬧起來。這好似我高中的畢業旅行,但我不認識這些同學,也看不到凱文。
驟然間,一陣連續的爆裂金屬聲劃破凝重的空氣,造成隧道內隆隆作響,驚叫聲也隨著回音接踵傳來。
我像是意識到什麼,走到最前面的大片擋風玻璃罩眺望遠處,微矇的光線令人難以清楚看見前方。轟隆爆裂的金屬聲更加劇烈。剎那間,我明白是什麼事了,就是那件大事。但車陣裡的所有人仍不知道前方到底發生什麼事,渾然不知死神正一步步逼近…
「起床了,死豬。」
我睜開惺忪雙眼,頭腦昏脹。凱文叫醒我時,我忘了做了什麼夢。
「時候不早了,快點起來,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做。」
我揉揉眼坐起身子,呆愣著凱文。
「別發呆了,快去盥洗然後陪我去吃早餐。」凱文用熱切的口吻說。
「嗯。」我硬擠出一個字。
凱文怎麼跟前幾晚態度差那麼多,從冷酷到熱情,是為了彌補昨晚對我的漠不關心嗎?儘管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改變,但我喜歡現在的凱文,就跟以前一樣。
盥洗完後,我陪他走到街口的早午餐店用餐。在家避風頭的這個禮拜,還是頭一次出門,日正當中讓我頭暈目眩,所幸九月的天氣不會太熱,還不至於中暑。但實在沒什麼味口,我用叉子撥弄著盤中的煎蛋,看著凱文也停下餐具,喝他的拿鐵。
「等會記得約那女的。」凱文看著手機跟我說。
「約在哪?醫院嗎?我們一起去見她嗎?」我也故意不看他。
凱文瞄了我一眼,放下手機。
「這之前我們談過了。禍是你惹的得自己收拾。」
其他桌的客人瞥了過來,我留意到大家的眼神充滿疑惑。但我們的聲音有大到吵到人?幾乎每次在外面用餐都會遇到這種鳥事。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收拾?」
凱文啐了一句。「就約她在醫院見面,我在車裡等,你先上去找她,說我不想上去,請她下來車子這。我們可以找個餐廳邊吃邊聊。」
「為什麼不在醫院聊就好?」
「我已經幫你擦屁股了,不要得寸進尺。」凱文火氣差點又上來。
「好。」我不敢再多問。
牆上的電視正在播放明天開始中秋連續假期的新聞,凱文抬頭觀看。跳到下個新聞後,他像變臉般一臉興奮對我說:「就這個週末,你準備好了嗎?」
我猶豫了一下,想起昨晚入眠前的矛盾與糾結,但最後還是點頭回應。
「很好。我們所做的事將會在人類歷史上狠狠地記下一筆。」凱文揚起嘴角露出邪笑。
我望向店內外熙來攘往的人潮。這種人類演化而來的群聚行為,往往成了發動恐攻的誘因。我用叉子攫了塊煎蛋放到嘴裡嚼,試著感受當下,因為未來充滿罪惡。
夜晚時分,凱文將賓士休旅車停到醫院的地下停車場,他還繞了幾圈,特地選了個沒有監視器的車格裡。
「照我說的做。懂嗎?」凱文再次吩咐。
「嗯。」我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問了,「你騙她下來要幹嘛?該不會真的要請她吃飯吧?」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頭也不回地坐上電梯,來到李庭的辦公室。兩人碰面時她並沒有詢問凱文怎麼沒來,而是請我坐下來,倒了杯水給我。
「醫師,我有把凱文找來。」
「哪裡?」李庭直盯著我,露出訝然的表情。
我很好奇李庭的反應。
「他在停車場等我們下去。」
「他在停車場?」李庭仍狐疑地盯著我。「好吧,那我們就下去去找他。」
我趁李庭套上米白色西裝外套和拿包包的空檔,摸走了筆桶裡的美工刀。這是臨時想到的,既然不知凱文要對李庭做什麼,我想有所防備比較妥當。李庭和我並肩步入電梯,有那麼一段時間,李庭把手輕搭在我肩上,藉由手的溫暖傳達對我的關心。只是,我辜負了她,她現在正一步步踏入凱文和我設下的陷阱。
我們走到休旅車前,凱文不在車上。我回頭望向四周,不見他的蹤影。不知道他跑去哪裡?
「怎麼了?」李庭問。
「凱文不知跑哪去了,我去找妳時他還在車上…」
「沒關係,我們上車等他一下好了。」
李庭願意等,我禮貌地幫李庭開門。
「謝謝你。」
就在李庭上車瞬間,凱文從後面出現。我還來不及阻止他,他就一把勒住李庭的脖子,在李庭張口喊救命前,他拿著手帕摀住李庭的嘴巴。我永遠忘不了李庭在被迷昏前直視著我的那個眼神,疑惑又不解。
「你在幹什麼?為什麼要弄暈她?」我怒吼道。
「少囉唆,快上車。」
「我不要,你不說到底要幹嘛我就不上車。」
我從沒對凱文這樣過,我真的生氣了,他怎能這樣對待我曾愛慕過的對象。
「你不上車我就斃了她。」凱文咬著牙根說。
我看到他從腰際拔出貝瑞塔,對著躺在後座的李庭。凱文現在隨時都帶著槍。
「到時後你還是會殺了她對吧?」
「你現在上車至少還有好處。當你是兄弟才要圓你的夢,別辜負我的好意。」
「我不需要這種好處。」
「由不得你,快上車。」凱文比劃著貝瑞塔。
我坐進後座,彎腰從底下拿出一件毛毯蓋在李庭身上。
凱文啐了一句,「誰叫你坐後面的。坐前面,我要你開車。」
「為什麼要我開車?」
「你想我會讓你從背後勒住我嗎?就為了救這婊子。」
凱文居然會提防我,打從認識到現在從沒這樣過。這一刻,失去了我所崇拜者和愛暮者的信任。是怎樣的窘境讓我裡外不是人。
我開著車,凱文手放到風衣下,持著貝瑞塔指著我。在出收費亭時,我用悠遊卡繳費出柵欄,收費員連看都沒看。
夜色已至,閃亮的霓虹燈接手陽光裝飾這個城市,馬路上出現連續假日前擁擠的車潮,喇叭聲不時從車陣傳出。
我從後視鏡看著李庭,她的胸口隨著均勻的呼吸起伏。我不知道乙醚的藥效如何,如果李庭被喇叭聲吵醒我該怎麼辦?應該說凱文會拿她怎麼樣。
「如果她醒來,我會再迷昏她。」
凱文把乙醚罐拿了出來,他又看透我的心思。
「你要載她去哪裡?」
「去一個地方,我的轉捩點。」
「去那邊幹嘛?」
「她知道我們太多事了,不能留活口。」
「你不能殺她!」
「為什麼不能,還不是因為你去找她。臭小子,是你害了她。」
我很後悔當初的決定,原本以為可以拯救更多的生命,沒想到這下又多了一條命賠了下來,我自責的流下淚來。
「求求你放過她好嗎?你也知道我那麼喜歡她,求你別狠下毒手。」我哽咽哀求。
「照導航說的走,專心開你的車。」
「拜託你放了她!」
「我警告你,別逼我說第二次!」
凱文猙獰地怒視著我,我不敢再乞求,只好聽從導航的指示慢慢駛出這個車陣,駛離這個城市,往山區方向駛去。過了一個小時,李庭仍睡得很沉,凱文仍緊盯著我。唯一不同的是,透過擋風玻璃往前望去,似曾相識的景象浮現在眼前。
「這是哪裡?」我迷惑著在記憶裡搜尋。
凱文還是沒出聲。過了下個彎道,我猛然驚覺這不就是奪走爸媽生命的地方嗎?
「啊!我們就是在這條山路出車禍的。」我大叫,李庭還抖了一下。「你怎麼會找到這裡?」
「那還真巧,我爸媽也是在這條山路旁的森林裡被兩個惡徒殺死的。」凱文冷冷的說。
「什麼?就是這裡!」
「是啊!這裡就是我的轉捩點。你不是要看嗎?就帶你過來。」
原來凱文的痛苦經歷就是在這裡發生的,那個抹不去的陰影,讓他帶著忿恨和仇怨的起源地。而我的人生也是在這裡而改變的,一個好好的家庭因為這裡變成只剩我一個人。
就在爸爸的車子衝出護欄處再上去一點,凱文要我將方向盤往右打離開山路,進入一條產業道路。沒多久,車子在一個小空地上停了下來。周圍的杉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他要我下車打開後座的門,用束帶反綑李庭的雙手,又丟了一條黑布條給我,要我矇住李庭的眼睛。我側目瞥見凱文從椅子下抽出一把開山刀,我伸進褲袋確認美工刀還在。
「那兩個暴徒就是這樣對待我們全家的。」凱文等我綁好後,拉起李庭用膠帶封住她的嘴,她軟趴趴地依在椅背上。凱文抬起頭瞟著我,就像一隻從林裡冒出的黑豹,對著獵物發出低嗥。
「當我們完成那件事後,所有執法單位都會不惜一切找上我們,」他望向李庭,「而她就是那位會洩我們底的婊子,不解決她行嗎?你不是要全身而退,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我洗耳恭聽;沒有的話,就別再畏畏縮縮。反正動手的是我,你只負責爽就好,一圓你的春夢。」
話一說完,他狠狠甩了李庭一個耳光,她腦袋晃了兩下,凱文反手又補上一個,這下李庭猛然驚醒開始叫喊,但都被膠帶擋住。凱文用力將她扯出車外,李庭失去重心癱坐在地上,眼淚浸濕了黑布條。凱文勒住她,將她壓倒在地上。
「妳不是想知道三年前我發生什麼事嗎?我現在說給你聽。」凱文在她耳邊低嗥。
李庭猛搖頭,嘴上的膠帶滿是皺摺。凱文拿出麻繩套在李庭的脖子上,用力拉起麻繩,李庭硬是被扯起來。我們拉著她往叢林深處走去,一路上李庭失去重心跌倒好幾次。
「我們就這樣一路連滾帶爬。被當成畜牲一樣拖著走。我媽還在這裡被吃了豆腐。」凱文回身往李庭的臀部用力捏下去。李庭再次尖叫。這種身歷其境的揣摩方式給我很大的震撼,我深刻體驗那晚的慘況,彷彿當時我就在現場。
凱文就像戴了夜視鏡一樣,在被樹林遮蔽而陰暗的羊腸小徑上,他卻顯少用到手電筒只用開山刀開路。他似乎很熟悉這裡的一切,我敢打賭讓他矇住眼都能走得出去,要到這種程度肯定要不是常來這裡,不然就是已經著了魔。而李庭雖然一直跌倒,但她已經不再哭叫,可能是頸部被麻繩勒到哭叫不得吧。沒多久,我們走出了這片叢林。
「歡迎來到“死亡之谷”。」凱文如博物館導覽員般向李庭介紹。
在這三面環繞峭壁,前有叢林後有山谷的小岩台上,凱文經歷了難以想像的折磨,死亡之谷在他心裡是個傷心地,在他人生之路是個轉捩點。
凱文走到李庭的背後,忽地一腳朝她的膝關節後頭踹去,李庭失去雙腳的支撐往前跪倒。他蹲下來揪住麻繩將李庭上半身拉起,解開她眼上的黑布條。她眨了眨眼,還在適應這裡的黑暗,眼淚從眼頭順著鼻子留下兩條深深的黑眼線。雖然含著淚珠,她仍怒狠狠的瞪著我,彷彿這一切都是我幹的一樣。拜託,真正的主謀是凱文,我只是被逼的幫兇。李庭可不這麼想,她就這麼直瞟過來,把所有的罪行怪到我頭上。儘管凱文已佇立在她面前,手上背瑞塔的槍口正對著她。李庭仍不為所動,只用含恨的眼神向我抗議她的冤仇,完全忽視凱文的存在。
「砰!」的一聲槍響,彈頭在李庭身旁的地上激起塵土,她瑟縮了一下。凱文再扣著鈑機,連續好幾聲槍響,射完整個彈匣。李庭整個顫抖起來,直到煙硝飛灰散去。我看著她的胸口因劇烈呼吸而猛然起伏,猜想剛經歷生死的她是靠尖叫吶喊撐過來的。
「我爸就這麼被開槍打死了。」凱文淡淡的說。
接下來所發生的令知道事情發展的我擔憂和躊躇不前。凱文把驚魂未定的李庭推倒,接著扯掉她的杏色直筒褲,在雙腿猛力抵抗下將她的綿質內褲褪到小腿處,貪婪地在誘人的胴體和私處上下其手。李庭的尖叫聲從未停止。
「我幫你熱好機了,交給你了。」凱文對我說:「別忘了我媽曾經歷同樣的蹂躪摧殘。」
李庭慘遭狼爪,眼淚狂洩不已,嘴巴吚吚嗚嗚叫喊著,猛力搖頭地苦求我別這樣做。我愣在原地,彷彿用了一整年的時間做這重大的決定。什麼樣的悲慘經歷會讓人想去模仿罪行,將自己的慘劇放在別人身上一再上演。凱文現在所做的一切,甚或是我等會要做的事,就只是人類的劣根性而已。或許就如凱文所說的,邪惡潛伏在每個人的心裡,惡魔伺機影響可造之人,最後誘發他的邪惡力量,從此又一個惡魔現身。我解開褲檔撲了上去。
「好欸,兄弟,你終於開竅了。」
凱文興高采烈,活像中樂透似的,沒注意到我手上的美工刀。我伸手握住李庭被束帶反綑的手,陽具在私處外乾磨蹭,李庭極力反抗,不知道我另有企圖。
「對不起,我會割開束帶讓妳逃跑。」我假藉呻吟在她耳邊低語。
李庭訝異地看著我,哭紅的眼燃起一絲希望。我趁機割斷束帶,將麻繩從凱文手上扯開,再挺起李庭的身體,她往山谷處拔腿狂奔。完了,她跑錯方向了,那邊是凱文不小心跌落的溪谷。
「你在幹什麼!」凱文咆哮著。
他拔出貝瑞塔對準李庭,扣下鈑機後才發現整個彈匣的子彈已打完,凱文懊惱地抓著頭。李庭邊跑邊撕掉嘴上的膠帶,疾奔到溪谷邊緣,為了逃離魔爪毫不猶豫縱身一躍。在換彈匣的同時,凱文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跳下溪谷,暗自詛咒李庭別像自己那麼幸運。
「介夫!你就是凱文!」李庭跳崖前大喊。
什麼!我就是凱文?我震撼不已。
為什麼凱文就是我,我想拉住李庭問個清楚,可惜她已墜入溪谷,再也沒有機會解釋了。
凱文追到李庭跳下的地方往下看,然後開了幾槍。我親眼望著他站在那裡開槍,明明就是兩個個體,怎麼可能他就是我?難道李庭經歷這麼一番折磨,腦袋變得不清楚了。剎那間,我聞到煙硝味,低頭瞥見手上的貝瑞塔,發現自己已站在山谷邊緣。我回頭張望,記得剛明明就還在李庭差點被強暴的地方,怎麼一轉眼就來到這邊,手上還握著凱文的貝瑞塔。這是怎麼一回事?
「人是你放走的,換你開幾槍。」
凱文站在一旁,我瞧著他。
「看不到人,開什麼槍?」
「不管,是兄弟就開槍。」
為了兄弟情誼,我只好朝溪谷放了幾槍。槍聲在谷底迴響。谷底一片漆黑,隱約能聽到溪流的聲音,下面就是凱文找到他母親高跟鞋的地方。我為李庭這樣的結果感到難過,畢竟我放了她不是要害她墜谷的。但如果往叢林裡跑,又可能被凱文逮到而殺害,除非她像凱文一樣幸運。只能說凱文找了個進退維谷的地方。而我一直再思考李庭最後也是唯一的那句話,真的是如李庭說的那樣嗎?
「你不氣我放走她,這壞了你的大事欸,你不是會殺了我!」我開口試探他。
「你是放了她沒錯,但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去,要存活也很難。算你運氣好,兄弟,我不跟你計較,只要後面將功贖罪就好。」凱文拍拍我的肩膀,我真的有感受到手的力道。
「之前跟你開玩笑的,殺了你我就沒戲唱了。」凱文的邪笑再現,他最近常這樣笑,猶如撒旦。
儘管凱文的身形體態近在眼前,與凱文相處的過往也歷歷在目,我仍覺得事又蹊蹺。
「你有聽到她跳下去前喊的話嗎?」
「有嗎?她說什麼?」
「她說我就是你。」我直視著凱文。
凱文把視線轉回溪谷底,沉思了半响,終於開口。
「那婊子嚇傻了才這樣說。如果真如她說的,那你現在跟誰說話。」
「你啊!」我附和答道,心裡卻不這麼想。
「這不就對了,別聽那瘋婆子的。我們走吧。這只是暖場而已,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凱文起身搭著我的肩回頭走去,把李庭的扯破的套裝西褲和內褲拾起滅跡。「你沒上她真可惜,暴殄天物啊!」
當我們離開時,濃霧再度爬滿了整個死亡之谷。
一路上,凱文開車,他就在我眼前開著車,真實的存在。但我仍思忖著跟凱文的關係。其實我曾懷疑過,從在醫院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們有太多巧合了。而不管在醫院、學校或任何公共場所,只要我們同時出現,其中一個往往會被忽略。更甭說我們從沒把彼此介紹給同學和朋友,當然我們刻意疏離人群,身旁也沒有什麼同學和朋友。唯一知道凱文的就是李庭和兩個警官,如今李庭生死未卜,徒留一句讓我困惑的話。只剩陳警官和那個混蛋警官知道真相,但問題是我能去找他們嗎?那不就等於自投羅網?
「還在想那瘋婆子的話?」
凱文打斷了我的思緒,回過神時休旅車來到半山腰。除了上山夜遊的車流外,路旁零星的住家外頭已有人聚會烤肉,提前帶來過節的氣氛。我回想起凱文說過夢到兒時與父母的烤肉情景,直覺自己曾身處其境。
凱文的父母…等等,我似乎記起了什麼…天啊!當時我怎麼沒聽清楚。
「林大陸!」我想起關鍵的那段話。「那個殺手叫你爸的名字“林大陸”…」
凱文皺了一下眉頭,雙眼仍直盯著前方道路。我感覺到手握方向盤的力道。
「我爸也叫“林大陸”!」我大聲驚呼。
我看到凱文的嘴唇在動,最後的唇形就是在說“林大陸”這三個字。他竟然在這該死的節骨眼學我說話。
「不可能這麼巧,絕對不可能。」我激動著扯著嗓門。「拜託你別再學我講話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至死都不會忘記。
休旅車讓右側的幾台摩托車通過後,向右停靠在路邊的碎石空地,臨停燈開始閃爍。凱文緩緩地將目光移到後照鏡,我竟然透過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凱文逼視著鏡面反射的我許久,才開口說:「你終於發現了。」
我難以置信差點暈了過去。
「這…怎麼會…」
「你忘了嗎?我是你喚來的。」
「我?」
「就在醫院的時候,你承受不住痛失雙親的打擊,我就這樣被你喚來了。」
「所以你說的遭遇是我的…」
「可以這麼說,但更正確的說法是我們的。我也和你一同經歷了那段,只是當時我還潛伏在你的意識裡。」
從後照鏡反射的畫面,凱文和我的對話就像是在自言自語。
「只能怪你養尊處優慣了,抗壓性太低。所以面對如此悲慘的創傷時,你選擇逃避和脫離現實。但日子還是要過,為了讓這一切合理化,你的潛意識只好呼喚我,讓我來替你承擔這股巨大的壓力。」
此刻,回想在醫院時,從頭到尾都只有我在病房裡,是我幻想凱文出現在病床旁,頂替我面對父母被人殺害的創傷;而在學校時,我被台客大三人脅迫時,是我藉由凱文的拳頭反擊的,我一個人打他們兩個人;接下來有凱文的日子,原來都是我在跟空氣說話,凱文在一般人的眼裡根本不存在。難怪當時大家都投以異樣的眼光看待我
很難形容這種感覺,像連體嬰嗎?不太像欸。連體嬰有各自的身軀,而我跟凱文共用一個。說共用並不準確,我依然可以控制我待的這個軀殼,凱文是我眼裡另一個軀體,我可以看到他做任何的事。只是,他做的任何事其實都是我做的。我自己在唱雙簧。
「所以你是我幻想出來的…」
「不,我是你早就存在的另一個人格。」
鏡中的那付眼神慍怒而陰沉。
「你內心任何使壞的想法和作為,藉由我這個人格替你實現;又或者可以這麼說,是我這個人格,誘發你內心最深處的邪念。」
過往的車燈投射在後照鏡裡慘白的臉龐上,忽明忽暗。
「我是你人性黑暗的那一面啊!」
天使與魔鬼共存一個軀體裡。而這軀體背後的那雙翅膀正準備振翅高飛,只是兩隻翅膀的主人彼此對立。
「你一直都清楚這種情況?」
「什麼情況?」
「人格分裂。」
「是的。但這不是人格分裂,就說我是你邪惡的那一面。」
「不!是你在利用我!」
「別對我吼!你這兔崽子,膽敢對惡狼亂叫,活得不耐煩了。」
腦海浮現蛇吞自己的迴圈現象,衝動又矛盾。
「第一次在醫院時你就應該要告訴我實情,而不是瞞著我,還誘導我殺人,甚至利用我的情義投入你那喪盡天良的計畫。」
「我沒有不告訴你,只是時機還沒到而已。」
「是這樣嗎?我不相信。」
「你遲早會發現,總有一天得讓你知道。」
「如果沒被我發現,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等攻擊行動結束,確定你沒問題。或是…」
「或是什麼?」
慘白的臉龐眉頭深鎖,加深了眼窩的陰暗。一道紅藍閃光從彎道處乍現,直射藏在眼窩裡深銳的雙眼。
「可以完全控制這個“身體”的時候。」
「什麼!」
驟然間,全身的肌肉和神經鬆脫開來,整個身體往下一沉,感受不到骨骼所承受的重量,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把我從身體抽離,我竟然漂浮在虛空中。
「嚇!你對我做了什麼?」我驚慌尖叫。
「用我反噬的能力,驅逐你離開這個“家”。」凱文說著留意到後照鏡中那道紅藍閃燈已經逼近。
「嗚…你不能這樣做!」我嘶啞著,聲音愈來愈無力。
「為什麼不行。當我的邪念大過於你的良性,我就可以趕走你,取代你控制這個“身體”。」凱文得意洋洋說道。「你就乖乖的去找你的上帝吧!」
此時,開著紅藍閃燈的警車停到車後頭,打開探照燈直射車內,凱文眯著眼適應強力燈光。沒多久,兩名員警下了車,往休旅車走了過來。我隨著凱文的視線看到了救星,但也發覺視線正慢慢脫離。
員警拿著手電筒敲了敲駕駛座的車窗,示意搖下來。另一名則按著腰際的手槍在旁警戒。
「什麼事,長官?」凱文搖下窗問道。
我聚集僅存的一絲力量,準備在適當的時機做最後一搏。
「車子有什麼問題嗎?這裡不能隨意停車。」精壯的員警用手電筒照了照車內,確定沒其他人,再將光柱對著凱文慘白的臉。
「長官,我不太舒服,停下來休息一下。」凱文眯著一隻眼答道。
「你還好吧?」員警語氣關心。
「車開到一半突然頭暈目眩,只好路停一下。」
「看你的氣色是很不好,需要到醫院檢查嗎?」
「好很多了,應該不用。」凱文禮貌性的看著員警。
從員警的眼神看來,快錯失機會了。
「如果沒問題的話盡快開走,山路旁停車很危險。」員警關掉手電筒,正要轉身離開。
凱文鬆了口氣,準備按鈕關窗。
「救命啊!」我用一息尚存之力大喊。
兩名員警反射性的轉回身,打開手電筒照住凱文,凱文被我這絕命一呼著實嚇到。
「媽惹法克!你怎麼還在…」凱文低喃著。
「是你喊救命嗎?」精壯的員警看到光柱照在凱文驚愕到異常扭曲的臉。
凱文依然扭曲著臉,而我一直喊求卻沒人聽到。
「先生,回答我的問題!」員警把槍套打開,隨時準備拔槍。
搭擋挨近休旅車後頭,拍了拍車身。「裡面有人嗎?」
「不是我喊的。」凱文目光如炬。
「那是誰喊的?打開後車廂!」兩名員警同時喝令,並持槍警戒。
「你們想知道是誰喊的,」凱文面目猙獰,幾近狂亂。「好,我就讓你們知道!」
「拜託救救我!我被困在裡面!」我的聲音再度讓外界聽到。
員警把槍口指向凱文,「叫你打開後車廂聽到沒!」
「求求誰救我出去!」凱文樂意當我的傳聲筒。
「先生,你在搞什麼?」精壯的員警意識到求救聲是凱文發出的。
「快把後車廂打開!」搭擋還不清楚前面的狀況。
凱文伸手到方向盤下方。
「住手!」精壯的員警大聲喝令:「把手放在我看的到的地方。」
「不是要我打開後車廂?」凱文停下手。
「動作慢一點,別亂來。」手電筒的燈柱投在凱文的手上。
喀!的一聲,休旅車後車廂蓋緩緩升起,搭擋立馬用手電筒搜索。
凱文斜睨了右後視鏡,看到後頭的員警向精壯的員警搖搖頭。
「沒人是吧!」凱文臉部抽搐了幾下。「我在裡面!警察先生,我在裡面啦!」
「你最好不要開這種玩笑…」精壯的員警板起臉來,「駕照行照拿出來。」
「我沒帶。」凱文回答的乾脆。
搭擋走向前來跟精壯的員警會合。
「怎麼回事?」
「這傢伙瘋了,求救聲是他喊的。」
「下車!」搭擋瞄了一眼凱文,拍了拍車頂。「你很會開玩笑嘛,下車!」
精壯的員警動手拉車門把,「叫你下車!」
凱文無動於衷。我仍抱一絲機會。
「熄火!下車!」搭擋耐不住性子,伸手進到車內準備關掉引擎。
凱文心一沉,張口咬了員警的手臂,痛得員警抽回手。凱文逮到機會立刻重踩油門,趁隙呼嘯而去。兩名員警被疾轉車輪激起的小碎石打到無法開槍喝止,痛到跪趴在地上。
員警忍痛起身奔回座車,驅車狂追,但似乎為時已晚。
「總部!06呼叫!」搭擋用無線電呼叫:「剛遇拒絕攔查車輛,正在追補中,請求警網支援,目前位置在…」
「可惡,被那瘋子逃了。」精壯的員警繞到山下,見不到休旅車的牌照和尾燈,捶了方向盤幾下。
「總部!失去嫌犯行縱,請派警網協尋。完畢。」
「06!總部已聯絡警網支援,完畢。」
不甘追丟嫌犯的員警正努力地想找到休旅車的形縱,無線電的唧唧聲再次響起:「各警網注意,山區有民眾報案發現有女子衣衫不整,全身是血倒臥在路邊,附近警網請前往處理。」
「那不就我們剛下山的地方。」搭擋回頭探。
「可是還在追那瘋子…」
「沒重大犯罪事實,可能只是瘋言瘋語。算了吧!還是先去處理剛通報的案子。那個瘋子再請精神病院的護理人員去處理。」
「嗯。」精壯的員警不甘心悶哼了一聲。
搭擋按下通話擎。「總部!洞六前往山區處理,完畢。」
員警將車迴轉,再往山區開去。刺耳的警笛聲響徹這深夜的山區。
凱文疾馳在市區的道路上,他不時地探向後照鏡,許久不見警車的蹤影,看來已把追兵拋在腦後。在確認警車有沒有追來後,凱文惡狠狠的瞟了自己一眼。
「你很行嘛!臨死還來個回馬槍,可惜好運在我這,你認命吧!」
我見無力回天,始終擠不出話,只能徒呼負負接受這該死的事實。我脫離了凱文的視線,離兩個光點愈來愈遠,最後光點消逝,我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人生跑馬燈快速閃過,我的生命嘎然而止。至死都不會忘記凱文反噬我的這一刻。
「再見了!我的良知。」凱文再度露出邪笑。
在撒手人寰的那刻,我化作一縷輕煙,消散於天地之間,仍掛念自己造的孽將帶來不可挽救的後果。
第六步 暴 殺
床頭櫃上的手機突然響起,枕邊人翻過身去,陳警官睡眼惺忪的打開檯燈,拿起手機顯示陌生的號碼,時間是清晨近五點。陳警官打了個哈欠,同時滑動通話鍵。
「喂!組長嗎?」
話筒傳來熟悉的聲音,但陳警官一時認不出來,剛被吵醒反應有些遲鈍。
「我是,請問你是?」
「我是許副座,有位傷者堅持要找你。」
「許副座啊。你說誰要找我?」陳警官問道。
「一位名叫李庭的小姐。」
「李庭?」陳警官在腦海搜尋了一下記憶,「是位心理醫生嗎?」
「沒錯,她深夜被人發現昏倒在山區,緊急送到醫院救治,清醒後指名要找你。」
「在哪間醫院?」
「榮總。」
「好,我知道了。」
陳警官盥洗整裝後,來到床前在太太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昏暗中,凱文用冰冷的槍口在李庭裸露的肌膚游移,貪婪的鹹豬嘴往李庭怔忪的臉龐湊了過去。
「放開我!」李庭驚恐大叫,從病床上跳了起來,驚覺是場惡夢。
「小姐,妳沒事吧?」負責戒護的員警上前關切。
李庭搖了搖包著紗布的頭,示意不要緊。幸好只是場夢,但幾個小時前所發生的一切仍讓她驚魂未定。至於怎麼來到醫院,她完全沒有印象,只記得跳下山崖後,一路滾落到溪流裡,就這樣半浮半沉漂到岸邊,忍著寒顫她走出溪谷走到小徑,最後體力不支倒地。
醒來時就發現躺在病床上,除了護理師在幫她包紮傷口外,還有兩名警察站在旁邊,警察問她發生什麼事,怎會倒在路邊?李庭想起了陳警官,因為他曾負責這個案子,所以要求警察請他過來。
李庭仍心有餘悸,陳警官這時打開了房門。
「早,陳警官。」副座上前招呼,接著挨近耳語。「她堅持要等你來才肯說明案情。」
陳警官點頭回意,並將目光落在病床上的李庭,李庭眼光泛紅望著陳警官。兩人四目交接,三年多沒見過面了,對彼此的感覺有點生疏。
陳警官走上前,看著李庭額頭上纏著的紗布,和臉頰上的挫傷。
「傷勢如何?」陳警官問身旁的副座。
「除了額頭上有處比較深的撕裂傷外,其他多是輕微的挫傷。撕裂的傷口已經縫合好,目前觀察有無腦震盪。病患情緒上仍有些激動,醫生有開適量的藥物來安定情緒。」正在調整點滴的護理師代副座回覆。
「謝謝妳。」陳警官向護理師致謝,轉向李庭。「李小姐,好久不見。發生了什麼事?」
李庭流著淚說不出話,陳警官從床頭櫃遞了張面紙給她。
「李庭,沒事了。我們現在保護著妳,妳放心儘管說出來。」陳警官輕聲安撫。
李庭哽咽了幾聲,緩緩開口。
「陳警官…你還記得介夫這個孩子嗎?」
「記得,是王大陸與妻子慘遭殺害案的倖存者,他怎麼了?」
「他…侵犯我…」李庭不堪回首當下的情景。
「他侵犯你?」
「是…差點就得逞,我極力掙脫才逃了出來…」
「事發經過是?」副座搶先一步問。
李庭愣了一下,望著陳警官。
「李庭,因為偵查需要妳的口供。如果現在不方便,可以等妳沒關係,還是需要請我們的女同事幫妳錄口供?」陳警官委婉解釋。
「我…想單獨跟你談,基於病人的隱私,這也是我要找你的原因。」
「病人的隱私?」
「因為介夫還是我的病人,也是因為他來找我問診才會發生這件事。」儘管我做了傷害她的事,李庭仍善盡醫生的職責。
「好的,等我一下。」
陳警官向副座點頭示意,許副座請在場的兩名戒護員警和護理師離開,自己最後帶上了房門。確定病房內只剩陳警官,李庭坐起身來,緩緩道出被介夫押到“死亡之谷”強暴脅迫的經過。
「可惡!這小子膽敢做出這種事。」陳警官難得動怒。
「其實就心理學而言,這只能算是另一個“他”所做的…」
「不懂,這小子怎麼了?」陳警官一臉狐疑。
「三年前在醫院時,我曾跟你提到介夫可能有雙重人格,但因為徵狀不是很明顯我也不敢確定。直到前陣子他主動找我談及他的一個“好朋友”凱文,我才確定介夫確實是“解離性身份疾患”。」李庭揉著手上的面紙。
「凱文?」陳警官感到好奇。
「就是介夫的另一個人格,性格暴戾極端,與介夫的個性正好相反。我親眼目睹兩個人格同時出現,就像是一人分飾兩角的對話。令我驚訝的是這兩個人格竟能同時存在跟溝通,在臨床上並不曾發生。」
「所以是“他們”把妳擄走的?」陳警官覺得不可思議。
「擄走我的應該是凱文,因為最後是介夫放我走。」
「嗯,不管這兩個人格誰是好是壞,就警察而言,這小子就是嫌疑犯,我們的工作就是將他緝捕到案。至於有沒有罪,就得在法官面前以妳的專業幫這小子說話了。」陳警官說道。
李庭點了點頭。
「李醫師,妳好好休養,後續我會再與妳聯絡。」陳警官隨即開門召集幹員前往逮捕王介夫。
凱文站在三樓窗前,望著灰濛濛的天際,厚實的烏雲遮蔽了東昇的旭日,彌漫著一片山雨欲來的氛圍。城市街道車量明顯比往常要少,中秋連假的頭一天,人們準備渡假去,讓這忙碌的都市得以清靜下來。但凱文可不這麼認為,他準備向這城市丟下一顆震撼彈。
凱文在反噬介夫後,為了煙滅證據把那輛賓士休旅車栽進海裡。車庫裡剩下那輛大猛禽,而上頭已載著與介夫一同打理的武器裝備。「可惜介夫無法參與了,可悲的傢伙。」凱文嗤嗤地笑著。
突然間,凱文注意到有輛警車延著道路急駛而來,他直覺不妙,迅速抓起裝備奔向車庫。他發動引擎打開車庫門,趕緊從道路的另一頭逃離。
當警車停在門前時,車庫的捲門正好關閉。陳警官下車後連按幾聲門鈴,都沒有人應門。「看來我們來晚了。」
他令員警在住家附近巡視,並要他的搭檔王警官去申請搜索票,準備破門而入。
凱文不時看著後照鏡,確定警車沒有追來。他手摸著副駕上的裝備,並把M4A1的槍套移到坐位下方,不想在這個節骨眼被人看到這把突擊步槍而壞了大事。
「警察怎麼會找上門?」凱文自忖著,「難道那賤貨沒死…」這最有可能。「都是那白痴害的,該死的偽善者。」目前仍不清楚警方知道多少,但怕夜長夢多,凱文只好把行動提前了。
他先查了谷歌地圖,發現目標區的狀況仍不是最好的行動時機。「還要再晚一點…」
車子在山區繞了一陣子後,他把車停到產業道路旁,這裡人煙稀少,整裝休憩一下應該沒問題。他點了根菸邊估算著行動的時序,然後打了通電話提早班機的時間,幸好頭等艙還有機位。錢不是問題,他轉到美國的資產夠活幾輩子了,這都要感謝用命博錢財的老爸。
凱文下車打開後車斗蓋,清點一下武器彈藥。正準備回車上時,產業道路竄出一個人影,凱文吃了一驚。應該是當地的農夫,凱文心想,但對方的神情讓他不放心。凱文伸起手向對方打了個招呼,對方還沒回過神,凱文另一手就掏出槍轟爆他的頭。
槍聲又吸引另一個人從樹林裡出來探個究竟,一見到地上的屍首,他嚇到拔腿狂奔。凱文拿出M4A1,從瞄準鏡對準他的背影,來個三連發,獵物應聲倒地。
凱文盯著產業道路半响,等著下個讓他熱身的傢伙,可惜沒再出現。他不疾不徐點了根菸,也不再掩蓋證據,因為這些跟晚點的場面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他坐上車,再次檢查谷歌地圖,然後發動引擎朝目標區開去。
F150猛禽延著信義快速道路連往國道三號,途中車輛雖多但還算順暢,片刻之後接到國道五號,車子越來越多開始走走停停。
凱文看了一下時間,剛過正午時分,跟他估算的差距不大。天空烏雲密佈閃電交加,大雨隨即落下,這場午後雷陣雨如氣象預報的降臨,而眼前已看到雪山隧道口慢慢回堵的車陣,F150猛禽就這樣順著車陣緩緩駛入隧道裡。
雨滴的敲擊聲隨著進入隧道而消失,凱文關掉雨刷,透著清澈的擋風玻璃望向空渺的深邃隧道,凱文眼神充滿肅殺之氣。
半個小時候,F150猛禽在內車道來到隧道的中段處。「就是這裡了!」凱文興奮地下了車走到後車斗,爬了上去將M2重機槍腳架打開。
「他在幹嘛啊?那是攝影機的腳架嗎?」後頭的男駕駛狐疑地問身旁的女伴。
凱文將機槍架上後,打開機匣蓋將大口徑子彈裝上,抬頭瞟向男駕駛,男駕駛和女伴驚恐睜大了眼,炙熱的彈頭將他們轟個稀巴爛。
M2粗大的槍管不斷射出機槍彈,打得週遭的車輛轟隆爆裂,瞬間變成一團團的廢鐵,更不用說裡頭的乘客,各各血肉模糊成了凱文槍下的冤魂。
頓時尖叫聲四起,後頭的車輛急著倒車全都撞在一起,更後頭的車輛只感覺前面似乎出了什麼事,粉粉探頭或下車查看原因。
凱文轟了前後十幾輛車後,將彈藥搬下來移到路旁,車斗只留下M2和一個裝好的C4炸藥。再將副駕座的裝備穿戴好,手上的M4A1拉上槍機,朝幾個從車上跑出來的乘客射去。他往後頭走,看到上面的攝像頭立馬打掉。
行控中心的監控螢幕少了幾個畫面,管控人員直覺不對勁,立即通知人員前往查看,並且進行安全廣播。
後面更多的駕駛和乘客下了車,議論紛紛前方到底發生什麼事。陡然間幾個人影從前方跑來,不停放聲尖叫:「有人開槍啊!」還有人驚慌的跌倒。眾人看著跑過去的面孔驚愕扭曲,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一排子彈瞬間襲來,還來不及反應就命喪槍下。
凱文在槍聲後現身,這時他已殺紅了眼,引爆了F150猛禽上的C4,一聲轟然巨響,隧道內濃煙四起,火光四射。行控中心啟動了火災機制,而緊急電話一下子全響起,報案說隧道內有恐怖攻擊,控管人員一時手忙腳亂,主管要大家冷靜,並且立刻通報警方。
就在凱文的家裡,陳警官和部屬還在搜查證據,突然間大家都手機都收到總部的緊急訊號:「雪山隧道發生恐怖攻擊,請各單位立即前往。」大家互看一眼,立刻奪門而出,跳上警車急駛而去。
凱文邊走邊掃射,不放過任何會動的物體。「原來進化那麼爽快!」他狂笑起來,機車的引擎聲打斷了他,行控中心派來的人員看到眼前這一慕,嚇得趕緊將機車掉頭逃命。「要跑那裡去!」凱文轟出一枚槍榴彈,兩台機車炸成一團火球,第二台的人身上著火,哀嚎狂奔,凱文開槍結束他的痛苦。
距離機車爆炸數十公尺左右的位置,大家都已棄車而逃,只剩一輛遊覽車因為車門油壓故障而無法打開,司機正想破窗讓大家逃命,子彈已迅速擊破車窗,司機被碎片割了滿臉傷。凱文從破窗那爬了進去,看到三十多頭的獵物躲到車廂後面,他貪婪起來,收起M4A1換了把手槍。
「求求你,別殺我。」司機看著額頭上的槍管哀求著。
「給我個理由。」凱文點上一根菸。
「我還有妻小…」司機被爆頭了。
「聽膩了這理由。」凱文吸了一口菸往司機失去生息的臉吐去。
乘客見這幕驚聲尖叫,躲在後頭瑟縮不已,祈禱自己不是下一位。凱文往走道後頭走去,瞄到廁所門外躲著一位乘客,出槍往他腿打去,他啊的一聲跪了下來,凱文往他身上補了一槍。
車內又是一陣驚叫。「你怎麼可以這樣!」其中有位女子哭喊著。
「誰說的?」凱文好奇地盯著,只見大家快閃到一旁,凸顯出來的女子泣不成聲地望著凱文,凱文招了招手要她過來,女人哽咽地走了過去,凱文把她按跪在地上,女子又哭了出來。「知道為什麼嗎?」女子搖了搖頭,顫抖的嘴唇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是…惡魔。」凱文靠近女子的耳邊,「要不要看看惡魔的能耐…」
凱文忿然舉起槍朝那群獵物打去,一個個的軀體隨著子彈射入而不停抖動。槍口焰下的女子摀著耳朵大叫,淚水不停從臉頰落下。打完一個彈匣後,凱文換上M4A1繼續掃射,在狹小的空間,沒人躲的過這麼密集的射擊,淌淌鮮血從地板上滲出,淹沒了女子的膝蓋。煙囂散去後,一具具彈痕累累的屍體映在女子眼裡,她無法承受崩潰大哭,凱文讓她安靜了下來。
凱文正要走下車時,聽到行李廂有動靜,他扔了兩顆手榴彈,然後快步離開這地獄般的遊覽車。
轟隆兩聲,手榴彈爆炸聲一路傳到隧道後方,幾個黑影在帶隊者的示意下停了下來,採跪姿持槍警戒。
「T1報告,前方約500公尺處有爆炸聲,歹徒有爆裂物,請求防爆小組支援。」帶隊者按下無線電回報。
「收到,立刻派遣。請各小組盡速前往制伏恐怖份子,並回報詳細狀況,注意自身安全。」
「T1收到。」「T2收到。」「T3收到。」各隊帶隊者示意隊員前進。
趕來的警方在隧道口成立了臨時指揮所,部署了大批警力,幾乎動員了大台北地區的警力,由於仍不清楚隧道內的情況,幾組維安特勤人員正進入隧道內試圖了解中。
徒步逃出隧道的人一一被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很多人都是受到驚嚇棄車而逃,他們離恐攻位置還有點距離,而遭受攻擊的受害者可能還沒逃出來,這五、六公里的路程徒步走出來也要花點時間。
不管如何臨時醫護所也已成立,大批的救護車都趕了過來,為了騰出更大的空間,指揮官已要求交警把隧道口的車陣利用迴轉道疏通到北上車道,並且管制全線的入口匝道,除了警用車、救護車,一般車輛都不能進入。民眾雖然無奈,但面對台灣首次的恐攻,也只能配合。
「各位不用懷疑,這是台灣所發生的第一起恐怖攻擊,」指揮官正在做簡報,陳警官ㄧ行人剛好趕上。「目前仍不知道裡頭有幾名恐怖份子,只知道對方火力強大,還有爆裂物…」
無線電機台突然傳來慘叫聲。
「啊!暴徒引爆炸藥,隊員傷亡慘重,」特勤隊長驚喊:「快來救我們!」
大夥們聽到呼救,顧不得指揮官還在簡報,全都往隧道衝去。
凱文在補充彈藥時,查覺有特勤隊員靠近,立馬引爆裝在兩旁的C4炸藥,炸得隧道兩邊的隊員倒地不起。凱文走了過去,看到還有人苟延殘喘的呼救著,送他回家蓋國旗。
經過了一個小時的殺戮,凱文環顧四周,車道上一輛輛冒著煙的汽車殘骸,地上一具具淌著鮮血的屍體,少說也有百餘人成了他的槍下亡魂。看著自己的傑作,凱文感到相當滿意。
「時間差不多了,該撤了。」他按照計劃走到人行通道口,再延著樓梯往下走進入導坑,導坑裡燈光較為昏暗,他快步往西邊走,遇到幾名逃命者也不吝嗇送他們上西天。
凱文看著標示牌的公里數,差不多該找個地方卸下裝備換上準備好的衣物,就在他一個分心,前方幾個人影晃動,他還來不及反應,對方就開槍了。
為了閃躲凱文撞上一旁的電箱,他依著電箱躲到側面,也開槍反擊。凱文邊開槍邊摸著身體有無中彈,腎上腺素阻礙了他的感官,所幸對手槍法不準,他沒有中彈。趁著交火停歇的空檔,他趕緊換彈匣,發現剩三個彈匣。「媽的!」凱文啐了一句,「早知道還有這趴,不該丟下那些彈藥的。」
「喂!放下武器出來投降,把手放在看得到…」連發的子彈打斷特勤隊員的招降。「幹!」隊員接連反擊。
凱文躲過這波的攻勢,心想這位置處於火線上面,一定要變換位置,不然就沒戲唱了。他猛然舉槍射完整個彈匣,趁著對方躲避之際,他轉身往後狂奔,衝上人行通道直奔回主隧道。
凱文連滾帶爬回到車道旁,正準備去棄置的彈藥處補充彈藥,無奈追兵已追了上來,凱文只好穿梭在車體殘骸間閃躲。他眼看著更多的警察逼近,不敢相信已無退路。
「看來計劃行不通了。」凱文想起艾力克與迪倫最後的畫面,舉起槍抵著下巴。
「砰!」的一聲,激起警方的火力反應。陳警官在射擊幾槍後,令大家不要開槍,小心火網交錯傷到自己人。
待槍聲漸歇,所有警察往槍聲處挨近,特勤隊員在一輛滿是彈孔的特斯拉旁發現一人躺在血泊中,右手旁還有一支長槍。隊員把槍踢開,將嫌犯銬上手銬,發現他已沒了生氣。
「發現一名恐怖份子,已明顯槍傷死亡。」陳警官回報上級,要大夥再搜一搜,應該不只有這名槍手。
就在這時,他眼角餘光發現旁邊凌志休旅車底下有個身軀微微晃動,立刻喝令對方別動。
「拜託救救我!」車底的身軀請求著。
另一名警察過去彎下身把他拉出來,他滿臉血漬驚恐不已。「嗚嗚…他殺了好多人,好恐怖。」
「那是你的血?你有受傷嗎?」陳警官端詳他的臉龐。
「這不是我的血…」他抹了抹臉。「但我的頭好痛。」
「你帶他去救護站吧。」陳警官交待身邊的員警。
陳警官覺得他很眼熟,但又想不起他是誰,可能是某個朋友的兒子吧?本想跟他確認身份,但怕耽擱倖存者的療傷只好作罷。看著他的漸漸離去背影,實在想不出到底在哪見過這個人。
在員警的陪伴下,他緩緩地走著,看著員警和醫護人員們正在現場清理善後,他不時地驚恐顫抖,員警發現了安慰他沒事了不要害怕,剛好有幾位醫護人員走了過來。「這位傷患麻煩妳們了。」員警把他交待給她們後便離開了。醫護人員讓他上了擔架,拿了件毯子給他披上,抬起擔架往前方不遠的隧道口走去。
隧道裡,煙囂瀰漫慘不忍睹的屠殺現場,警方逐一搜索殘餘的恐怖份子,以確保救難人員的安全。消防人員拉水線撲滅爆炸引發的火勢,而醫護人員在車體殘骸裡尋找倖存者。
陳警官指揮著鑑識人員在槍手的屍首附近採證,陳警官注意到地上一雙戰術手套。「他自戕時脫下手套?」目測手套離屍首的距離不太合理,然後他注視著屍首的上衣滲著血卻沒有彈孔。他挨近屍首,戴著採證手套的指頭搓了搓血跡最多的地方,頓時臉色一沉。
「剛才那位倖存者呢?」陳警官大聲詢問。
「讓醫護人員接去醫護所了。」那位員警回答。
「快去幫我攔住他!」陳警官邊喊邊拿起無線電呼叫。
這時的他正躺在救護車裡,由於醫師堅持後送醫院,為了怕露餡,他只好配合上車。救護員調整了點滴,殊不知眼前的這位竟是這場屠殺的槍手。原來凱文在大軍逼近的時刻發現車內有具屍體,立刻將對方拖下車與其交換衣物,然後往屍體頭上開了一槍,佯裝成自戕,再趁隙滾到一旁的賓士休旅車底下,等待時機逃出生天。「到醫院再想辦法脫身…」凱文問了救護員時間,心想應該還來的及。
「1190,你的位置在哪裡?」車上無線電傳來呼叫。
「正要下南港交流道。」駕駛回覆。
「1190,有急事請手機聯絡。」
「收到。」駕駛狐疑地拿出手機撥號。
「喂!怎麼了?」
只聽到駕駛座沉靜一會兒,「好,我知道了。」
「發現什麼事?」趁著救護員詢問駕駛時,凱文摸了台上的壓脈帶。
駕駛向救護員使個眼色,救護員點頭回應。「啊!」救護員一聲哀鳴,感到氣管被勒住,再也叫不出聲,凱文用壓脈帶勒斃了救護員。
「你在幹什麼!放開他。」駕駛大聲制止,趕緊把車停到路邊,正要拔開安全帶,銳利的刀尖刺進太陽穴,鮮血噴濺凱文握著剪刀的右手,駕駛眼前一黑,倒臥在方向盤上。
凱文拿起一旁的白布擦拭手上的血跡,步下了救護車,週遭的人們投以不解的目光,有人靠近往車裡頭探,發現不對勁趕緊報警。救護車的警鳴聲仍不斷響著,凱文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遠處。
「現在有最新的消息傳進來…」主播的氣色凝重。「目前得知這場恐怖攻擊死亡人數來到101位,以各醫院還有大量的傷患看來,這個數字還會再上升,我們會持續更新,願死者安息…」出境大廳的電視直播著這場大屠殺的消息,佇足在電視前的旅客都不敢置信台灣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唯獨坐在候機貴賓室的凱文細細品味著自己造就的這一切,這場成就堪稱是歷來屠殺事件的典範。而且再過沒多久,他也將成為此類事件中唯一的脫逃者,而這樣的“大事”夠安慰冤死的父母了吧。
凱文身著西裝裝扮得體,一副上流社會的紳士模範。他拿起酒杯,啜飲整杯香檳,慶祝自己完成「進化」,邪惡將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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