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二三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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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鳳針》

沈默說法

重讀司馬翎武俠,一方面難忍其文字純熟度的不足,還有某些情節、角色的斷裂與抽離感,但另一方面又深深地驚嘆著他的諸多秀異之處,包含武學概念、人物心境、性別認識和小說主題等等。本期就來談談此一女性自覺武俠之書《丹鳳針》。

【目擊武俠】:

〈情慾與邪惡是最普通的人心事實──閱讀司馬翎《丹鳳針》〉

         沈默

▉陰性之力高漲的武俠
1967年的《丹鳳針》也是武皇司馬翎著名的作品,先從書名來說,武俠一直以來都是充斥著雄性(陽剛性)的類型文學,尤其是陽具象徵的刀劍,更常被用於書籍命名,如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1932)、王度廬《寶劍金釵》(1938)、郎紅浣《劍膽詩魂》(1955)、梁羽生《七劍下天山》(1956)、金庸《倚天屠龍記》(1961)、臥龍生《天劍絕刀》(1965)、古龍《浣花洗劍錄》(1964)、溫瑞安《溫柔一刀》(1985)、鄭丰《靈劍》(2009)等等。
很愛寫超絕女性的司馬翎亦然,如《劍神傳》(1960)、《聖劍飛霜》(1962)、《掛劍懸情記》(1963)、《劍海鷹揚》(1966)等,也都帶著雄性意象。《丹鳳針》以針為書名,就體現到截然不同的陰性之力。丹鳳雖是借指朝廷、帝都,鳳是雄鳥,但羽毛鮮紅的鳥,本身就帶有柔媚感,而且書中的丹鳳針是極其艷美的物體,並有辟毒、醫治的奇效,也就更帶著反陽剛的絕妙寓意。
此外,針的意象本就可用於編織,也能落實於縫合傷口的治療,自然它的兵器化也不在話下。金庸《笑傲江湖》(1967)小說的東方不敗,以及程小東執導《笑傲江湖II東方不敗》(1992)裡、被徐克加大力度變身、林青霞所飾演東方不敗所用的針,應該是一般人特別深刻記憶、關於針的恐怖與殺戮──當然了,英國導演克里夫‧巴克(Clive Barker)編導的《養鬼吃人》(Hellraiser,1987),那整個頭臉插滿針的針頭人,更是把針意象擴張到使觀者寒慄萬千的地步。
總之呢,司馬翎也早早把針異質化,變成一複雜至極的隱喻體,蘊含著針貶、醫治、誘惑等等概念,可以是內心狀態的修復,但也隱隱然指向了狂魔之境。丹鳳針既是小說中人人欲得之的至寶,但它又如同托爾金(J. R. R. Tolkien)《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1954)裡的至尊魔戒,抑或是藤田和日郎《潮與虎》(うしおととら,1990)的獸矛,是帶有強大迷惑力、讓人心生邪魔的器具。我想,針跟毒品的掛勾式聯想,或也有可能是司馬翎藏在丹鳳針裡的深意。
《丹鳳針》主人翁為雲散花、杜希言、孫玉麟三人,雲散花是女性,後二為男性,但杜希言的形象十分之陰柔,初登場只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孫玉麟是人中麒麟的英雄好漢──但反派許公強卻直白地對孫玉麟說他們是同路人,只不過孫玉麟一心向著正義的那一邊走去,兩人的骨子裡是一樣的。孫玉麟竟也反思到自身確實有天生邪惡的成分。換句話說,單單三大主角的設計,就可以覷出司馬翎非典型武俠的特異性,其反武俠長期剛強雄性(正義)平面化的陰性值,簡直驚心。
以戲份來說,書的上半部是南霸天孫玉麟的場子,他智計百出,與正道領袖李天祥內外緊密合作,揪出了埋伏正派中的內奸惡徒蒙師爺、陳靜江等人。下半部則輪到杜希言身手大展,連破白骨教、六指鬼王陣營,尤其是他與白骨教的代表人物年訓幾場針鋒相對頂尖之戰,殊為精彩。雲散花則是貫穿整部《丹鳳針》,直截地點說,她實實在在是這套武俠穿針引線的真正作用者。
▉對抗人性中的惡
這幾年間重讀司馬翎武俠,發覺他的另一特殊處,在於司馬翎總有意圖於一部小說處理一個完整的主題,因此在人物、門派和武功上都在能力範圍內,扣緊他放在小說裡的追索意旨。比如說《帝疆爭雄記》(1963)是遺忘身世之人與虛構的武林史之對照,《飲馬黃河》(1964)的主題為心神、意志與氣勢的華麗展現,而《丹鳳針》最值得玩味的是對正義、善良的堅持和鍛鍊,這一點從其小說人物來看尤其鮮明。
三名主要人物的性格、立場與心志,杜希言是天生的君子,孫玉麟是後天的君子,雲散花是遊走在正邪之間──在小說後段,她甚且被先天惡棍年訓的舉世魔力所吸引,險些為虎作倀。雲散花明擺著是一隨著自身心情變幻莫定的擺盪者──早在馬榮成漫畫《天下畫集》(1989)、丹青小說《風雲》(1997)的步驚雲之前,武俠史上就有了一個難以預料、如雲無定的角色設定,且是真正意義上的、只要我高興有什麼不可以、以情緒為行動力的角色,相較之下,步驚雲就比雲散花容易猜測多了。
另外,孫玉麟與年訓是《丹鳳針》同根異生的對照組,兩人都是帶著邪惡感的人,但孫玉麟終究是依靠意志、抉擇與自我訓練,成為正道中人。帶著邪異魅力的年訓,自始至終則是貫徹天下人皆在己之下的超拔魔王態度。若再加上行事不拘正派之風、某種程度上可說是放浪形骸的雲散花,司馬翎對邪惡的解釋,也就愈發複雜起來,不是那麼非正即邪的論述,而是有著各種面目。
是的,邪惡不會只有一種樣貌,同樣的,良善當然也從來不會只有一種。
孫玉麟的部分,是整套小說裡司馬翎最明白指出對正義之艱難的看法。孫玉麟的邪惡心思,數度被認出來,如以余小雙為誘餌,要獵殺花蝴蝶之際,孫玉麟忍不住想要多看一會兒,差點就誤了大事──情色對男人的誘惑力何其之大啊。
而孫玉麟與豔女冠黃華的密室歡愛,也讓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弱點是女色。唯最重大的情節是,孫玉麟想著究竟要不要冒險救自私自大的混帳凌九重?他頗有一番掙扎:「在理智上,以及克己修身的功夫上,孫玉麟認為必須馬上救出凌九重。但他內心中卻又有一個聲音,叫他不要這樣做。╱他認為後一種的想法,乃是屬於『邪惡』的,是他內心中的魔鬼呼聲。要他違諾背信,只顧自己的私利。……如果人性本惡,我決計不敗在本性之下,我一定要戰勝它才行。」
於是乎,正義也就被司馬翎提升到某種精神意志的鍛鍊,而非本然如此,是經過自我意識的判斷和抉擇,絕非輕而易舉,必須堅持原則與信念,打退內心深處的魔鬼呼喊,持續為難著自身,才能勉強守住的東西。
所以,白天福這麼說:「大凡不是天生奸惡之人,要他行俠義之事,救人艱危,並不困難,但碰上了邪魔誘惑,便不是那麼容易把持操守的了。」唯這也才是正義、善良最有價值的地方,並非因為自己想要這麼做才做,相反的是應該這麼做,即使心中不願意,也仍然必須這麼做。亦即,去對抗人性中的惡,違反自己的天性,方為善良真正的啟動。
▉關於用毒這件事
我以為,司馬翎是少數盡可能對事物不帶偏見、願意更深入打磨內在生態、心理變化的武俠作家。在他筆下的邪派高手,不會只有一種面貌,如猙獰齷齪無恥之類,甚而有些反派角色的魅力值,遠比主角還要高明。但反過來想,司馬翎對正道之人也同樣有著鮮異的想像、追索,譬如看起來無害的杜希言,雖被李天祥認定生來就純良君子,但他在白骨教內大開殺戒,發起狠來也是沒有在留情的,以惡制惡的手段,有時候是必須的──司馬翎的武俠顯然並沒有遵從、規訓成必須竭盡所能不殺人的仁義準則,還有著生猛的犯禁之心。
杜希言善於用毒這件事,對身為武俠小說主人翁來說,也實在是一個特殊非凡的安排,他闖入白骨教以毒入飲水,使眾邪徒昏迷,還有借毒術制邪法,而不是憑藉武功戰勝反派,更是別開生面的設計。
毒在武俠小說的脈絡裡,被歸類為下品的手段,歷來的男主角幾乎是跟毒沾不到邊的,使毒的基本都是一些配角、反派或女性角色,最有名的自然是蜀中唐門的唐大嫂、唐老太太、唐老奶奶、唐二先生此一系譜──白羽《十二金錢鏢》(1937)、鄭證因《鷹爪王》(1941)、古龍《白玉老虎》(1976)、溫瑞安《四大名捕》系列(1970)等。金庸《飛狐外傳》(1960)的女主人翁程靈素是超級用毒高手無疑,但基本上她面對的是門派內部鬥爭,比的是誰狠辣,可以生存下來。《倚天屠龍記》(1961)趙敏以十香軟筋散控制天下群雄,也是用於壞處。到了反武俠小說《鹿鼎記》(1969)裡,韋小寶用化屍粉,也是著名的,不過韋小寶本人就是一個非典型俠客(只有講義氣勉強搭得到英雄標準,其行為舉止扎實就是個無賴痞子),他的用毒也不是一種毒功,而是捷徑也如的攻擊方式。
於武俠小說脈絡裡,毒總帶著外掛的可疑氣氛,再強大的武功高手,碰到毒,也是無可奈何,無論如何經年累月的功力鍛鍊,也敵不過毒的入侵。這裡也就有了毒等於邪惡的意味。
唯《丹鳳針》的杜希言是有用毒手法、時間的講究,可不是隨隨便便弄來毒粉就能夠搞定一切,他得精心調配份量,在適當時機點釋放出,才能奏效,一點都不輕而易舉,反倒有一種勞心之感。這也就是說,使毒就像用武功,是一門技藝。杜希言對上白骨教,使其土崩瓦解,包含讓年訓吃鱉,都是毒藝的功勞。而杜希言也就可謂是毒武合一,且毒還在武之前,堪稱稀奇之男。
司馬翎顯然別有所指,如毒品般讓人想要不願捨手的丹鳳針,是人間至寶,而杜希言學《毒經》後,不用來謀財害命,反倒是以毒攻毒──以毒行善、且對抗邪惡、解決江湖莫大危機的男主角,在二十世紀武俠,完全是別出心裁的驚奇高度。
司馬翎透過人物的個性、行為與技藝,還有寶物、武功等等的對照與經營,體現出他對善惡正邪的複雜思維──再理念正確、行事正直的俠客,心中也都有著邪惡的念頭,而被社會視為下等的事物或反派之人,仍舊可以找到正確的使用方法。世界從來不是理所當然、合該如何之如何,只要立場與念想反轉了,原本的判準天翻地覆不在話下。
正不正、邪不邪本來就沒有絕對標準,也只是人類對價值所發明的不同說法罷了。
而人類呢,不過就是懷抱著普通的善良與平庸的邪惡的物種。
▉怪力亂神的再接續
《丹鳳針》主人翁之一的杜希言,最初是因為全然不懂武藝、只精研土木建築機關之學,反倒能夠進入天罡堡,獲取天罡絕藝、丹鳳針。某個層面來看,這也顯示出了司馬翎武俠學不受限於武功的本身,就算不是練家子,也能憑藉其雜學能力,毋庸置疑地擴大了武俠的疆界、可能性,讓更多其他類型或領域的因子注入其中。
而司馬翎對武俠的卓越功績之一是,明確且有自覺地將超自然放入作品之中,因此他的小說中,常見得後來奇幻、科幻和恐怖小說等系譜常見的元素,比如殭屍、狼人、鬼怪等。
武俠小說打自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1923)、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起,便已充斥著大量的鄉野怪譚、神怪仙魔,飛天遁地、魔幻超能本就是稀鬆平常的。而後二十世紀中葉,武俠小說逐漸被定型,所謂俠其實不外是儒的變形,必須是救天下於水火、反怪力亂神,也就是極其尊崇理性與現實,對非理性、超現實之事,基本上是撇除在外的,徹底地以人為主,不信神魔鬼怪。
而從神怪到玄幻、穿越居中的關鍵人物,可以說是司馬翎──因黃易武俠的養分,大多來自於司馬翎作品。黃易1990年代開啟了玄幻小說如《凌渡宇系列》(1987)、《大劍師傳奇》(1992)、《星際浪子》(1994)、《尋秦記》(1994)、《封神記》(2008),異俠小說如《破碎虛空》(1988)、《覆雨翻雲》(1992)、《大唐雙龍傳》(1996)等等──二十一世紀大行其道的東方奇幻、仙俠、修真等武俠分支,大抵都受到黃易作品的召喚、影響,本質上又返祖武俠最初的傳承脈絡。
以《丹鳳針》為例,白骨教教主素尸神君──此人物的臉一半黑、一半白,這是黃俊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1970)黑白郎君南宮恨的原型嗎──的借形大法,是將一對有情男女化作爐鼎,寄生其中,使其變為無意志的行屍,而素尸本人的原神不滅,真身仍在,只是把自個兒的意識移轉到那名被煉成化身的男性體內,簡直是把人身當作肉殼,因此即便被殺落敗,也不會傷及本人。
如此與道教法術、民間傳說結合的想像真是驚人,視覺上儼然是《阿凡達》(Avatar,2009)。當然了,司馬翎作品常見出人意表、神異絕倫的武功想像與設計,唯往往沒有具體發展下去,比較是概念居多,而缺乏細節,比如招式的訓練和運用等。這裡的借形大法也是點到為止,但因此才有了後來的黃易──黃易把司馬翎的驚奇發明深化,並建構了一套足夠完整的武學體系,《覆雨翻雲》的道心種魔大法,即是變形於借形大法,甚至讓色情晉升為上乘境界,經由秦夢瑤、韓柏的愛與情慾,完整闡述了人類之情感仿如宇宙般飽滿的最高狀態。
心靈意識控制術一向也是司馬翎的獨門絕活,《丹鳳針》裡自然也不會少了這一塊,如魏平陽對凌九重用藥物、刺穴,使其殘酷、妒嫉的天性大爆發,愈是他心愛的人,就愈是恨得非殺死不可:「原來這『殘心大法』,由於是合併使用三種不同的力量,把一個人天性中的惡根發揚,同時將後天所受教養的束縛消滅,受害之人,因而無法自我控制,以殘殺至親至愛之人為樂。」
年訓的鬼音搜魂大法是發出淒厲嘯聲,在範圍內的人都會以為是在喊自己的名字,若出聲回應,就會中術當場斃命。而杜希言對白骨教祕法的想法是這樣子的:「其實『邪惡』可以算是一種力量。一個人若然發到『邪惡』到家的地步,加以特殊的修煉,以及應用種種外在條件,例如地形、水火、骷髏等物,便可以發揮出神祕的力量,也未可知。」
這又教我浮想連翩到布蘭登‧山德森(Brandon Sanderson)的《迷霧之子》系列(2006)裡的鎔金術(源自「存留」神,是授予的能力)、血金術(以奪取為主,屬於「滅絕」神)。其實,司馬翎作品裡的正派武功與邪法也是相似的道理。
▉超自然力量的運用
《丹鳳針》的白骨教邪法加上東洋忍術,真是為武俠增添了妖聲魅影,包含以強大的心靈力量,在外部世界產生不可思議現象,使骷髏活化、變為殺人兵器──《飲馬黃河》中也見得對行屍的操控──以及有綠毛殭屍等等的。有意思的是雲散花等人面對超自然現象,仍舊會駭懼難止,是啊,武功再高又如何,總有超過人類心智的力量,使之驚怖畏怯。
從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的綠袍老祖起,到被學者定義為鬼派武俠的諸葛青雲《奪魂旗》(1962)、田歌《天下第二人》(1962)和《陰魔傳》(1962)、陳青雲《鬼堡》(1964)和《殘人傳》(1968)等,還有古龍的《白玉老虎》(1976)那個躺棺材超級劍客地藏,乃至後來郭箏的《鬼啊!師父》(1997)、《大話山海經》(2018)和溫瑞安《四大名捕鬥僵屍》(1999)等,也都走生動描繪邪魔鬼怪、恐怖懸疑的路線。
不過呢,還珠樓主寫邪魔外道是為了反襯正道人士的秀異淳美風範,鬼派則是極盡血腥恐怖之能事,比較接軌於電影類型裡的恐怖靈異片,反正能夠嚇人就是好物。古龍小說也很常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妖魔感人物,但他寫的是一種似鬼非人的恐怖氣氛,溫瑞安亦然如此。郭箏是藉由鬼妖去諷刺人類,一如十八世紀蒲松齡的《聊齋誌異》。司馬翎則不然,他是極其認真地面對、書寫超自然,將怪力亂神活化成他作品裡可運用的力量之一。
司馬翎最異質的是將超自然與武藝結合,《丹鳳針》裡沈无量的這番話,也標示了司馬翎對武藝的態度:「……貧道認為武功一道,只不過是生活上的一件器物而已。以貧道的生涯,但須練到強身健魄,又深山獨行之時,能夠抵禦野獸,也就夠了。因此之故,貧道精心修習了數年,達到揮掌斷木的程度,便不再練了。……不過話說回來,假如你當作是一門學問,沉潛深究,便又變成了天人大業,縱然是投下了畢生精力,亦不為過。」
所謂的天人大業,即是武學、超自然的完美融合,武功不僅是武功,而是一種道,象徵著人對無上境界的前進和突破。此所以黃秋楓與沈無量一席話後,有了如此領悟:「他現在被迫得正視人生中一種殘酷可怕的現象,並且也要獲致一項可怕的結論,那便是『愛情』既不永恆,也不如想像中的甜蜜。一旦獲得了,而又眼看著它消逝,將是何等悲慘之事?╱假如他撇開這些不真實的幻夢,向『武道』勇往直進,便是掌握了『永恆』和『不朽』的秘鑰了。」
我不免要想到,古龍創作初期必然受了司馬翎作品的影響,但60年代末,則是反過來,司馬翎不得不取經古龍小說,比如《武道》(1969)、《胭脂劫》(1970)的武道狂厲斜,變異於《浣花洗劍錄》(1964)東瀛浪人。唯司馬翎還是在最後將了一軍,使厲斜的終極追求諧趣化,因他發現魔刀最後一式不過是刀的本身,也就完成對古龍原型人物的再演化,甚至是帶著一種世故的幽默在面對,讓古龍所創造的正經八百、悲劇高手的樣貌,生起了一股荒謬絕倫的意味。
此乃司馬翎武俠觀點特殊所在,他總是能夠帶著一定程度的超越性,去俯瞰他筆下的眾生群像。而永恆不朽的武道極境,以及人性、情感的複雜美好,一直是司馬翎武俠裡,宛若螺旋體、看似對立難容、但實際上又並行不悖的雙核心哪。
▉對情慾的重新認識
「色字頭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難逃」之類的俗話,在整個社會、文化裡司空見慣,這也就養成了關於情慾是危險且下流的警告與認知。而武俠小說也一直有反情慾的特質,意思是把情慾當作低等下流的東西,所以盡力屏除不予描繪,雖有李涼、松柏生等人的色情武俠,在1980年稱霸市場,誘發了一股愈發使武俠低賤的評價,但終究這群人的作品更像是打滿馬賽克的日本A片,並非認真地將情慾看作人性自然的一部分,予以正視。
司馬翎武俠另一貢獻,在於他將情慾放回人性觀照裡,非是純然的手槍噴射必備良品。《丹鳳針》就有不少情慾描寫,比如雲散花和杜希言、黃秋楓、凌九重皆有性愛場景,且和孫玉麟、年訓之間亦有性吸引力的環節。不過,雲散花的情慾自主,仍舊受到貞節觀(貞操╱處女情結)的惡性綑綁,以至於她在面對杜希言時竟顯得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而與之有肉體歡愛的杜希言,一方面渴望與雲散花性交,但另一方面又在心中對她的投懷送抱頗有微詞,確然卑賤於她的身體付出──這自是60年代無可脫解的時代限制,而如今看來司馬翎的這些內心評價調度,隱隱然帶著諷刺精神,體現出貞節僅只對女性有效、但在男性這方卻完全不成立的可笑。這裡也不妨再參照孫玉麟在黃華背叛親師李玉塵而一臂炸毀後,毅然決然娶之為妻,比較起來,和雲散花發生性愛的杜希言就顯得迂腐了,竟在心底嫌棄雲散花非處女云云。
我以為,《丹鳳針》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反禮法的小說。司馬翎藉由對邪、毒、色三方面的詮釋,細密鋪衍出一種超越性,不被時代格局所規限。但這個反,又不是全然推反,比較是重新去思考、認識和定義,而非一昧地依照舊有的既定的準則。正如小說中雲散花自言的,因為江湖兒女,生活時刻中充滿喪命的危險,所以會尋求刺激的關係,讓自己享受活著的美妙滋味。孫玉麟和黃華、李玉塵和玄羅子、了凡和尚和姚秀娟等的色情書寫,也自帶有直視感,不過度美化,但也不刻意淫穢,就只是所有世間男女都會有的甜膩歡暢性愛。
簡單說,司馬翎並不像李涼等人讓色情下流化,而是意圖使色情是日常模樣。
且正派領袖李天祥的這番話很有意思:「……其實空門的流派甚多,其中亦有講究爐鼎採補之術,若是假修道之名而行淫邪之徒,使空門蒙垢,這且不提。單說真正修道之士,雖是修持此一採補之法,但心中仍然不興淫慾之念,所以這一派也不是邪魔外道。」再加上從前是沉浮慾海浪子的聾大師,偷窺姚秀娟洗浴之原因是:「老衲只不過是以身試魔,瞧瞧自己究竟修持到什麼地步,因是之故,老衲總是在月圓之夕,才偶一為之。」十足是對李天祥之言論的佐證,因此聾和尚得盡力保住此女,遂以佛法制住年訓的邪術。
另外,杜希言、余小雙在白骨教內,當杜希言用毒迷昏此教中人,在其總部竄走時,來到多妙仙姑李玉塵、玄羅子的交歡房間,李、玄已然中毒昏迷,而那張邪惡的床,對兩人卻造成莫大誘惑力,他們甚至不知不覺間就倒在其上,差點就要在兩名昏迷妖人旁、無能自控地墮入性慾深淵。而為抵禦色情誘惑,杜希言以卓越自制力對余小雙說明:「『邪』與『正』的意義,不過是『應該』或『不應該』而已,……咱們沒有任何理由,在這兒做出越軌的事,假如那樣做了,我們的心靈,永遠受一種邪惡力量控制。因為我們的理性,抗拒不住邪法,便也等如被邪法所制了,對不對?」這等於是在說,眼下是錯誤地點和時機,但如果是在白骨教外的地方性愛,便是兩情相悅了。
易言之,這裡就有意無意地在指出什麼是正確的性愛,什麼是不正確的性愛。經由理性的抉擇所發生的性愛,以及非理性的刺激下的性愛,是截然不同的意義。或者直白地說,充滿愛意的肉慾跟單純性衝動完全是兩種境地。於是乎,情感與身體的關係,亦存有了繁複的辯證。一方面司馬翎寫雲散花的多情多變且多慾,另一方面余小雙這邊則是謹守著世俗法則,因此她才對認為人是最可惡東西的野人張大鵬說:「如果你不願與人相處,那就可以隨心所欲,不須顧及別人的感覺;如若要在人群中生活,誰也沒有法子不節制自己的。不然的話,沒有人可以得到安寧了。」
武俠之犯禁,講的就是突破群的法則,所以在精神上與肉體上都追求著自由,武藝如此,色情亦然。唯司馬翎沒有無限上綱自由,他仍舊清晰地指出個人與群體之間仍舊存在必然的劃限。
仔細一想,丹鳳針也同樣具備情慾之破壞力的隱喻,對情慾無以自控的迷亂,彷若一支殺人的針。此所以,丹鳳針在雲散花身上會獲得極大的加乘效果,讓她的能耐更高,但若是杜希言使用,反倒會與他天罡絕藝相剋,導致武力大退。
▉心是內在的女性面
直視人類妖魔化的那一面,也是司馬翎作品的特質之一,而神聖與妖魔是難分難解的,如同正邪善惡的界線。最優秀的小說,往往不是讓它們涇渭分明,而是探入其模糊曖昧的分野裡。
雲散花亦為一名十足妖魔化的女性,首先稍微講直白一點,小說中她高興跟誰上床就上床,毫無顧忌,情慾自由度高得駭人。在武俠小說裡,通常這樣的人物會被視為淫婦,擺進反派或不痛不癢的配角,畢竟在傳統禮法中,女人怎麼可以是蕩婦?離經叛道的女性,怎麼可能是主要角色呢?但偏偏《丹鳳針》雲散花是三大主角之一,至寶丹鳳針在她身上的時間居多,再搭配上另外兩位性愛成癮女性李玉塵、姚秀娟,乃至收錄美貌女子、且喜歡穿得花枝招展的彩霞府來看,就不難瞧出司馬翎對女性的獨特視野。
小說開頭雲散花對付許公強、扈三娘時,被後者質疑倚仗人多、又用毒器,卑鄙下流,雲散花卻如此回應:「你這話若是向少林方丈說,他一定受不了。但我們這些人有什麼關係,即使是卑鄙下流一點,可是對付你們,卻非得以下流對付下流不可。」且雲散花還善用東洋忍術,比如木石潛踪:「……雲散花用黑外衣,蓋住全身,扭曲成一種奇形怪狀,貼伏在壁根處。╱這時她所伏的位置,在別人眼中,只不過是一些陰影而已。……能利用任何一種地形,變成與該處極為配合的陰影。」代換來說,就是《火影忍者》(NARUTO -ナルト-,1999)的隱身術。
如雲變幻不定,天女也似,但終究是散花人間,漂泊難止──以我個人來說,雲散花極可能是武俠史上最精采的女性角色,無論是她的忍術、武藝與性格,都絕非單線性、平面感的,而是十分生動複雜的立體之表現。
司馬翎在《丹鳳針》還大談愛的定論,但不是藉由雲散花、杜希言、孫玉麟等角色說,竟是透過大反派年訓之口:「愛情是燦爛炫目的,有如烈火幻結成的花朵,假如不能保持這般光和熱,那就任得它逝去,何必惋惜?」、「……咱們的心目中,都隱隱會以為自己知道何者是幸福,何者不是。但現在一談,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告訴妳,千古以來,所有的聖賢哲人,都想找出答案來,但沒有一個人辦得到,無論是怎樣的一種生活,究竟是『幸』或『不幸』,決不會有舉世皆同的答案,……」、「……一個人作階下之囚並不要緊,最可怕的是作了『情囚』,為愛所苦,為情束縛,那是一輩子也翻不了身的。」
此乃司馬翎的匠心獨到──誰說惡人不懂愛?一名邪惡的人物,難道就是從骨子裡全部都腐爛了,一點人性也沒有嗎?一個人是魔鬼,除去意味著先天與邪惡共行外,就不能有對愛的渴望或見解?人真的可以只擁有絕對的一種面向嗎?
不,當然不會是這樣子的,一如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主導的Netflix美劇《破案神探》(Mindhunter,2017)裡,那個超級大塊頭連續殺人魔對FBI探員的一段深刻自白(此段文字摘取於王盛弘〈暗中〉,收錄於2022年出版的散文集《雪佛》):「『我生活中大部分時候都是個普通人,有一個美好的家庭,住在宜人的鄉下,我也養過寵物,上了不錯的學校,我是個體貼、受過良好教育、有教養的年輕人,這點毫無疑問,』艾德語氣平靜、懇切:『但與此同時,我過著一種卑鄙邪惡的平行人生,充滿了暴力、混亂、恐懼和死亡。』」
職是之故,必須是年訓在《丹鳳針》裡說出了司馬翎對愛情的理解,那也真是60年代武俠裡堪稱一針見血順便封喉的優秀思辨。再看看書中兩個粗魯無文惹人嫌的反派配角扈大娘與許公強,雖是爭吵不休,而且反覆無常,但實際上老是把對方的安危放在心上,只是嘴上不饒人,簡直像號稱韓國戀綜天花板《換乘戀愛2》(환승연애 2,2022)裡的李娜妍與南熙斗,只要一相處就吵得沒完沒了,偏偏兩人又離不開彼此,兜來轉去還是湊在了一塊兒。
愛情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司馬翎不止是藉由年訓的嘴中,講出來對愛的觀察,更是在《丹鳳針》各組男女的情感裡,迂迴繞轉地表述著愛之難得珍貴,比如重傷幾乎是必亡的黃華,便在孫玉麟以之為妻的諾言下,奮起心志,終究不死。
而在雲散花、杜希言之間來來去去的丹鳳針,也成為愛情的隱喻──是的,愛是一種至寶,擁有魔幻無盡的魅力,甚至能形成防護罩,對抗外來邪祟,以及施行神奇的治癒。唯它同樣也有銳利的那一部分,可以傷人致死,且讓人墮落難擋。人類在漫長的歷史之中,令得愛情不再只是一種情感,更是一種藝術,能夠克服血緣、社會和國族,依照自身意志進行神奇抉擇的魔法棒,既能點石成金,使人奔放自由,但又具備捆縛之力,於是寶復變為石。
尤‧奈斯博(Jo Nesbo)挑戰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名著、重寫成在有如高譚市之地發生的黑暗犯罪故事《馬克白》(Macbeth,2018),達夫聽了馬克白在記者會上慷慨激昂的演講後這麼說:「女人了解人心,知道怎麼打動人心,因為心正是我們內在的女性面。儘管大腦比較大,說的比較多,也相信丈夫是一家之主,默默作決定的卻是心。這番話打動了你的心,大腦就會欣然跟隨。相信我,馬克白沒這本事,這篇講稿是夫人的傑作。」
心是內在的女性面。最強調情感力量的司馬翎武俠,真是完全實踐了這句話。
▉人性專家暨武俠心理學之父
如同對正邪的探討,司馬翎對情愛的追索也使大有意思,甚至擴大來說,把男女之愛推進人間情感去看,《丹鳳針》的隱藏版大魔王魏平陽(虎落平陽被犬欺?)以錫杖大師的身分潛伏在少林寺中,最後卻在天機大師的勸導下,用力一跪,棄邪歸正,讓他心智真正扭轉的是,那股心中的溫暖之流:「……念頭轉到一些瑣碎的日常往事上。例如同門中的師伯,多年來給他的溫情和敬重,以及同門內那種安寧恬謐的氣氛等等……」
很有意思啊,這不就像是《無間道》(2002),劉德華飾演的黑幫間諜,在警界裡浸淫久了以後開始說他只是想當一個好人,而警察方臥底到黑道裡的梁朝偉呢,也難忍於對同儕的情感。這就是人心,這就是人的情感之複雜、奧妙。人所處的環境,會逐漸默化人的原始模樣,很難完完全全無任何改變。邪惡之人如是,善良之輩亦如是。
而自詡「邪惡的化身」的年訓,又是怎麼樣失敗的呢?和雲散花發展出一段邪異情感的他,原本勝券在握,但雲散花眼見孫玉麟仗義捨身要撲在杜希言身前為其擋血霧,令雲散花感覺到更崇高的情感表現,乃出手幫了杜、孫二人,年訓因而負傷,最終在杜、孫的高尚人格魅力下,以及杜希言轉告乃父訓誡,若年訓是惡徒的話,便予以除滅,而潰不成體。換句話說,是信念與情感,讓舉世邪徒落敗致死。
李玉塵說的「我一生研究人性」,其實正是人心、人性研究家的司馬翎,最愛在武俠小說獨有的極限狀態下探究的議題,在他多本小說裡,也常有此一觀點的各種變說。而心理學知識更是司馬翎武俠的特點之一,比如童年創傷吧,李玉塵對杜希言這般講述道:「你所說的祝髮出家的逃避心理,決計不會憑空發生的,而是幼年之時,有過某種恐懼的經驗,後來雖是忘記了,但那只是表面上忘記,其實還隱藏在意識不著的地方,直到你曉得逃避的方法,又碰上難題之時,便不由自主地泛起逃避的念頭了。」
開啟心理(精神)分析學派(Psychoanalysis)的西格蒙德・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二十世紀前葉完備他的各種理論與書籍出版,如《性學三論》(Drei Abhandlungen zur Sexualtheorie,1905)、《狼人:孩童期精神官能症案例的病史》(From the History of an Infantile Neurosis,1918)、《小漢斯:畏懼症案例的分析》(Analysis of a Phobia in a Five-Year-Old Boy,1909)及《精神分析引論》(Abriß der Psychoanalyse,1940)等,日後影響萬千,也是現在人人都能說上一嘴的心理學常識。
唯1960年代時,司馬翎便早已把這套理論實踐在小說人物,透過言談、眼神、行為與肢體動作等,揭露了內在生活的複雜性,從這一點來說,說堪稱人性專家的司馬翎是武俠心理學之父,我想一點也不為過。
而《丹鳳針》即是司馬翎用以揭露情慾與邪惡是最普通的人心事實的優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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